阿时

　　“你是谁啊？”御花园的绿水河畔，小皇帝蹲在花丛里，歪着脑袋，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

　　那人低头瞥了他一眼，眼帘微垂，半掩那碧蓝色双眸的神韵：“不知道。”

　　“那你的名字呢？”小皇帝跳了起来，拍干净手上沾的泥土，眨眨眼睛。

　　“我没有名字。”

　　“这样啊……”小皇帝的黑眼睛滴溜溜的一转，古灵精怪的可爱：“那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不要。”

　　“就叫阿时吧！”他高兴的一拍手，然后去抓男子的衣袖。男子转身一避，小皇帝便扑了个空，但他倒不气馁，嘻嘻哈哈的围着男子打转。

　　“阿时、阿时！你长得真好看。”

　　好看吗？白衣翩翩，白发胜雪。碧眼如空，飘逸如仙。嗯，当真是好看极了，这世上他还没见过比阿时更好看的人呢。

　　“阿时阿时~~你是怎么进来的啊？”小皇帝凑了上去，眼巴巴的看着他，正对上那双碧蓝色的眼眸，阿时的眼睛比上次外国进贡的那颗蓝宝石还要漂亮啊。“这里可是皇室的宝库啊，母后说过，除了我之外，谁都进不来的。”

　　“自然而然。”

　　“那阿时可以来去自如了？”毕竟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听到可以出去，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嗯。”

　　“阿时，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不要。”

　　“可是在这里很寂寞啊……侍卫不陪我玩，母后不对我笑，太傅还一直逼着我读一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小皇帝委屈的撅起软软的嘴唇，能够挂的起油瓶了，不甘心的晃呀晃：“阿时，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我会走的。”

　　“那走之前先陪我好不好？”黑黝黝的大眼睛里面泛着泪花，果红的小嘴一撇，可怜兮兮的。

　　“不要。”

　　“阿时最好啦~~~~~”小皇帝又一下子扑了上去，好像摇着尾巴扑到母亲怀里的幼犬。这次倒是没被躲开，他成功的在阿时雪白的衣服上留了两个黑乎乎的爪印。始作俑者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做了什么，眨巴着大眼睛，水光闪呀闪，高高的仰起头。

　　阿时也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小皇帝突然一笑，嘴朝两边咧开，露出几颗洁白的小牙，口腔里有几处还是换牙的空洞。真是难看啊，阿时想。

　　“阿时要记住啊~我叫子洛。子洛的子，洛水的洛！一定不要忘了啊~”

　　最终阿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在了皇宫里的一座偏殿，除了小皇帝之外也没有人会去那里。每日下朝之后，小皇帝都会偷拿些些糕点饭菜带给他，虽他连一口也没动过，小皇帝还是一直贯彻着锲而不舍的精神。

　　“阿时~~~你就吃一口吧。”小皇帝把糕点举到阿时面前，筷子左右晃啊晃，大眼睛水水的，诱惑着他的目光：“你看，这是才做好的水晶桂花糕，可香了，我才吃了两块，剩下的都带来给阿时了。”

　　阿时放下手中的书，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你亲手做的？”

　　“能看出来吗？”大眼睛一眨一眨。

　　“明显的很。”外焦内生，隐约还能分辨出零星的桂花叶碎片。

　　“阿时……我真喜欢你~~~”

　　“哦。”

　　“阿时喜欢我吗？”

　　“不喜欢。”

　　“呜……”被打击到的某孩子郁闷的拽着阿时的衣角。

　　“阿时这些书已经看完了吗？”

　　“嗯。”

　　“那阿时下次还需要我带些什么书来？”一说起这个，小皇帝又精神了起来。

　　“随意。”

　　“阿时真厉害啊……这些书我足足看了三个月呢，没想到阿时这么快就看完了。”熊孩子一脸崇拜的趴在阿时的肩头，从后方打量着阿时的脸。阿时的面颊毫无血色，和长发一样的白，却不显病态，细腻如同玉器。就这样看过去，好像都能够感受到手指触碰上去的丝丝凉意。

　　“阿时留在这里，是需要我来带这些书给阿时看吗？”

　　“嗯。”想要快速了解这个世界，果然还是看书来的方便。

　　“那如果阿时不需要我了，是不是就要走了？”

