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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难任
红楼番外之柳烟.思难任
我叫柳烟,小名蝈蝈,也可叫郭郭,因为我本姓郭。
我是被嗜赌的父亲卖到红楼的。刚来红楼那会,我不喜与人亲近,大家只知我跟着我那混账父亲姓郭,所以叫我小郭,时间长了成了郭郭,再叫着叫着,就成了蝈蝈。
我最擅长低吟浅唱,平日又寡言,所以提起红楼的柳烟姑娘,大多人会认为是个温婉淡漠的女子,这虽不符合青楼女子该有的模样,但偏偏很多人就好这口,所以我在红楼的日子一直过得还算安稳,除了玲珑和执素,我想,红楼没有姑娘人气能拼的过我了,后来玲珑走了,再后来执素也走了,顺理成章,我终于成了红楼的花魁娘子。
很多人都觉得,青楼姑娘该是没有情的,恕不知正因为见得太多男人的薄情寡义,青楼姑娘才比寻常女子更期待遇见一份真爱。一个真心爱自己的男人,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在乎自己的过去,愿意带自己离开这烟花之地,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样的愿望大多时候是奢望,但即使如此,大多姑娘还是愿意抱着这份念想活着,不是真的觉得愿望会成真,而是因为有念想,才能活得比较像个人。
我自然也是这么活着的,所以在十七岁那年,我天真的以为我终于得到了上天的垂帘,遇见了那个愿意带我离开红楼的人。
在最美的年华里,我遇见了他,常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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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石头,本名自然不叫常石头,石头是他的绰号,而他的真名,因缘巧合,我最终都没有得知。但我想他一定有个很才气的名字,这样才能人如其名。常石头一身书卷气,出口成词,晓通音律,以大多人通俗的说法来讲,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才子。
初次见常石头,他是被他那些一同喜爱吟诗作画的狐朋狗友拉着来的,我由于梳化晚了些进去,进去时,他们已经一人旁边坐着一个姑娘,只有他身边的位子空着,我没多想,便去了他旁边坐下。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我的那些姐妹们都不肯去坐他旁边,才子大多喜爱风花雪月,可偏偏只有他,全身僵硬坐在那里,我只要稍稍靠近些,他就要往相反方向移开些,纵使再皮厚的青楼姑娘也经不起他这般折腾,何况我本就不是皮厚的,走的也一直是矜持路线。
这整局陪酒下来,自然无趣得很,我除了得知坐在我旁边这畏畏缩缩的男人姓常,来自燕京,其他的一无所知,酒量倒是又见长,四壶红楼特制的女儿红下去,居然还清楚记得这男人讨厌女子的触碰,没有直接倒到他怀里,趁机揩油吃些豆腐。
“柳烟姑娘莫怪,我这常兄……素来有些不解风情,并无针对姑……姑娘之意,柳烟姑娘……姑娘就当他是块顽石吧,以后看到他,直接……叫他石头!”才子们走前,其中一个打着酒嗝跟我这般解释。
我报以理解的笑,心里却想着,这称呼起的实在贴切,确实是块不讨人喜欢的臭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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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自己和这块石头也就缘尽于此了,他只会是我人生的过客,同大多不讨喜的恩客一般,然而,冥冥之中有些机缘也许真的是上天注定的。
至今我都记得,那是个春日的午后,细雨绵绵,最适合我伤春悲秋的少女心感慨自己那无奈的命运,我与丫鬟怜儿撑着伞打算去彩衣巷的一家成衣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进的布匹,若有花色不错的,好为自己添置几件抢眼的春装。
我与怜儿路过河边时,听到有琴声从凉亭里传来,抚得是我不熟悉的曲子。我本就学过音律,是故能听出些名堂,抚琴的人将每个音都奏得柔和温润,然而偏偏一个个音连起来生生让人听出了荡气回肠之感,我生平听过抚琴抚得最好的便是执素,这应该是与执素不同的指法,却同样让人记忆深刻。
我本不是好奇之人,却没忍住拉着怜儿朝那凉亭走去。
这四月的雨虽细小,却下得密得很,我与怜儿一直到走入凉亭前,都被雨水挡住视线没看清亭内抚琴之人的相貌,只模糊看出是个年轻的男子,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月牙白的衣衫,气质如兰。
后来每每回想起那刻,我都不得不感叹那雨实在下的妙,若再大点,我兴许就不会出门,若再小点,能让我看清亭内之人的脸,我兴许就不会进去自己给自己找孽缘了。
“常……公子?”
当我看清楚亭里抚琴之人时,我想我那时的脸色一定称不上好看。
常石头停了抚琴,看着我着实愣住半日,才开口,“常某与姑娘可是在哪里见过?”
