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六、我这不笑了嘛
敲门声响个两三声,停顿片刻,又响两三声。声音不强,不弱,不急,不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在这样的深夜响起,让人不寒而栗。
敲门其实就是骨头在撞击木头。
恐惧就是这样,你越是摸不到它的踪迹,它越会像梦魇一样缠住你,比如你猛地回头,发现脑后无人,于是你更加恐惧。
但当恐惧物化为某一个人,某件物品,或者是,敲门声时,它就露出了尾巴。
张冲背对小晏,拉开了门栓。
屋外没人。
张冲跨出门,左右看了看,还是没人。
门刚关上,敲门声又响了。
张冲等得就是这个。第一声敲门声刚一响起,张冲猛地拉开门。
屋外没有人。
他回头看了看小晏。小晏歪着头,含羞带笑地看着他。
张冲拉起小晏,躺回床上。门就那么敞着,不关了。
手机震动了。
张冲一激灵,看着手机在床头上跳了一会儿,终于拿起了手机。
4点44分。陌生的号码。
张冲按下了绿色接听键。
“张冲先生,您好,我是娱乐公司的助理小王,您面试的那天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您还记不记得?”说完,小王咯咯咯的娇笑起来,张冲觉得,这笑声很像菜市场的母鸡。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张冲虚情假意地问候。
“本来衣服都脱了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总也睡不着…”小王语带娇喘,欲言又止,气氛暧昧起来。
小晏翻了个身,背朝向他,好像睡着了。
张冲没有说话。
“张先生,如果今天您有时间,我们可不可以见一面?也许见您一面我的失眠就好了。”小王说。
张冲说:“没时间。”
“那么明天好吗?就一个小时,不不,就三十分钟。”小王的声音有些急切。
张冲说:“没时间。”
“那么十分钟呢…”小王试探地问,声音已带起哭腔,显得楚楚可怜。
张冲有点儿不忍心了。
这个女孩显然是在表露对自己的情愫。
自己一没户口,二没房子,三没汽车,有什么可以这么吸引她这样漂亮的年轻女孩?这样的爱恋显然是朴素的,是非物欲的。
张冲想,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小晏,也许自己应该去跟她当面说个明白。
他刚想说:“那么今天…”小晏突然又翻了个身,和张冲面对面躺着,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留在胸前,她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有些性感,又好像有些嘲讽,笑吟吟地盯着张冲的双眼。
张冲心头一抖,对手机吐出了三个字:“没时间。”
东边的天上泛起微亮,空气陡然凉了几度。
张冲忽然想起什么,坐起身看了看房门。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
谁关的?
张冲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了门边。门从里边上了锁。
门本来开着,现在却从屋里上了锁。屋里本来有两个人,两个人都没有离开过那张床。也就是说,屋里有第三个人。
张冲猛地回过头来,身后没有人。小晏平静地躺在床上,手机平静地躺在床头。张冲猛地拉开衣柜,一堆衣服平静地挂在衣架上。
屋里没有人,门是怎么锁上的?
如果是一般人,就会想到屋里是不是有鬼,比如我就会这么猜。但张冲从没这么想过,他觉得有人在耍他,这让他火冒三丈。
是谁在耍他?
其实也不用想,还有谁呢。
张冲抄起墙角的水管,反手锁上房门。此时天光已经大亮。
张冲站在13号院子前面,抡圆了手里的钢管抽在院门上,早已锈透的大门顿时露出一个巴掌大的洞。门没有开。
张冲想起昨夜见到过车灯光,可此时门前泥泞的土路上只有一只瘸腿的狗,看不见任何车胎印。
那人难道已经走了?
