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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金线动
又是夏末秋初时节,傍晚已经十分凉爽。
阴了一整天,始终还是没下雨。
阿牛早早地从镇上赶回来,趁着雨还没下挑些水。
原本树下的水缸早在厨房搭好的时候便已经挪了进去。
胡蝶坐在树下的竹椅上,看着阿牛独自忙进忙出。
山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青一褐两个身着儒衫的中年男子。
胡蝶秀眉似无意地蹙了蹙,目光却仍是追随着阿牛忙碌的身影。
轻咳一声,着浅褐色儒衫的男子象征性地扣了扣本就敞开着的柴门。
阿牛刚好装满一缸水从厨房出来,忙上前一揖道:“二位尊驾请了。”
褐衫男子忙还礼道:“我二人不慎在山中迷路,如今天色已晚,又恐山雨将至,故此,欲叨扰一夜,未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兀自文绉绉地说了一大通,全然不觉阿牛已怔怔地接不上话。
胡蝶心里轻叹一声,只得走过去道了个万福,回道:“非是奴家不愿相助,实是房屋狭小,多有不便。”
站在后面的青衫男子觑了一眼厨房,道:“不妨,但求能遮风避雨足矣。”
胡蝶正踌躇间,阿牛却接口道:“既然如此,就委屈二位了。”
胡蝶瞥了他一眼,再没说什么。
两个人躬了躬身,便毫不客气地进了厨房。
是夜,胡蝶偎在阿牛的怀里轻轻地道:“你会不会怪我不愿留他们住下来?”
“怎么会?”阿牛宠爱地揉了揉她的发:“你说的没错,那厨房确实住着不舒服的,你也是为他们着想。”
胡蝶轻叹了一声,将脸贴在阿牛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良久,她忽然轻轻地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好,你还会爱我吗?”
阿牛没有回答,呼吸沉沉已然进入了梦乡……
不知何时,窗外传来霏霏雨声。
两个几不可闻的脚步掠过窗前。
看似熟睡的胡蝶忽然如鱼儿一般从阿牛的臂弯里滑到床下,转身已披好衣衫。
小窗微启,娇俏的身形已掠入雨雾。
两道黑影紧随其后。
“二位捕头大人辛苦了。”胡蝶在烟雨中微微一福。
两个人影一僵。
青衣人冷哼一声道:“血蝴蝶果非等闲之流,竟然一眼就看穿我们的身份。”
胡蝶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二人的脚下,淡淡地道:“这两双官靴若是穿在普通的捕快脚上,便是僭越了。”
青衫男子闻言不由退了半步,盯着脚下的靴子冷冷一笑:“多谢提醒,倒是我们疏忽了。”
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胡蝶曼声道:“可否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褐衫男子朗然一笑道:“素闻胡姑娘慧黠过人,倒不妨猜上一猜。”
胡蝶亦笑道:“猜谜是要彩头的,不知这猜中的彩头是什么?”
褐衫男子沉吟未答,青衫男子已哂然道:“你若猜中,我便让你先手。”
胡蝶闻言嫣然道:“本也十分难猜,不过,尊驾内力深厚,手指关节粗大,又是赣南口音,想来想去,湘赣一带能与此相合的也只有赣南的铁掌名捕季非了。”
季非微微一怔,继而大笑一声:“有意思!”忽然指了指身边的褐衣男子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胡蝶秀眉轻蹙道:“这倒真是难为小女子了,这位差爷一口官话京味十足,而十七位名捕中在京城当差的就有十位之多,确实不好猜。”
季非闻言得意地大笑。
待他笑声稍落,胡蝶才悠悠地道:“不过,我听说季捕头虽然位列十七名捕第五,却是看谁也不上眼,只佩服第一名捕梁亦可,因此,能让季捕头如此恭谨地跟进跟出的人,恐怕非粱捕头莫属。”
季非收了笑声,脸上毫不掩饰地显出惊愕。
梁亦可轻叹一声,幽幽地道:“胡姑娘若是跻身六扇门,只怕我们这些人都要没饭吃了。”
胡蝶敛容恭敬一福道:“胡蝶何德何能,竟劳动十七名捕之二亲自垂访。”
季非闻言立时冷下脸来,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陕北瞿家二十九条人命,张窑四十三条人命,周家村八十五条人命,岐王寨一百七十六条人命,你敢说跟你们血蝴蝶毫无干系吗?”
