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的花田

　　屋后的山坡上开满了花儿，是雏菊，黄白中夹了几点血的颜色，弥漫了整个山坡。
　　每天早上起来，我就坐在床上看着那里，这样坐着能够一直到晚上，等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就再躺下，睡觉。
　　每天都是这样，我不知道有多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觉得就这样看着片花海，就非常幸福了。
　　那片花海似乎有着无法言明的吸引力。
　　有一天，我终于对妈妈说，我想出去，去那片山坡上看看。
　　妈妈迟疑了很久，眼神闪烁着乱飘，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但她终还是同意了，只是说晚饭之前必须回来。
　　我自是答应。于是我得到了去花海的权利。
　　除了大片的雏菊，那片山坡上还零星地长着几棵树，不是很高，但是非常茂盛。
　　晚饭前的时间还是非常充裕的，那段时间里，我就躺靠在树上。望着无尽的橙黄的颜色，心中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攥住了我的心脏，但是没过多久那只手就会冷却下来，变得十分冰冷。
　　花海间，有条隐隐约约的小路，那不是我踩出来的，但我也就跟着它走了。我得到去花海的权力之后，从来没有见过有别的什么人出现过。也许我是得到了别人的权利。
　　那条路通往每一棵树下，我顺着小路走，到每一棵树下都睡一觉。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并没有想要走一条新路出来的愿望，大概是我这个人本身就喜欢制度这种东西。
　　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总有一种“曾经”的感觉。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虽然通常这样想的时候我都会流泪，但同时我也很享受。
　　那真的是一种，非常幸福的哭泣方式。
　　曾经走在这条路上的，是什么人？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花海中重复出这么一条路的？他的心里，又背负着怎样的故事？
　　我是一个非常喜欢故事的人，但我又很难去编造一个故事。
　　于是，我就一直，或者说从我真正有思想开始，我就处于一种矛盾的思维当中。
　　我不停的想要去旅行，却又想永远的待在一个地方，比如这片温暖的橙黄色的空间，永远也不必上哪儿去。
　　我不知道自己更想要哪一种。同时，两者我又都无法做到。我的猜想全部都不切实际。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最幸福的事，是自己正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以此为生。
　　我想我大概永远都无法领会到那种幸福感了。
　　有一天，我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一个小孩子。
　　我看到他的时候，正在那条小路上走着，很远的，看到一个影子坐在我常去的那棵树下。
　　等我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小男孩。他神情恍惚的望着远方连绵的花海。
　　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现这么一个小男孩，其实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甚至要去想这个孩子会不会是狐仙一类的东西了。因为他身上的气质的确不像人类。
　　“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小声问他，这种环境下任任何人都无法放大声音喊叫的。
　　他摇着头，依然目不转睛的看着远处。
　　后来我注意到，他望着的地方其实离我们所在的并不是很远，只是因为他做出了远望的表情，让我误以为在很远的地方。
　　“你想到那个地方去吗？”
　　他不说话，望着那个地方出神。这样的情况，似乎持续了很久，我对时间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在感觉上觉得过了非常长的时间。
　　明天，明天就和他一起去那里。我这样跟自己说。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了一种预感，那个小孩子可能不会来了。
　　第二天，我的预感就被证实是错误的。那个小男孩依旧坐在树下，远远地向我招手。我挨着他坐下，冲他笑。
　　从我见到他开始，他的表情就一直非常奇怪。
　　没有表情。一直以来，他就没有露出过任何的表情。这种话说起来很容易，但其实真正尝试过的人就会知道这其实是非常困难的，没有那个正常的人能够一直不露出任何表情。
　　一般想去做这个实验的人，在实验中，他们都会固定一种表情在脸上，通常就是不高兴的表情。因为维持的时间久了，他们就会产生一种他们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的错觉。
　　而这个小男孩，是真的没有任何表情。而且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有掩饰的痕迹，他是非常自然的做出这种行为的。
　　而当他望向那个远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会有各种情绪翻滚，从愤怒到悲伤到绝望到喜悦。所有的情绪就像是沸水一样在他的眼睛里的翻腾。
　　为什么呢？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到后来，我也索性懒得去想了。
　　这是我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又或者是最正确的。
　　不管怎么说，在最后的时候，我总算明白了这些事情的原因，但是在那个时候，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一次，我冲他笑的时候，他也回给我了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真的温暖极了，在那样的笑容下，那片温暖的花海也隐隐透出一种寒冷来。
　　冷得让人发抖。