张冲返回院子,助跑,跳进了13号院子。
一场夏夜的暴雨,在院中积起了深浅不一的水坑。
几个小时前还在唧唧鸣叫的虫子们大概已经死去大半,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们的孩子将登上时间的舞台,在这里孵化,捕食,□□,死去。虫子的生命就是如此短暂,所以从这个角度讲,这里每日尸横遍地。
人类常常感叹黎明的寂静,感慨正午的喧嚣,实际上他们不知道,就是在黎明时分,千万条刚刚孵化的幼虫正在偷偷摸摸地吸吮父母的□□,啃咬兄妹的嫩肉,才能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存活。这些聪明的虫子们尽量放低声响,人类一点也听不到。
不过,人类的第六感还是能在冥冥中有所察觉,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黎明出门时心里总有种莫名的不安。
张冲就是在千万条虫子静默的啃噬声中,一点点靠近了那间破屋。
第一道阳光照进了院子,却被破屋的砖墙隔绝,屋内如洞穴般深邃。
张冲用钢管顶在门上,向内微一用力,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争先恐后钻进去,照亮了屋中的布局。
青石铺就的地板一净如洗,屋子正中坐着张八仙桌,上边摆了只油灯,昨天晚上应该就是它的光,可如今它不亮了。
屋子墙上贴的都是报纸,屋角昏暗,看不清报纸内容,张冲走进门。
这都是不久之前的报纸,有大报,有小报,有周报,有晨报,有北京报,有地方报,所有报纸都被人细心剪贴好,整齐地贴在墙上,形成一间巨大的剪报室。而剪报的内容都集中在一件事上,就是那个连续裂口杀人事件。
张冲越看越心惊,因为他知道,媒体单位有纪律,如此恶性杀人事件的死者照片是不能登载在报纸杂志乃至网络上的,可是他在这些简报墙上发现了众多的死者照片。
有小雯的,有那天晚上他和小晏在楼下草丛中发现的女孩的,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女孩,她们每个人都有两张照片,左边的脸蛋各有各的美丽,右边的无一例外,都是惨白的脸,禁闭的眼,嘴巴裂开,像是在笑…
看到最后一组,张冲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怎么会是助理小王?
左边的小王一身职业装,笑得很甜,右边的小王紧闭着双眼,乐到了耳朵根…
小王已经死了?那刚给自己通电话的是谁?!
小王的第二张照片右边还有一张照片,隔了几篇报道,距离有点儿远,张冲疾步走过去。
照片竟然是小晏的!
一瞬间张冲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张冲向右寻去,雪白的墙体空着,好像迫不及待着新的照片。
张冲又走回小晏的照片前面。
从发型上看,这张照片拍了不到半年。小晏没有像左边那些女孩们笑颜如花,她显得心事重重。张冲从没有见过她照过这张照片。
张冲揭下照片,揣在口袋里。
忽然,屋子里间的灯亮了。
张冲的心狂跳起来,一闪身后背贴住了墙,手中的钢管慢慢举过头顶。
灯光柔和,从里间飘出了阵阵香气。
张冲举着钢管的手都酸了,还不见人出来。
他突然看到,阳光透过半扇敞开的门,安安静静地撒到脚边。门没有关!
里间的人看到了吗?里边一片死寂,只有灯光明亮。
这么明显的阳光,里间的人能看不到吗?既然看到了,他当然不会出来。
突然,里间的灯灭了。
张冲的眼睑里跳动着尚未消散的光晕,脑子还没缓过神来,屋里匆匆走出一个人!
张冲下意识地瞄准那人后脑砸了下去。由于事情太突然,他卯足了力气。
头骨碎裂的声音,接着,他闻到了血味儿。
里间的灯亮了。借着灯光张冲看到,贾神仙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屋里爆发出一阵欢畅的笑声。只听那声音,你会以为他遇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事儿。
张冲面无表情地走进屋里。屋里人看见张冲竟然如此冷静,着实吃了一惊,笑声顿时止住。
更吃惊的倒是张冲,他看见小晏正坐在屋中间的床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距离小晏脸蛋一寸远的距离,一把裁纸刀游来游去。
那人看见张冲瞪大的双眼,止住的笑声又兴奋起来。
“你就是张冲?你就是张冲!”
