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酒望河山(师雪.修改全)

作者:許振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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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头目,头目!”八重雪恍然睁眼,就看见赫连燕燕满是担忧的脸。年轻而秀气,连岁月都不曾在上面留下痕迹。真好,是因为国平,才一直是当年的样子。
      他抬手搭上双眼:“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阿苏林端了药和清水过来,“还好,李太医说只是体虚,大事没有。哎你别下床……赫连你还不按着他!”
      八重雪失笑:“既然没什么大事,怎的不让人挨地了?”
      阿苏林白眼一翻:“话还没说完呢。大事儿是没有,不过还要休养,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在屋里休息,别乱跑。这里离长安有些路程。那地界现在不安生,你们也别想着回去。”
      说话间,只见一青年扶着李延德挑帘而入。八重雪赶忙起身,向来人躬身施礼:“八重雪在此谢过李太医,李公子——”
      “别!”李延德因长途奔逃此时也有些颤巍,忙由儿子扶着去拉八重雪起身,“小老儿担不起啊将军!将军,这么久了,却也是小老儿没用,若非赫连公子等人入城,别说将军你,小老儿与犬子,也逃不了逆贼们掌握!”
      原来,那软骨散是李延德所配,消息,却由李延德那小儿子于阿苏林等人传递。酒肆之间,毕竟方便。相对的,他们也要将李氏父子二人,带出长安。否则说不定哪日,便性命不保。
      那李小公子对八重雪有些好奇,睁着亮亮的眼睛笑道:“八重将军,上次见您,还是我十四岁那年,随父亲入宫赴宴呢,那时也不曾说过话。”
      八重雪愣了愣,随即笑道:“我记得,六年前,有个少年在宫中玩色子,赌赢了皇甫红毛儿十三次,他差点连衣服都没得穿!”
      李小公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吐了吐舌头。现下看来,他虽二十出头,却未曾故作老成。李延德闻言拍拍自家小子,也不禁笑出声来。在他眼中,还是小儿子这样不做官不入伍最好,至少如今乱世,既有一身武功,人又圆滑,最易保得性命。先逃走的那几个儿女,还不晓得是死是活呢。
      “不知李太医如今有何打算?”
      那李延德与儿子对视一眼,向众人拱手道:“如今既已脱险,我们也不好长扰。此地往南去二十里,我还有两个老朋友在山中隐居。我想带着儿子,便去投靠他们,从此青灯古卷,不理世事了。”
      八重雪讶然,转首看向李小公子,却见他面上平静无波,并不像此前那般活络,倒显出几分肃穆。
      李小公子见八重雪看着他,便轻声笑了笑:“八重将军难道以为我与父亲还能再回长安么?”
      “……”八重雪闻言一愣。
      “无论是即刻与你们分道扬镳,还是就此隐居不回长安,都是我的主意。不仅如此,八重将军,我还要奉劝你一句——今后遇着唐军,要么绕着走,要么就别自称八重雪。毕竟八重雪死了好歹是忠义将军,若是活了,又该是什么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中大震,又有些不以为然。
      李氏父子走后,八重雪静默着坐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阿苏林见他如此,撇了撇嘴,将凉了半天的药汁放在桌上,留下一句“我去帮阿姐做饭”便转身去了厨房。 八重雪看着阿苏林倔强的身影,苍白面容上显出笑意:“他人不错。”
      赫连也笑道:“恩,够仗义。”
      之后是相对无言。
      他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很多年了,战乱以前,国平与赫连偶尔会寄书信和特产回长安,却不曾回长安看看他们。当年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去提起。可再见已是桑田。
      赫连如今尚处于将军府再见八重雪的冲击之中未缓过劲来。他低着头,手颤着乱摆,也不知如何开口。抬眼见汤药尚摆在桌上,忙端了过来:“头目,我喂你吃药。”
      八重雪皱眉:“我难道没手么?要你喂。”
      “可是……”
      “好了,少啰嗦。”八重雪看他一眼,伸手接了碗便喝起药来,眉头都没皱一下,“怎么国平那小子把你贯得这般婆婆妈妈的……”
      “头目!”一句话说得赫连燕燕脸色通红。
      八重雪摆摆手,放下药碗:“我知道你是什么思量。只是,如今都过去了,谁也别再提罢。”
      赫连燕燕闻言愣愣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赫连。”
      “哎?”