胡蝶心头大震:若说周家村之事,当日断肠涯上她已略知端倪,可是另外几桩血案却是从未听闻。
陕北瞿万天、张窑莫舟、岐王寨寨主夏侯已成的确是她与薛醇所杀,只是,当时并未累及无辜,不过,薛醇既然可以背着她血洗周家村,一样也可以瞒过她屠杀其他人。
梁亦可目光咄咄地道:“武林中人的恩怨杀伐我们六扇门本无心插手,但是,血蝴蝶累及无辜且牵连甚广,以致惊动朝廷,上达天听,我等虽不才,也只能豁出性命,请胡姑娘跟我们走一趟了。”
胡蝶心头百感交集,半晌不曾作声。
季非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两步大声道:“你若要拒捕我让你先手。”
胡蝶凄然一笑道:“尊驾难道看不出来?胡蝶今不如昔远矣。”
梁亦可暗暗点头:从一照面他便看出她的步伐气息远不及一年之前。
轻叹一声,胡蝶接着道:“清凉山一役,我与薛醇各自西东,如今,胡蝶已嫁为人妇,今生只愿相夫教子埋骨青山,不情之请还望二位差爷垂怜成全。”
梁亦可颔首道:“断肠崖一跃,胡姑娘也堪是以命相偿,大难不死,乃是天意,无论如何勉强算是抵过了,既然退隐江湖从此洗手是非,我等也乐见其成,但请告知薛醇下落,也好让我二人得以不辱使命。”
胡蝶身子猛一颤,婉然笑道:“清凉山一别并未与他再见。”
季非冷笑一声:“是么?我怎么听说一个月前对面的山峰上连着放了三天的血蝴蝶风筝呢?你该不会说这是巧合吧?”
胡蝶垂首,紧咬樱唇一言不发。
梁亦可皱眉道:“胡姑娘,数百条人命的大案,我们总要给上峰一个交代,因此,唯请姑娘你行个方便,为我等指点迷津。”言罢,他躬身一揖道:“梁某这里先谢了。”
楞怔半晌,胡蝶忽然款款跪于泥泞之中,颤声道:“这些事皆是胡蝶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还请二位大人明察秋毫,胡蝶愿以项上首级偿还血债。”
她缓缓抬首,目光哀婉却坚定,如玉的凝腮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梁亦可和季非皆不禁动容。
骤然,雨雾中传来一声叹息,似是充满无限惆怅。
三人同时一惊,胡蝶趁梁、季二人分神的瞬间玉手如电已抽出梁亦可的腰刀向颈间抹去,梁、季二人不约而同惊呼出声,却已阻拦不及。
眼看便要血溅三尺香消玉殒。
雨雾迷蒙中倏忽金光闪动,一根金线轻舒,似慢实快,电光火石的一刹,已将胡蝶手中的腰刀卷走,“呛啷”一声送入梁亦可的刀鞘。
梁亦可被余势带得连退三步方才勉强站稳,满面震惊。
“金线人?!”季非失声惊呼。
胡蝶抚着生疼的虎口愕然举首:虽然自己功力大减,但是出手的速度依然不慢,况且,刚才她一心求死,又是出其不意,纵然是薛醇,莫说相距如此之远,便是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够制止。
然而,这一根金线不但隔着那么远后发先至,生生自她手中夺刀后再准确无误地插入刀鞘,余力还能将十七名捕之首的梁亦可带退三步,其功力不可不谓令人咋舌。
然而,最令她吃惊的却是季非的那声惊呼——金线人。
所谓线人,其实就是朝廷派往各处的卧底,大到监视王公贵族的一举一动,小到稽查民间的投机倒把等。
最初的线人是没有等级的,然而,随着一些大案要案不断得力于优秀的线人所提供的情报而破获,自本朝开国以来,线人便逐渐被分为了六个等级:线人、红线人、黑线人、铁线人、银线人和金线人。
其中,普通的线人只能负责稽查私盐买卖、拐带人口、坑蒙拐骗等小案件,升格到红线人便开始协助调查人命大案、清盗剿匪等,而黑线人则担任监视皇亲国戚、王侯将相的工作,升格到铁线人便要潜伏到各个国家的君主、重臣身边进行刺探,而银线人和金线人,是直接听命于当朝天子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使命究竟为何。