在他发愣的期间,我预想过他各种反应,甚至连当场弃琴而逃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想到他会压根忘记了我。那日我在他身边坐了三个时辰,虽然那三个时辰里我们鲜有交流,但总也不至于一点印象也不曾留下,我的相貌怎可能这么没有存在感。
我嘴角抽搐,在心里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脸上却还得维持礼貌的微笑,“看来常公子是贵人多忘事。”
常石头大概是看出了我眼里的火苗,站起身来朝我拱手作揖,“常某素来不会记人,还望姑娘见谅,若姑娘不介意,可否告知常某姑娘的芳名,若以后再得见,常某定不会再犯今日之错。”
“公子既然已经不记得我,便也无需特意再去记下,实不相瞒,奴家只是刚才路过恰巧听得公子的琴声被吸引,才想来见见这抚琴之人,并无他意,倒是常公子若不介意,可否告知奴家刚刚所奏曲目?”
常石头又愣住了,这次估计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驳他情面。
“看来常公子是不愿告知了,那奴家也不勉强公子,奴家与小婢这就告辞。”我在心里翻个白眼,虽然那曲子深得我心,但还不至于让本姑娘放下脸面死缠烂打。
“姑娘。”
我与怜儿转身正要走人,身后的大石头突然说话了。
“常公子还有其他吩咐?”我压下心中的不满,回身看他。
“姑娘说笑了。”常石头扯出个在我看来让他变得更不讨喜的苦涩笑容,垂眼看一眼石桌上的琴,才道,“那首曲子是常某自己作的,至今还未命名。”
“你自己作的?”我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现在这世道才子太多,自称才子的更多,真正有才的却少的可怜,我本以为这大石头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只是些普通的酸臭文人,没想到他竟还真有几下子。
常石头皱了皱眉,却有风度的没与我夸张的反应较真。
半日,见我依旧瞪着眼看他,只得点点头,算是回应我。
既是人家自己做的曲,我自然不好死皮赖脸讨了谱子拿去红楼弹给我那些恩客听,我在遗憾中与常石头道了别,带着怜儿继续原先的行程。
“好琴谱没拿到,那就做几件漂亮衣裳了以安慰吧。”我在心里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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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大多能靠购物发泄和遗忘心中的不满,我自诩自己是个很正常的女人,在成衣店预定了几套春装后,我心情大好,回去的路上,哼着小曲,已经将常石头和他那首未命名的琴曲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怜儿还记着那块大石头。
当然,怜儿会记着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记性比我好,也可能是因为她不似我过几天就将有新衣服好穿。
“姑娘刚刚为何不肯告诉常公子名字?”怜儿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我买的大包小包零嘴,大概是提得累了想分散些注意力,于是没话找话问我。
“我为何要告诉他。”我将手里的伞撑得再低些,直到视线几乎看不到前方,“像他那种人,是不会留恋红楼的,既然于我没钱赚,又何必让他知道我是谁。”
怜儿听了干笑两声,半日挤出一句感叹,“姑娘,你还真实惠。”
“其实也还好。”我把她这话当称赞听,为了表示自己的谦虚,还难得跟她客套了一下。
可是,令我郁闷的是,怜儿听完我的客套竟良久没接话。
回到红楼后我才后知后觉的想明白,原来怜儿刚刚那话并不是在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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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诩自己不是个虚伪的人,所以我与怜儿说没打算赚常石头的钱,便是真的没那个打算,然而,若是他要当冤大头自己送上门来,我还拒之门外,甭说金枝妈妈会不会气得破口大骂,我想我自己都会过不去自己那关。
自那次凉亭相见第七日,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常石头竟真的又来了红楼,而且这次还是他自己掏腰包来的。
当看到被金枝妈妈带进来的人是大石头时,我想我当时脸上的神情绝对称不上“惊喜”二字,可偏偏,金枝妈妈就是有本事睁眼说瞎话,把死的说成活的,“哎呦,你看看我们柳烟,都喜出望外成这样了。”
我左右眼一起跳了跳,明白过来金枝妈妈的言下之意,连忙收起脸上一副活见鬼的样子,想要立刻装出惊喜的样子。然而,我忘了我素来淡漠,长期无表情又寡语的结果便是导致我的脸部肌肉要比寻常人僵硬的多,此刻搞这样一个大变脸我脸上的肌肉实在缓不过来,为了避免弄出更让人惊吓的表情,我只得继续装回冷淡。
“常公子今日怎么想到来看柳烟了?”好不容易把金枝妈妈送走,我皮笑肉不笑看向常石头,对他,我实在装不出热情模样。
常石头一脸局促,嘴张了又闭,我等了半日,都没听到他说半个字。
我不是没耐心的人,却不知为何每每面对他会忍耐不住,“常公子今日难道是被人逼着来看柳烟的?”
