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孤城风烟

　　IV 。
　　南朝晋国，承佑十三年杏月，王都建安。
　　古朴而厚重的宫门被拉开一角，熹微的晨光漫进昏暗的内室，浓重的药味卷地而出。宣室殿内青铜仙人托烛而跪，烛光依旧冷冷的，竹简卷轴散落在鹤足案旁。九龙木雕屏前的帝王只着了缁衣，斜倚在云几边上，手中执着半卷《国语》。
　　大殿中央，总角之年的小男孩背手踱步，握着小拳头，有模有样地诵着：“ 晋闻古之长民者，不堕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泽。夫山，土之聚也。薮，物之归也。川，气之导也。泽，水之锺也。夫天地成而聚于高，物归于下……”
　　“书背得不错。”年迈的帝王李褚撑着云几坐起来，座下的青铜灯燃尽，缕缕青烟萦绕在竹简上，他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乐，“你可知其中的意思？”
　　小男孩下意识望了一眼端坐在偏座上，身着一袭月白色云裳，悠然抿茶的女子。光雾弥漫在她袖间的水色山茶间，竟有梦一般的凄蒙。小小背脊不禁直了直，小男孩小拳头握得更紧了，道：“治水之道，不在于崩山石以堵之，而在于疏导。治国也是如此，国君治理万民，也应该顺其自然，疏导百姓。”
　　“前日，朕问你的，若你是那断崖之上麋鹿，前是汹涌惊涛，后是耽耽狼群，你会如何。今日，你可想好。”李褚放下手中的竹简，不紧不慢地问。
　　“回皇祖父的话，孙儿，孙儿尚未想好。”小男孩背脊一阵发凉，嗓音微颤。殿上迟迟未有回应，一旁的内侍皆是屏息垂眸，额上渗出了冷汗
　　“倒是像极你的父亲。”李褚敛了敛衣袍，站起身，内侍总管徐立赶紧上去搀扶，却被他一手挥开，李褚缓步下殿，望着朱门外那丛楚竹，问道：“七岁了吧。”
　　“是。”小男孩的额上也汗涔涔，恭敬道。
　　“过两天去拜见你母亲。”李褚走到门边，又转身对着一旁座上神色冷淡的女子道：“未央，你也去吧。”
　　女子却敛了衣裙站起来，只在嘴角浮起几分笑意，道：“蒹葭要回宫了。儿臣怎么好走开。儿臣倒是想，蒹葭若回宫，再住在重华殿也是不方便的。恳请父皇准了，让那孩子跟儿臣一块住在桂台，也好相伴。”
　　李褚神色黯了黯，摆手道：“随你意吧。”又淡淡吩咐道：“去含元殿吧。”语罢，便消失在晨光中。
　　隔着甬道上的竹帘，女子眉目愈发不真切，只听她身旁的侍女曲襄低声道：“殿下，虽说承福郡主殿下从滁城归来，但到底是未出阁的皇女。如此跟着殿下住在桂台，恐怕，内宫会议论。”
　　女子却淡淡地望了眼远方错落的屋瓴，沉霭初霁，雪消草长，雪水顺檐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回廊的青砖上。冷笑道：“喔，是吗？本宫这个出阁的人竟是那般见不得人了？”曲襄赶紧低下头称不。
　　女子牵着的小男孩却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兴奋道：“姑姑，姐姐真的要回来么？胤儿还没见过姐姐呢！”曲襄在一边笑道：“那时皇太孙殿下还没出世。”女子微凉的眉间也染上柔暖的笑意，道：“胤儿很快就会见到你姐姐了。”
　　建安城里依旧沉浸在冬日的余寒中，除了一两抹早燕的清啼，再无别的声音。
　　而千里之外的荆阳城的小酒馆内，却是琴声不绝，万物静默而听。蔷薇花丛旁，平芜坐在回廊的竹席上，指下琴弦颤动，调子如无风的夜里乘着一轮皓月的湖水。
　　廊外的黯淡的晨光中传来窸窣脚步声，平芜按琴抬眸，一抹蔷薇色撞入眸中，那双带笑的明眸倒映在平芜的瞳孔中。
　　“殿下倒是好兴致。”荆玉青丝未绾，散在腰际，平芜这才注意到她手中那柄泛着凛凛寒光的弯刀，略略一愣，便笑道：“习惯罢了。倒是荆姐姐你，大清晨便起来么？”
　　荆玉抬步到回廊上，弯刀入鞘被置在一边，理了理额边微乱的头发，道：“殿下不知，奴尚未有这酒馆的时候，做的是什么活计。”
　　平芜却垂头理着琴弦，不时拨出个调子，也不追问，荆玉眉间的笑意却愈发的浓了，只道：“殿下这琴可有名字？”
　　平芜抚着琴弦的手一愣，眼前仿佛浮现梧桐树下那个雪白的身影，眼底不禁生了几分笑意，对荆玉道：“青萝，青萝拂行衣的青萝。”荆玉看了眼琴身上那缕缕青萝，了然一笑道：“这名字倒是雅得很。”
　　平芜却摇摇头，噎着笑道：“不过是应景罢了。从前有一个人说，孤琴候萝径，所以才取了青萝这名字。”那时他从她那时的叔父，谢逸谢先生的百斋堂里出来，腰间的黑色流苏随着他的脚步扬起，他说：“多谢姑娘这个月的琴声。”其实，那不过是她睡不着，又怕他关在茅屋里想不开，随手起的弦，安慰自己，也顺带安慰竹林一边的他。
　　只是想不到，他日后竟每夜都到自己屋后的小径弹琴，不过他的琴技实在让人有些不忍，于是，睡不着的夜里她便坐在屋前的石阶上等着他的琴声，然后好好教他如何把一个曲子弹得入耳些。却不想，当他的琴技几近炉火纯青之际，她也跟着不能不枕着他的琴声入眠。只有这样她不会梦见那一场大火，才能安安心心一觉到天明。
　　还记得他时常会为自己眼底的倦意，皱眉头，语气颇无奈道：“阿芜，若我不在了，你要叫谁每天起弦哄你睡呢？”那时她还白了他一眼道：“还有问之和叔父啊。”他却凝眸看着不远处的百斋堂那盏孤灯半晌，叹息似地道：“阿芜，你终归是要长大的。”
　　还记得他们坐在苦竹叶上习琴的情景，岁月悠长，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和着她的《别鹤》，广袖随风扬起，仿佛他也像天边野鹤一般，一去不复返。只是如今，他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站在回廊的竹帘下，眸底含着清浅的笑意，唤她一声：“阿芜。”
　　那三年，像她做的一场梦，如今，她也不得不醒来了。
　　想到这里，平芜神色有些黯然，嘴角无力的塌下去，闷声道：“荆姐姐，你有亲人么？”荆玉顺着她的目光，看着蒙蒙烟雨，浅笑道：“很小的时候还有一个妹妹，不过如今已经失散了，再找不到了。”
　　顿了顿，侧身对着平芜道：“殿下，也是有不能忘记的人吧？”平芜身子一怔，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凝视着远去的寒雁，轻声沉吟道：“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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