　　最终我也没有把那个提议说出口，因为他望着那个地方的眼神里的情绪，汇在一起，是渴望。我知道，他去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我有点无法接受。
　　他虽然每天都渴望的望着那片地方，我却从来都没有见他有要去的意思，似乎他只是望着就满足了。
　　第一天没有说出口，第二天就更加说不出，往后亦然。
　　“以后，不许再到后面的上坡上去了，知道了吗？”晚饭的时候，妈妈忽然这样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妈妈的眼睛又开始四处乱飘，不再直视我的眼睛。
　　妈妈，好像在顾忌着什么？
　　“因为那个地方很危险，死过人。”
　　“所有的地方都死过人。”我笑了，“这张桌子下面，我们的床下面，所有的土地上面都死过人。”只要是土地，每一寸上面都有数不清的尸骨。
　　“……”妈妈张了张口，似乎终于下决心想把什么事情说出来。
　　“妈妈，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的话我是不可能答应的。”
　　“原因呢？”
　　“因为那里给了我安慰，我从来都没有过像在那里一样的幸福。”
　　“幸……福？”
　　“我想去。”我看着妈妈的眼睛。
　　妈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忽然站起来发疯似的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都扫到地上去，然后双手撑着桌子，喘着气，但是在没有看向我，似乎她的怒气并不是指向我的。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呀……恶……魔！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妈妈……”我试探着拉住妈妈的衣袖，试图让她平静一点，“妈妈，怎么了，怎么回事？”
　　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藏在妈妈心里。
　　过了一会儿，妈妈的呼吸真的变的平稳起来，我再次问道：“妈妈，到底怎么了？”
　　“……恶魔，又回来了。”
　　“什么？”
　　“历史……历史！”妈妈没有回答我的话，她只是自顾自地念叨着。
　　我们就这样对坐着，可能有两三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妈妈的自言自语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后一天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妈妈？”我推了推她的肩膀。
　　“……嗯？”妈妈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怎么把东西都弄到地上去了。”
　　睡着了？
　　我点了点头，把地上的餐具拾起来放到厨房去，开始洗涮。妈妈似乎很满意我的态度，道：“放那儿吧，我洗就行了。”
　　“那我去了哦。”路过妈妈身边的时候，我非常小声的说道，我相信那是妈妈听不到的音量。
　　我径直走到我的房间里，收拾了东西，从窗户上跳了出去。
　　我不想被囚禁。
　　我知道那不是被众人所赞扬和允许的，但是我仍旧想去做，因为我不想被囚禁。
　　即使我已经感觉到妈妈知道些什么，我也不再想去了解了。
　　为了自由，我以为我可以献上一切。
　　我加快脚步奔跑，我知道我现在有能力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正一点一点向外溢出，慢慢地渗满了整个世界。
　　千万，别走……
　　我气喘吁吁的跑到那棵树下，看到那个小孩子还坐在原地，顿时松了劲，一屁股坐在地上死命的喘气，好像一条濒死的鱼。
　　或者说，那个小孩子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条濒死的鱼。
　　“你，你不回家吗？”
　　“你不也没回家吗？”他淡淡地开了口。
　　“嗯……是的。”我含糊了一阵，摆弄着自己带出来的一定不算大的帐篷，打算在这里挨上一晚上，明天再做打算。
　　等我架起篝火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守夜的问题。不过这片区域并没有什么危险的野兽出没的痕迹，不知道这种情况需不需要有人守夜。
　　“我要走了。”他忽然站起来，顺手从篝火里面抽出一枝树枝拿在手一举着，晃了晃。
　　“啊？已经很晚了啊？”
　　“再见。”
　　他举着那根树枝，头也不回的走出去。我发现他这次没有走那条原有的小路。
　　“等等！”我马上起身跑过去拉出他，“这个时候走太危险了，不如明天再……你应该没那么急吧？”
　　他的眼睛里闪过了片刻的疑惑，沉吟了一会，把衣袖从我的手里抽出去，走到篝火边走下，点了点头。
　　我看到自己把他叫了回来心中就有些得意，心说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废物嘛。笑这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没什么反应一直盯着篝火看，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走下。
　　“你刚才打算去哪？”
　　他抬头，用眼神指了指一个地方。
　　那是之前他一直望着的地方。
　　“你要去那？”
　　他摇了摇头。
　　“什么？”
　　为什么用眼神指着却要摇头？难道他是个非常傲娇的小孩子吗？我在心里吐槽道。
　　“随便哪里，带我去吧，我逃出来了，而且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给他看我的背包。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脚长在你身上。”
　　“……我明白了。”
　　反正，既然他刚才回来了，就不会再在我睡觉的时候走开。
　　这一觉睡得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睡醒之后我浑身都不对劲，浑浑噩噩的。坐在原地发了半天的呆，才缓过劲来，慢慢想起了自己到底在哪儿，到底在干些什么。
　　不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我偷来了自由和追求生活的权利。
　　不知道我要付出些什么代价呢？
　　等我完全清醒之后，我爬出了帐篷。篝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点点的火星还在燃烧，留想来的灰烬和树枝比我预想的要多一些，看来昨晚他一定很晚才睡。