　　“嗯。”

　　“呵呵~~”小皇帝打个滚儿翻了下来，咯咯的笑出了声：“阿时真好，从来都不会说假话骗我。”

　　“阿时~~~”小皇帝又拎着食盒一路小跑过来了，眼睛亮亮的，像是急着来讨好主人的小狗：“阿时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不知道。”

　　“猜猜嘛~~”嘴上虽是这么说，却是迫不及待的打开食盒，从夹层里面翻出来一根簪子，然后兴致勃勃的把阿时的长发挽起，将簪子插了进去。

　　“这样就更漂亮了！”小皇帝很得意。

　　阿时没有回话，只是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金簪上头镶一颗血红的宝石，侧面镶嵌着几颗黑蓝色的宝石，簪头上垂下几缕黑色的流苏……看来小皇帝的品味很有问题。

　　不过看起来，好像还不错。

　　“好看吧好看吧！”小皇帝绕着他转圈，阿时好像看到了小狗撒欢的在地上打滚：“黎国还进贡了一颗夜明珠呢，说是在夜里也会发光。我让匠人镶在了链子上，等明儿再给你带来。”

　　“哦。”

　　“阿时阿时，我之前送你的东西你可还收着？”小皇帝又贴在了他的身上，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连头上的冕冠都歪了下来。“我知道你不喜那些东西，不然也不会只戴一天便摘下来了……可你就算不喜欢，也留着好不好？若是占地方我便给你找个大些的屋子放？”

　　“嗯。”

　　“阿时最好了！”小皇帝顿时乐开了花，眉眼弯弯好似月牙儿，稚气却可爱的要命。

　　“最喜欢阿时了，阿时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哦。”

　　“阿时想要什么呢？”

　　“下次来时，再带几本书便好。”

　　“阿时为什么这么喜欢看书呢？”小皇帝好奇的眨巴着眼：“若是我也有阿时这般好学就好了，免得太傅老是对我发脾气。”

　　“我对外界了解甚少，若不广读典籍，以后寸步难行。”

　　“……”小皇帝顿时情绪低落下来，郁闷的撇着嘴：“阿时果然还是要离开。”

　　“嗯。”

　　“阿时现在还需要我吗？”

　　“嗯。”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窗外的玉兰花不知开了几次又谢了几次，可除了季节变换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阿时整日只是呆在房里，眼见的是窗外那一抹天空，耳闻的是雨滴嗒嗒落在青砖绿瓦上的声响，或许还要算上远远经过的宫女下人们杂杂碎碎的闲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倒也不嫌的烦。

　　他要承认，自己是个懒人，懒到懒得去改变，不思进取，停留原地。即便有人想要拉他一把，他也懒得去抓住那伸出的手。

　　只有那一人是变化的，从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变成了如今的青涩少年。个子高了，声音变了，样貌成型了，就是那聒噪的毛病从来没改过。

　　“阿时阿时！”小皇帝又来了，大大咧咧的把食盒在桌子上一搁，然后就理所当然的窜进了阿时的怀里，把脸埋进他雪白的长发之中：“呜~~今日被那辅政大臣多唠叨了几句，所以来晚了。阿时不会生气吧？”

　　“不会。”他自然是知道的，连他和大臣之间的一字一句都听得一清二楚。就算不知道，也没有生气的必要。

　　“就知道阿时最好了！”小皇帝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得寸进尺的缠住了他的腰：“阿时不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不过见你整日呆在房里，却也不见得变胖。我就是少去狩猎场几次，都要被母后唠叨上几个时辰呢。”

　　那是因为你翘的是皇室年例的围猎：“不了。”

　　“为什么？”

　　“浪费时间。”

　　小皇帝顿时不高兴了，嘴巴耷拉下来：“阿时的时间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分一点给我呢。”说着使劲蹭了蹭阿时的腰：“阿时……你多陪陪我好不好……”

　　不要。“去读书。”阿时扶正小皇帝的冕冠，对他下了逐客令。

　　“呜……阿时为什么不戴昨日我给你的那根凤钗了？”

　　“麻烦。”隔三差五便给他送一根凤钗，也不是第一次不戴了。

　　“阿时要走了？”小皇帝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我对阿时没有用处了吗？”