      “他怎么样了,你可知道?”
      他?他……赫连燕燕惶然片刻,才想起那人,师夜光。赫连垂首,轻声道:“师夜光的消息我们倒是有一些。听说他现在的官职还是司天监,正在郭元帅帐下听调。端华、橘也和他在一队军马之中。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长安城下了。”
      八重雪点点头,沉默半晌,又问道:“韦七和沈熊猫呢?”
      赫连闻言一笑:“韦七还有沈熊猫他们战乱一起就被调至李将军麾下,现在正围攻相州呢。这都是国平告诉我的。”
      说罢他又抬眼瞧瞧八重雪脸色,放低了声音:“头目,过些时候你身子养好了,咱们就去投靠郭元帅,可好?”
      可好?
      八重雪闻言一怔,也不答话,只是慢慢转首,看向窗外。天光暗沉,像是要下雨了。他皱眉盯着天空,一动不动。其实,一离开长安他便迫不及待想要去唐军的营帐。可他不是毛头小孩,不会思量。还有那李小公子说的话……
      投靠郭子仪。师夜光也在那里。
      要去么?
      他抱膝而坐,轻轻笑开:“赫连,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投靠在郭元帅帐下么?”
      一个连刀剑都握不稳,走路也不灵便的人,还能上战场?还能杀敌寇?
      届时若郭子仪真能给他个职位让他带兵,倒成了唐军中一天大的笑话了。
      他想去见他。可是师夜光,若是见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会说些什么呢?
      满室冷寂,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
      公元757年,唐至德二年九月,唐军始攻长安。
      九月底,两军于长安城多处激战。安庆绪,史朝义出逃,退奔洛阳。
      唐军大捷,收复西京。
      而此时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还活着的消息,就如同坊间秘语一般开始在军伍中悄悄蔓延。国之太岁师夜光带人扒了顺义门外叛贼们立起的坟茔。一十六座,十五座皆为实冢,独独八重雪的坟,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看着众人将棺木尽数移走,重新葬在唐军开出的坟茔之中,师夜光整个人都恍惚起来。为什么是空的?八重雪,八重雪!你在哪儿?
      已然废弃的上将军府。
      寒风扬起夜色一般的衣角,发出簌簌的声响。整个庭院,短短一月之间,便已经呈现出衰败的样子。自八月中秋那晚出事,再没有人敢在这里出现。白发细瘦的男子,是这里第一位访客。
      他伸手推门,慢慢步入已然两年不曾来过的房间。
      寒风不止,吹得那房门都啪嗒作响。地上血迹干涸,呈现病态的凄美和惊惧。
      师夜光皱眉看着那些血迹,眉头越锁越紧。
      他蹲下身,看着满地星星点点的血,伸手去轻轻碰触。
      “回禀大人,小人打听过了。自叛贼入城,此处一直是史朝义的男宠连江之住所。”
      “连江?可知道生平?”
      “回大人。小的,查不出来。”
      那些话在他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翻腾起巨大的不安和惶然。
      为什么……他怔怔立在萧索的庭院之中,一身寂寥。凄楚的风刀贯身而过,打得人肌肤生疼。
      “八重雪……”他回头,卧房那黑洞洞的门厅犹如巨怪,嘶吼着让人狂乱的声音。
      “你说要陪我一辈子,这话我永远会记得,一直带到黄泉去。”
      “别人说我以色侍主,我不在乎。但我在意你的看法。所幸你从没看不起我 ,我很高兴……”
      “所以你好好活着。我不想让你死。最不想让你死。”
      天地萧瑟,北风猎猎。一如当日大明宫弥漫的悲壮与凄寒。
      “我活着……可是你在哪儿八重雪!”白发人狠狠掷出烟杆,力道之大,砸得那原本就不结实的木门整个往后倒去。
      蹲下身,抬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
      “嗬啊……你这个骗子……”
      喉咙涌起腥甜,他乍然抬手,狠狠摘去手套,割血洒向房门:“阴阳大象,唯我驱使!”