　　不过我没有看到他，应该是已经走了，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不过看火星大概也走了没多久。
　　他去哪儿了呢？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地方。
　　那里离这里不远，但是因为是花生长得最茂盛的地方的缘故，从我的角度完全看不清那里面的情况。而且，那条小路没有通往那里的分支，这也让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想要一辈子都待在这里。那个小男孩可以说是我下这个决定的诱因。如果没有他，我想我在和妈妈争执的时候也许就不会那么迅速而轻巧的下这个决定。
　　那么，他去了那里，我似乎也应该去那里。
　　我收拾了东西，第一次，开辟出了新的道路。
　　我想也许那个地方有很多种方式都可以到达，我并没有看到其他的道路，也许他走得比我预想的要远得多。
　　走着，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并不知道他看的地方具体是哪里。
　　于是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停在了一个地方。而真正正确的地方，也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个地方的花儿，长得异常的高，几乎没到了我的脖颈。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柔软且毛茸茸的了。
　　我无法一直仰着头看，在我闭上眼睛躲避锯齿状的叶片低下头去的时候，我被绊了一个跟头，摔倒了一个半硬不软的东西上。
　　睁开眼睛，入眼的就是一块格子的布料，已经破了很多个细小的口子，但是并没有撕裂等的痕迹，上面隐约有几个泥巴的什么动物的脚印。
　　不会……有什么野兽吧？
　　我仔细看了看那几个脚印，否定了这个猜想。之后，我才有空去看身下和绊倒我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把那些异常高的花折到了一大片，空出空地来，一屁股坐在那里。我知道，我大概是走不了了。
　　这个结果纯粹是我自找的，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说实话，其实我对于这个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我的愿望是达成了，虽然是以这种方式，不知道他们是否也这样想过。
　　我看到的，接住我的，绊倒我的，还有四周密密麻麻的在花田下面躺着的，全部都是人的尸体。
　　这些尸体的服饰各异，似乎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但是奇怪有些的是，这里这么多的尸体，竟然没有任何的腐臭味，尸体也没有腐烂的迹象。
　　看到这些尸体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了这儿的花为什么会比其他地方的茂盛得多，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想错了。这些尸体根本没办法提供养料。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死在这里？从服饰上看，时间跨度非常大，这一定不是一个偶然。
　　并且在这样大的时间跨度下，竟然没有一具尸体腐烂，全都整齐的一层一层地堆积在花根处，已经有很多层了。花根下面应该还有很多，不过我也没那个力气去验证。
　　从衣服的损坏程度上来看，这些人死的时候一定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换一句话说，不是受到什么东西的袭击死的，他们是自己死的。
　　不会是有毒。我在这里也待了一会儿了，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而且这么长时间，爬也爬出去了。
　　我注意到这些尸体被摆放得非常整齐，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存在的，很可能是个活物。我又看了几眼那几个类似是脚印的痕迹，这些尸体被摆放的这么整齐的原因很可能和他们死去的原因是同一个。
　　那么现在，那个东西应该也在这里。
　　我甩了甩头，心说在就在吧，大不了就是一死，那样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永远待在花田里，这种状态真的太美好了。
　　我是冲着这里的那股禅意而来。
　　这些人，也是和我一样吗？被那个小男孩指引着到这里来？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
　　他费了那么多时间，就是为了让每一个到花海的人都死在这里吗？
　　那个小男孩的动作和神态，都像极了一只狸猫。
　　我停止了纠结。不论是这些人的死因，小男孩的目的和秘密，又或者是旅行还是静止的选择，我都不想去思考了。
　　我意识到，到远方去旅行和留在花田其实是一样的，是没有分别的。
　　我站起来，向我的前辈们鞠了个躬，心说你们安息吧，最好不要在我睡觉的时候显灵。
　　我没有生火，这里实在太温暖了，我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夜晚也是一样。
　　那个小孩子并不是一直都那么悄无声息的，应该只是察觉到那样做能让我最大可能的到这里来，而我的确是来了。
　　“他永远都不会犯什么错误。”
　　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也许这也是被他安排好的。我不想去理会，如果我不打算吃这些尸体的话，那我可能就真的没几天可活了。
　　“不可以哦。忘记了自己的愿望了吗？”
　　没有忘记。所以，我得在这里等死。
　　阳光没有太强烈，也没有变得微弱，在桔色花田的映衬下，变得异样的温暖。
　　“我和我的前辈们一样，也会在这里悄无声息的死去。但同样的，我们都是在异常的满足的幸福感中死去的。”
　　到远方去旅行和永远留在花田中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的背包，在我对着阳光和花朵，以及我前辈们的尸体发呆的时候，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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