出于线人工作的特殊性,往往执行一个任务就需要数月、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所以,晋升的可能就非常渺茫,甚至,有的线人就一辈子默默无闻地湮没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上,且线人的晋升严格规定不能跳级,也就是说必须一级一级升上去,因而,能够做到红线人、黑线人的已经非常难能可贵,更遑论做到银线、金线这样的颠峰。
并且,由于工作的隐蔽性,线人一职已经成为比影卫更神秘的职业:作为线人不能有名字、不能有身份,或者说是有无数的名字、无数的身份。因此江湖上也只有传言铁线人一共有五十四人,银线人有一十一人,却没有人知道金线人究竟有几个,有的说有三人,也有的说有两人,还有的说本朝已无金线人了……
实在是因为线人太难考证了,除了普通的线人,自红线开始所有线人的随身武器都只是一根线而已:红线是天蚕丝所制、黑线是金乌丝所制,铁线、银线、金线分别是用铁丝、银丝、金丝制成,不仅易于携带,且极其隐蔽。
江湖上最最神秘的金线人竟然出现在此地,怎能不教人讶异?
梁亦可神情肃然,深揖到地道:“多谢前辈。”
季非也恭敬地行了个礼,道了声前辈。
的确,金线人虽非公门中人,却也实在当得起“前辈”二字。
黑色的身影似融化在雨雾中,看不真切,只听一个略苍老而嘶哑的嗓音沉声道:“可否请二位大人借一步说话。”
梁、季二人略有踌躇,为难地看了一眼仍跪在雨地里的胡蝶。
似是会意,金线人道:“我保证她不会逃逸。”
梁亦可欣然颔首道:“但凭前辈吩咐。”
直到三个身影完全没入雨帘,胡蝶仍是怔怔地跪着。
雨水湿透了衣衫和发丝,膝下的泥水早已悄悄洇透整条裙子。
许久,她终于跌坐在地上,颤抖的双臂勉强支撑住身体,一双玉手深深地嵌入泥土中,全然不觉修长的指甲根根断裂。
脸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和着咬破的红唇上殷红的鲜血一滴滴坠入满地的泥水中。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屋子的,再次听到阿牛平和的鼾声,看见他熟睡的身影,胡蝶冰冷伤痛的心才渐渐舒展开来。
她悄悄换下湿衣,擦干头发和身体,轻轻钻进被窝。
感知到身边的动静,阿牛翻了个身,很习惯地将她搂进怀里。
睡梦中似是察觉到她身体的冰凉,微微皱了下眉,很快又睡熟了。
听着阿牛平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和炽热的体温,胡蝶才仿佛渐渐地从僵冻中活了回来。
终究,江湖是她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伤。
她疲惫地合上双眸,努力不让泪水掉出来:可是,就在那一刻,她还是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那人的平安,不顾惜自己的生死,不计较他曾经的欺瞒。
而现在,她又回到阿牛的怀抱。
总是要在薛醇之后才选择他吗?
难道,他永远只是自己退一步的选择吗?
一滴泪水终于悄悄从眼角滑落,簌然滴到紧贴着她的灼热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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