常石头愣了愣,回过神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当然不是。”
我被他惊慌失措的模样逗笑,想想他到底是恩客,不能欺负得太过分,遂放软了语气,给他和自己都找个台阶下,“算了,无论常公子是为何缘由而来,柳烟还是挺高兴的。”
常石头见我露了笑容,脸上紧张的神情也跟着缓和许多,踌躇半日,终于将此行的缘由说了出来,“上次在河边相遇,没能认出柳烟姑娘是常某的不是,昨日我终于想起姑娘,所以今日特地来登门道歉。”
我自小在红楼长大,男人们为和姑娘套近乎说的谎言听过无数,对他这道歉一说我自然是不信的,只当他在说笑,然而,当我盯着常石头那张脸看了半日,却仍然只在他脸上看到正经八百时,我终于忍不住嘴角抽搐,“常公子说笑的吧,今日特地来红楼,就为了跟柳烟道个歉?”
常石头那张本就不讨喜的脸摆出更严肃的表情,“常某是认真来与柳烟姑娘道歉的。”
我有些不置可否,“常公子应该只是来扬州游玩的吧,你看我们非亲非故,公子看着也不是流连花丛之人,换句话说,我们或许此生再不会相见,既然如此,公子何必为忘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特地来一趟红楼。”
“我听闻柳烟姑娘很会抚琴,姑娘上次来凉亭见我,可是对我作的那首曲子有兴趣?”常石头没有回应我的情绪,而是突然将话题转到了他那首琴曲上。
我在心里鄙视他自说自话,但还是诚实点了头。
常石头莞尔笑了起来,自我跟他第一次见面,这是第一次看到正面的情绪在他脸上出现,“那我就教会柳烟姑娘那首曲子当做赔礼吧。”
“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我们开始吧。”常石头无视掉我的反应,自发走到了琴台后坐下。
自红楼挂牌以来,我见过各色客人,但出钱为了来教姑娘琴曲的只此常石头一人,不止我,我想楼里的其他姑娘应该都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我虽心里无语,但还是决定认真跟着他学那琴曲,因为我很快就想明白一件事,他花钱来教我总比花钱让我教他好得多,我自认自己实在不是当老师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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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几日,常石头每隔两三日便来红楼找我,而每次目的,皆是为了指导我将那琴曲抚得更动听悦耳。
不得不说,常石头真的算是个正人君子,因为我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跟他独处一室,他却每每对那把破古琴要比对我有兴趣。我自认很会看男人,却也有些看不明白这块大石头。若说他于我无情,我明明好几次从他眼里看到过情愫,若说于我有情,他却碰都从不碰我。
我曾考虑过要不要哪次索性脱光了在他面前跳一段舞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但想起自己一直是卖艺不卖身,觉得这跨度似乎有点大,而且万一他依旧没什么反应,我想以我脆弱的心灵,应该会受不得刺激直接去跳大运河。
我在心里酝酿了好些天,终于决定下一次他来时拿几壶酒灌他,然后趁着他酒醉探下口风,当然,若能再顺便吃几下豆腐自然是更好的。我一连等了五日,试探的话在心里打了无数底稿,那块石头却一直未再出现,第六日,他依旧没来,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隐约记得,那人是常石头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就是告诉我他绰号叫石头的那个,我记得,他姓王。
那姓王的才子见到我,眼中划过惋惜之情,“常兄已经回燕京去了,年前他家里帮他订下了一门亲事,他此次来扬州是被我们几个老友死活拖来的,如今家里来了信,要他赶回去选个吉日好与那姑娘快些成亲。”
“是嘛。”我笑了起来,但我知道自己那个笑一定看起来十分诡异,因为我在王才子脸上看到了担忧之色。
“柳烟姑娘……”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惋惜没能跟他正式告别,毕竟他教过我抚琴,也算我的老师。”
“常兄走前曾嘱咐我给姑娘带句话,他说那琴曲就送给姑娘了,相识一场,就当给姑娘留个纪念,名字他已经想好了,就叫‘思难任’。”
我愣住。
柳烟轻,花露重,思难任。
这是韦庄《酒泉子》里的话。
“思难任啊。”我扯扯嘴角,想笑得云淡风轻,这次却是当真笑不出来了。
“王某此次来只是为常兄带话,既然话已带到,那在下就告辞了。”
我觉得很疲惫,此刻谁也不想面对,人家既然愿意走人,我自然巴不得,“有劳公子了,怜儿,送客。”
“走之前,在下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皱眉,实在没心情与他啰嗦,“王公子有话不妨一次说完。”
王才子被我说得尴尬,大概想到我现在是失恋之人,是故决定不与我计较,“其实在常兄第一次来红楼之前,常兄已经识得柳烟姑娘。”
王才子说完这话便真的走了,没再与我啰嗦半个字,我看着琴台上那把记载着我与他回忆的古琴,想哭,却哭不出来,我努力把自己想成话本里悲剧的女角,最终却悲哀的发现,我跟他之间根本没有所谓的爱情故事,我与他之间只是一场暧昧,而如今,也只是他单方面选择了退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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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我那场无疾而终算不得爱情的爱情,现在想想,他其实并没有错,比起我,他本就该有更好的选择。我是柳烟,他是石头,就算偶然擦肩而过,他也不会是我最终的归宿。我想,我该去找一个如风般的男子,风吹柳烟过,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去看千山万水。
我决定了,我要去寻找一个唤如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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