　　“还有。”

　　“有什么用处？”

　　“还有几本书没看完。”

　　“那再等几年，阿时就带我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好不好？”

　　“不要”

　　“要去看外面的野樱花，山上的清泉，海里的鲛人……冰原上好像还有奇怪出没吧？”

　　“嗯。”

　　“阿时可曾见过那些东西？”

　　“没有。”

　　“那等我明天给你拿本山海怪谈来看，里头的精怪画的可逼真了。”

　　“哦。”

　　“阿时……让我再多呆一会吧~~”

　　“去读书。”

　　“呜~~~”小皇帝留下了哀怨的一个回眸，最后扯了一下阿时的衣角，然后不情不愿的提着食盒离开了。

　　城外戌时的梆子声响起时，阿时缓缓睁开了眼睛，神色淡漠。他理了理白衣的下摆，下了床，推开房门，然后便看到那小皇帝靠在掉漆的红木柱上，笑的很灿烂。身后的夜空不似往常的漆黑，而是被远处猩红的大火所照亮，即便在这里也能感受到那噬人的灼热。

　　“阿时，你醒啦？”没有像以往那样扑上来，但是笑容格外的甜，每当他做错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用这种笑容来讨好他。阿时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真是糟糕呢，藏书室被我一把火烧了……阿时，我最后一点用处也没了呢。”小皇帝苦笑，抬手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鼻尖：“阿时，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阿时没有回话。

　　“果然是生气了啊……”小皇帝眨巴眨巴眼，一如他多年前那样的可爱：“阿时你会丢下我一个吗？”

　　“……”

　　“我喜欢阿时啊，只要是阿时做的都是好事。就算阿时要丢下我一个，我也还是会兴高采烈的缠上去不离开的。”

　　“……”

　　“阿时听到了吧，那些士兵们厮杀的声音和兵器交接的锋鸣声……外头的大军要攻进来了，什么后宫干政、蛇蝎毒妇、昏庸无能、好逸恶劳的……都是些不干净的词，阿时就不要听了，免得污了耳朵。”

　　“……”

　　“我真的很过分吧，明明那些士兵耗尽仅剩的力量只为了给我争取逃离的时间，我却到阿时你这里来闲聊了。都说是红颜祸水，可阿时是男人，而且明明比那些红颜要漂亮的多啊。”

　　“……”

　　“太傅大人在我的杯里下了毒啊……他说我昏庸无能，玩物丧志……可阿时不是玩物，我喜欢阿时，我想给阿时当玩物啊……阿时心地好，从没向我要过什么。只是我自己不识趣，来来往往硬塞给你些不想要的东西，还耍赖拖着你留下来。”

　　“……”

　　“真是过分啊，我可是皇上，是当今天子啊。”小皇帝自嘲的笑了笑，尽力的挺直了腰板，却也只能凭借着漆柱立起身子：“说什么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你指望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朕也是想要治理好这天下的啊！谁愿那万代基业于今日尽毁？朕也想做那好皇帝，上惩奸臣，下利百姓，听辨忠奸，安邦定国。可是……有谁听朕的？”小皇帝苦笑，一丝鲜血溢出嘴角，是他自己咬破了自己的唇：“有心而无力啊……”

　　“……”

　　“阿时……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除了阿时，我什么也没有了……可阿时也不是我的，总有一天阿时会离开的。”

　　“我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阿时，我想让阿时留下来啊，可阿时什么都不要。我把自己送给阿时，可阿时连我也不要了。”

　　“我知道阿时不似我们这些凡人，没有什么是困得住你的，这些纷纷扰扰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天下，千年万年的不世造化，我只不过是那沧海一粟罢了……”

　　“阿时、阿时，你长得真好看啊……你带我走好不好。”一边说着，小皇帝最后向阿时伸出了手，眉眼弯弯的，好似他们的初遇，御花园内，绿水河畔，那样简单，那样的干净。

　　终究他没有撑住自己的身子，一晃便朝前倾了过去，倒在地上，咳出一口鲜血，然后再没有生机。阿时静静的站在原地，依旧没有动作，脸上淡漠的没有表情。

　　你是谁啊？
　　就叫阿时吧！
　　阿时、阿时！你长的真好看。
　　阿时，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阿时喜欢我吗？
　　阿时真好，从来都不会说假话骗我。
　　阿时的时间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分一点给我呢。
　　阿时，我最后一点用处也没了呢。
　　阿时、阿时，你长得真好看啊……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不懂人的情爱，所以不会伤心，可他知道那人死了，步入黄泉，不再会来看他了。