张冲没有说话。
那人不过20来岁年纪,莫西干头,黄金耳坠,嗓音尖细,衣着名贵。
“你知不知道你杀人了?你把瞎子打死了!”莫西干越说越兴奋。
张冲没有说话,他朝屋里迈进一步。
莫西干挺了挺腰板,一滴血就挂在小晏粉嘟嘟的脸蛋上。小晏还是笑吟吟的,但原来空漠眼神已经被恐惧代替。
“你看见外边的照片了吗,看见那些丫头了吗?都是我干的,都是我的杰作!”莫西干眼神亮得像只猫。
张冲没有说话。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吗?”莫西干提问的同时,就迫不及待地说出答案了。
张冲说:“不想。”
莫西干愣了愣,他又尖叫着急切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怎么把小晏捉来的吗?”
张冲说:“不想。”
莫西干突然狂怒起来:“你他妈装什么!你想知道又不说自己想知道,你快他妈说你想知道!快说!”
他乱舞裁纸刀,好像每次都要划上小晏的脸。
张冲叹了口气:“你说吧。”
莫西干终于放下刀子,满意地冷笑:“是吧,是吧,我就说你想知道!”
张冲没有说话。
莫西干又激动起来:“快说,你想知道,快说!”
张冲双眼死死盯住他,说:“我想知道。”
莫西干又问:“你知道我怎么把那几个丫头玩儿死的吗,你知道吗?”
张冲说:“我想知道。”
莫西干得意地笑了:“好!难得你这么求我,我就告诉你!别墅!宝马!知道吗,第一次见面她们就要让我上!她们是主动的,我妈的变被动了,是她们要上我,知道吗!”
张冲没有说话。
莫西干更得意地笑了:“我知道,她们跟谁上都无所谓,她们要的就是快点儿结婚,她们要的是房子,是车,是户口,是不劳而获,是天天发微信发人人发他妈微博炫耀有钱的生活!”
张冲没有说话。
莫西干亢奋地眼睛都红了:“趟床上我就让她们给大爷笑一个,她们就笑一个,我说给大爷笑一百个,她们就笑一百个。嗨呦,我就佩服了,我就说给大爷笑到耳朵根儿,你猜这群丫头怎么说?”
张冲问:“怎么说?”
莫西干似乎很满意张冲接的话茬:“她们居然说笑不了。我就说了,想要别墅宝马的都得给我嘴巴咧大点儿!她们使劲儿咧啊,咧啊,可还是离着耳朵根儿老远,有几个急的都哭了,哎呦喂真让人见着了心疼!”
张冲没有说话。
莫西干说:“接着我就问啦,姑娘,要不要大爷给你帮个小忙啊?这群小丫头笑得可甜了,光溜溜的大腿就伸过来,嗲声嗲气地缠着我帮她们小忙…”
张冲骇然:“你就…”
莫西干无奈地摇摇头:“这就叫君子一偌,价值千金,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
张冲问:“那个姓王的助理是不是也死了?”
莫西干咧开嘴笑着说:“嘿嘿,就昨儿个晚上。”
张冲说:“他今天早晨还给我打了电话。”
莫西干瞪大了眼睛,随即又笑道:“胡说八道,想吓唬我!”
张冲没有说话。
莫西干伸出食指,勾了勾小晏的脸蛋儿:“我说张冲,你知道吗,这丫头是唯一一个让我上过一次不过瘾,还想复习复习的。”
张冲攥着钢管的手指关节爆响了两声。
莫西干抬了抬小晏脸上的裁纸刀,示意张冲不要冲动,接着说:“我之所以这么觉得,就因为…呃,怎么说呢,别的丫头嘴上说结婚,其实都是小鸡,小晏这丫头虽然是只小鸡,却始终有那么股倔劲儿…”
张冲嘴唇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莫西干装作诧异地问:“小鸡啊,你不知道?”他一拍脑门儿:“啊,是了!她得瞒着你,要不你怎么准备参加那个什么大学生歌手比赛啊。我说你小子也够蠢的,你以为就凭这丫头刷盘子那点儿工钱,能买得了那把吉他?”