      以血成阵,描画出时间与过往。
      “诺诺峄晔,行无择日。随斗所指,与神俱出。天地阴阳,宇宙洪荒,弟子在此,解我迷茫。去!”
      一室光华闪耀,显现出火红却冷寂的身影。
      活生生的八重雪,就站在那里。伴随着日日夜夜的折辱。几乎没有止尽的折磨,痛苦,鲜血,在这个房间里蜿蜒出巨大的哀绝。他呆呆看着,慢慢伸出手想要去碰触那人,却是水波一样的幻影。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一日日看过去,直至最后一晚,史朝义血溅此地,方才罢了。
      有官兵循着找来这里,便瞧见师夜光一个人石雕一样立在八重雪房门前。
      “大人?”
      没有回答。
      那兵卒有些害怕,忙忙地刚想要退出去,就瞧见师夜光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又轻轻抬起脸,向那房门伸出干瘦的手臂。
      “大人?!”
      黑衣男子眦目欲裂的恐怖神色,令兵卒也忍不住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远离长安而近潼关的一座村庄,早已因战乱被废弃。当日国平与赫连燕燕便是在这里遇见的阿苏娜姐弟。如今因八重雪旧疾复发,不能再长途跋涉,他们便留在这山林间的小村庄中休养,也好避开外头的兵戈。秋末天气寒凉。八重雪患处不疼的时候偶尔也会偷跑去屋外想见见日头,当然最后都会被阿苏林给捉回屋里。
      不知为什么,阿苏林这异域少年总是对八重雪格外照顾。也许是因为八重雪足够硬气,也许是因为八重雪与他一样不是汉人,也或许,只是纯粹看他很顺眼而已。
      “怎么又跑出来?看准了老子不会揍病患是吧?”
      八重雪回首笑道:“阿苏林,你就发发慈悲罢。我想……晒会儿太阳。”
      “不行,外面风太大了。”赫连也跳将出来,拎了袍子往他身上披,“头目快进屋去。”
      八重雪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看着赫连燕燕搭在他肩上的手。
      “头目?”
      记忆里有什么东西涌现出来,震得他一动也不敢动,就好象一动,这几分温暖立即就会消失一般——
      庭院里吹着冬日的寒风,后园一池泉水已然快要结起冰来。红衣的上将军站在那里,怔怔地,呼吸冰凉的空气,神色淡漠而疏离。
      那人轻轻将火红的狐裘覆上八重雪纤细的肩背,引来魅惑的一丝烟味。
      “太岁好闲心。”
      那人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得到上将军的夸奖还真是无比荣幸。”
      虽然一院空寂,那狐裘,却是无比地温暖。即使在记忆里,也是极为温暖的存在。
      “……头目?”
      八重雪失笑,轻轻摇头,起身将外袍穿好,拍拍赫连燕燕比他矮些的脑袋:“赫连,你现在真是贤良淑德样样俱全,果然当年在金吾卫被我管着发掘不了本性啊!”
      赫连燕燕面色大红:“头目!”
      “好了!”八重雪轻轻一掌把他往后推去,“别在这里烦我,快去看着国平那小子劈柴。到时候柴禾不够用看本将军怎么炮制你们两个——”
      赫连看看他又看看阿苏林,不情不愿地伸伸舌头,缩了脖子往后院走:“那头目你小心些别着凉……”
      八重雪皱眉摇头:“不仅贤良淑德,还婆妈起来,金吾卫真是所谓前浪已死沙滩上——”
      一句话说出,羞得赫连燕燕火烧火燎般撒开腿就跑——头目毒舌不减当年!
      阿苏林望着赫连跑开,皱眉看向正自勾唇轻笑的八重雪:“你,将他支走是想说什么?”