　　突然胸口一痛，他眉峰蹙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从脚底一直攀升到头皮。腥甜的血液控制不住的从喉中涌出，那股疼痛使得他不得不攥紧胸口，弯下脊背，跪在地上，至使灰尘弄污了他的白衫。鲜血一滴滴的从他的嘴角流下，正和小皇帝咳出的那口鲜血融在一起。

　　血红如朱，是他心头的血。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是有心的。他是这样理所当然的出现，又是理所当然的走遍这天下，直到这里。没有人来告诉他他究竟是什么，也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该去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活着，却不知道该如何的活。

　　烧杀声一点点的近了，他却无动于衷，只是呆呆的看着小皇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却。

　　那人不见了，是他的错吗？或许他应该告诉他太傅的计划，或许他应该扶植他坐稳这天下江山，或者他一开始就不该留下，弄得这皇宫上下遍布着皇上豢养男宠的传闻，给他平白添了累赘。

　　他不知道自己少做了什么，不过就算他只是多做了其中的任何一条，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他心头痛的很，怎么也压不下去，他很难过。

　　那他接下来该做什么？

　　“要去看外面的野樱花，山上的清泉，海里的鲛人……冰原上好像还有奇怪出没吧？”

　　要去中原一带看野樱花，去山上看高山流水，还要去海里头找龙王的茬，最后要去冰原。

　　“我知道你不喜那些东西，不然也不会只戴一天便摘下来了……可你就算不喜欢，也留着好不好？若是占地方我便给你找个大些的屋子放？”

　　那几大柜子的东西都得带着，一个也不能少，包括那食盒。反正他有的是气力，不怕拿不下。

　　“阿时的时间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分一点给我呢。”

　　接下来，时间都只给他一个人。

　　“阿时、阿时，你长得真好看啊……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便应了他的要求，带他到天涯海角，看尽万千浮华。

　　“阿时要记住啊~我叫子洛。子洛的子，洛水的洛！一定不要忘了啊~”

　　子洛……我带你走。

　　将小皇帝逐渐冰凉的尸骨揽到怀里，他盘膝坐在地上，缓缓的吐了一口气，然后睁开双眼，又恢复了淡漠的表情。外头的叛军终于还是攻进来了，如同野原上一发不可收拾的火焰，纷纷嚷着要揪出那个传说中绝代芳华声色祸国的男宠。阿时坐在高处，冷冷的看着他们，无视地下或者惊艳或者愤恨或者怨念或者猥亵的目光。

　　“妖孽！”“倾国的祸害！”他听到有人这样骂他。

　　阿时没有反驳的意图，因为或许他们说的都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外头的士兵意图捉拿这个大逆不道祸国殃民的男宠，但走到一半便被一股无形的障碍推了回来。众人皆惊，已经顾不得目的了，连连逃窜，嘴里高喊着：“妖怪！是妖怪！”

　　“缠住皇上的是妖怪！”

　　阿时突然猛地睁开了双眼，碧蓝色的双眸变成了血液一般的暗红，白发白衣无风自动，面色冰冷，让人瞧了便忍不住浑身打颤。金红色的火焰自他身上窜起，攀上梁柱，然后猛地爆发，吞没了整座寝宫，包括那些还来不及逃走的士兵。

　　他是妖，从来便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不知道书中写的慈悲为怀手下留情究竟是什么意思。妖生来便是要杀人作恶的，他手上曾沾过的鲜血也不少了，只有那小皇帝，那么傻，说他是最好的，说要他带他走。可跟着妖怪走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是一只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妖？

　　所以他不走了，便永远留在他身边罢，一辈子做他的阿时。

　　咸兴九年四月廿九是夜，皇城走水。郎中令张融并卫将军周铭毅得讯后即刻赶到，火势凶猛，不及，幼帝毙。国不可一日无君，即日其弟继位，年号嘉定。

　　嘉定元年六月初七，亓太祖大兵压境。九月十八，少帝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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