张冲记得,去年的圣诞节他和小晏从琴行经过,张冲看见玻璃窗里的那把吉他,看得几近痴迷。
今年比赛前一个月的一天,小晏突然把那把吉他送到了他的宿舍。
“这么贵的吉他,你怎么买的起?”张冲抱着吉他摸索了半天,才想起来问小晏。
“看着贵,其实就两千,我多打了份工,生活上省了省也就凑够了。”
张冲记得,他由于看见那把吉他过于兴奋,完全没去怀疑小晏的话。那家高档琴行怎么可能在玻璃窗里放一把只值两千的吉他?
滚热的泪从张冲眼中喷涌而出,翻滚着滴在青石板上,清脆作响。
莫西干看到张冲这幅表情,笑得更欢了。
张冲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脱口而出:“你是院长的儿子。”
莫西干愣了三秒钟,突然嘴角一翘,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到现在你才知道?你怎么到现在才知道!”
张冲说出这句话,情绪似乎平复了许多:“为什么…”
莫西干咧着嘴说:“什么为什么?嘿嘿,孙子,今儿就让爷爷告诉你,这丫头爷爷用着不错,想让她跟了我,她死活不愿意,我才打听到她有个相好叫张冲,她出来卖就为了相好买把破吉他。哎呦哎呦朕他妈感人,感动得我不插进条腿来心里都痒痒地难受。我坦白,我唱歌不怎么样,不过我跟我爸说了说我想去比赛,我爸那孙子哪儿知道我是为了小情人儿啊,还以为我要立志当歌星,就颠儿屁颠儿地把事儿办了,你说好不好笑,好不好笑?”
张冲没有说话。
莫西干看张冲没有反应,有点儿扫兴,又说:“那天晚上我开车在路上瞎转悠,正巧看见小晏坐路边哭,哭得这个让人心疼,我就上去问啊,小晏妹子,吵架了吧,要不要跟哥哥去乐呵乐呵?你猜她说什么?”
张冲没有说话。
“她居然说上次她卖的钱要一分不差地还我,让我不要把那事儿告诉别人!你说说这小骚娘们儿还他妈倒贴钱让人干!”莫西干笑得乱了发型。
突然,小晏抱住莫西干拿刀的手,狠狠咬下去。
莫西干惊叫一声,裁纸刀飞出去,两道浑浊的血顺着他的胳膊流下。他飞起一脚把小晏踹了出去,小晏从他胳膊上撕下一块肉。
几乎同时,张冲的钢管狠狠抽在他头上。
头骨被钢铁击碎的声音。莫西干软软滑倒地上,鼻孔流出了两道黑血。
张冲扔掉钢管,抱起小晏。张冲心中抱着一丝希望,他多么希望小晏的脑子在她下嘴的一瞬间通了,他多么希望她就这么好起来。
小晏嘴巴上占满了血,她咳嗽了几声,咳出了几片模糊的血肉,脸蛋上仍然是笑吟吟的。
“你怎么不笑啊?”小晏弱弱的问。
张冲把她抱在怀里:“晏儿,我这不笑了嘛。”
小晏环臂抱住张冲的脖子,不多时,她幸福地睡去。
张冲把她抱回了自己的房间,轻放在自己的床上。他去院子里洗了把脸,用裤子抹干湿漉的手指。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110。
插入书签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可故事真的完了吗?
好像还有几个问题。
比如,张冲的屋里真有第三个人吗?如果没有,门是谁上的锁?
再比如,本来已经死了的助理小王,她怎么还能给张冲打手机?
人生本来就充满了找不着答案的秘密,你也找不着,我也找不着,谁也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