      八重雪紧紧衣裳:“阿苏林,这些时日多谢你。”
      “切,假客气什么?”波斯少年皱眉,不自然地扭过头去,露出微红的耳根,“说吧,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八重雪笑着立在那里,低声开口:“谢谢……我是想找你帮忙——能否帮我传一封信至长安?”
      “给谁?”
      “……司天监,师夜光。”

      “让我进去!”
      “将军这里不能乱闯——”
      “放你娘的狗屁!给老子滚!”
      黑衣白发的男子斜斜倚着门框,手执烟杆,冷冷看向正自与守卫纠缠皇甫端华:“哟,皇甫将军这是做什么?闹事闹到我司天台来了?”
      皇甫端华一把推开拦着的守卫,上前抓了细瘦男子的衣领:“你个混蛋!”
      师夜光勾唇一笑,烟雾便猝然喷上端华的脸:“哦?倒是怎么个混蛋法儿?”
      “咳,咳咳!”皇甫端华怒视过来,“你!是你进言,说让圣上答应那些回纥人,只要打下洛阳,一城财物女子皆任搜刮?!”
      师夜光看他一眼,懒得回答,径自转身往大厅里去。
      “师,夜,光!”
      男子顿住,挑了眉眼,近乎挑衅地看向皇甫端华:“是又如何?”
      “你,你……”端华气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凑出一句“你也是大唐子民!”
      师夜光冷笑:“大唐子民?皇甫将军你倒是说说,这大唐子民四个字,如今值几个钱?”
      说罢,便不再理会怒气腾腾后瞬间呆愣的皇甫端华,消失于大厅深处的黑暗。
      他难道没有劝说过皇帝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该卖的都拿来卖,大唐子民又怎样,上位者岂会在乎这些东西。到头来,还要他这么一个术士来背黑锅。他闭上双目,脑海中尽是叶护太子的冷笑与肃宗皇帝的急迫。
      “师夜光,只要你不再反对我们回纥的要求,那么,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白发太岁看着一脸阴狠的叶护太子,失笑道:“愿望?我师夜光难道还需要你来帮着做什么?”
      叶护太子却是自信满满:“我们回纥的大祭司告诉我,你已然命不久矣。如果还想取什么人的性命,恐怕是要连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了吧?你是执意逆天而行的人——怎么样,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痛恨的人。”
      “即便如此,我师夜光的私事也不需要你来插手。”
      他只是不希望自己之前所做一切都毁在叶护太子手中。这男人一肚子坏水,表面豪爽实则阴狠异常。一旦肃宗答应其要求,洛阳城,离毁城不远矣。倒是肃宗迫不及待地来责问他,为何一定要阻止大唐与回纥的盟约。如今李泌的话已经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了。李隆基尚在蜀地,这边就迫不及待打压老臣,封赏新贵。李泌嘛,恰巧是为新贵们猜忌的那一位。
      “……可笑。”
      他抬头看向司天台满是星图的穹顶:“八重雪,这就是你要守护的王朝,这就是这个王朝新的统治者。你吃了那么多苦……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
      司天台随侍的官员太监皆瑟缩起来。真冷。
      当晚师夜光便收到了尊师罗公远的回信。
      “长安东南,荧惑于地气中。汝好自为之……”
      他轻轻折起书信,将微黄的纸张引上烛火,怔怔看着,直至其化为灰烬。
      记得当年夜空中曾出现过荧惑守心的天象。那时就有五官灵台郎曾向他提出要占示荧惑星为何人。他只是冷冷一笑,悄悄将这人降职,压下了荧惑守心的观星记录。
      天象。天命。天意。他活到今日,几乎是嘲弄般地看待苍穹天宇。那是人的愚昧无知和老天爷的无情。人,其实是最可怜的生物。明明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却还要固执地追逐上天的旨意。还要去相信,天不会骗人,天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八重雪,如果当年那李隆基知晓那荧惑守心的天象,要将你送上断头台,你是不是也会一声不吭便引颈待戮?
      所以说,你啊,真是愚忠。师夜光无奈一笑,将良驹悄悄牵出马厩。
      八重雪,你且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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