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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平调
载初元年,春末。
风过龙门窟,不防分寸乱。晚一步寻摸到上阳宫,着紧数过海棠、金雀、玉兰,次第催香。
一载一载,见不厌的景。
比百花别开更殷勤的,是孜孜不疲年号更替。存心重头开始,借此忘却前尘。
亦忘却李姓宗室颓如山倾。
前几日一纸上谕,才出夫孝的太平公主另择右卫中郎将武攸暨为驸马,婚事责成礼部操持,登时一样样忙活起来。
另一出戏,打头来唱。驸马何时是薛家。
既得佳缘,刚自香山寺还愿回来的公主殿下自然心情大好,于府中大肆设宴。
双方这样的身份,足以吹转洛阳城某些风向。一时间朝臣趋之若鹜。
唯有天后跟前红人上官婉儿仗了势,有胆子屈指请柬上轻敲一阵,推脱身体不适,三言两语将送信家奴打发掉。转头便吩咐下人将侧屋的花梨木贵妃榻搬到院中,再取来锦面薄褥,一条铺了,一条虚虚搭拢腿间,只管捧住玉樽小口小口抿着,无比惬意。
太平公主屏退左右一脚跨进品兰院,迎面微醺眉眼,含烟带翠促狭灼人:“公主殿下不在府中待客,来下官这里做什么?”
“上官大人既不在应该所在之地,太平当然也可以不在应该在的地方。”公主殿下一早去了满头珠翠,只两支素钗松松交挽住。她身量不高,简单式样青丝袍宽大了些,泰半手掌都缩袖口底下,连带紧蹙眉头都几分孩子气:“不是头痛昏眩么?上官大人这幅形容,可真叫人疑有欺瞒之嫌呢。”
上官大人勉强绷住面皮,不紧不慢再斟一杯:“下官何来的胆子瞒骗公主殿下?实在是作客贵府的白胡子老头们教人见之头疼,便去了也呆不住,何必专程前去扫兴?哪算得推诿呢?”
许是闲适难得,懈怠放肆,话锋接着一转,存心带出三分醉意:“殿下的酒喝着堵心,自家的酒喝着舒心。更何况贵府宴客的酒,哪比得上这御赐的玉台春?”
眼见公主殿下一副堵心模样,语气愈是畅快:“倒是公主殿下自家做东,又是怎么从宴席上脱身的?”
公主殿下语塞,满腹怨怒蓦地泄掉。只脸面挂不住,仍气鼓鼓:“还能如何,自然是推说本公主头疼,先回后厢歇息了。”
榻上之人手一抖,险些将佳酿尽数泼地上去,默然相视片刻,俱都笑出声来。
上官大人行事向来规矩谨慎,极少出格。不曾想今日酒至七分,耳畔烟嫣一抹,于笑声中往里微挪些许,拍拍身前空余位置,俊眉花眸,朦朦来望。
无端心头一凉,乖乖上前去挨着躺了。上官大人人物不凡,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寻常卧榻也打琢气派,玉片制成席面触手生润,未褪余温熨帖背心,都带醉。
“几时我也向母亲讨几坛子玉台春好了。”顶着日头行这许多路,未免口干舌燥,接过上官手中酒樽一气尽饮。
哪知这酒闻着醇厚,入口却辛辣得紧,头皮一麻暗道不妙,几下便呛红脸。
狼狈间一点清凉抵嘴皮上,清香引人。上官弯着眼睛将果盘往她怀中一放,新摘李子间杂漂亮青红二色,匀净如霜层粉:“又不善饮,争来作甚?”
待齿间酒气稍去,公主殿下撇撇嘴:“上官大人喜欢的自然都是好东西。且先备下,以后但凡有求得着上官大人的地方,也得摸准门路才好开口不是?”
“公主说笑了。下官人微言轻,哪有为公主解忧能耐?”
“上官大人没有,婉儿有。”有些话,就在低头专心挑拣中,随随便便出了口。
上官婉儿星眸半垂,拈一枚最青涩的送进太平口中,顺利堵嘴。直等她酸得五官皱拢一处,仿佛才想起什么,漫不经意:“今天韦三郎托人送信给我了。”
“外戚之家,打压着些原也应当,手段不要太过,”说是为旁人求情,更似对身边人的指点:“骤然失势,没有不急的。人若急了,行事偏激难料,稍有疏忽,就是两败俱伤之局。”
“想想他们所处境地,庐陵王远走房州,到底也是天家血脉,他身边可只有一个韦氏。何况……”
话到此处,忽的一声长叹。
何况你之前嫁在薛家,都是李氏嫡系亲族,哪敢贸然与你交好,徒惹天后疑心?
不知何时起,再不肯于太平跟前提起一个薛字。
只得沉默。
太平恍如不觉,咬着舌头艰难开口:“我不要,他们就能不给了?一个韦家就敢这般怠慢,长此下去,还有谁将我放在心上?再说眼下,母亲登基已是势在必行,早些儿拿定我的立场,也并不是坏事。不过嘛……”
堂堂公主,也有心眼小如针时候呐。
扬长尾音故作神秘一笑:“也罢。既然他们求到婉儿头上,放过亦无妨的,就叫他们承了婉儿的情吧。”
上官婉儿躺回榻中,不为所动:公主殿下如真有心对付韦家,哪里还容得韦三郎递进消息,想必一开始就拿定主意要自己张口。
一开始,要的就是自己来承她的情。
这是何等的厚颜。
公主殿下偷眼一觑,知道算盘落空,不免气馁,苦哈哈自圆其说:“也难得一窝子蠢材里,还能出落个心明眼亮的老三,说不得还可以用一用的。”
话涉政事,不自觉地绷一绷背脊,面上带出沉稳:“当一个人野望超出能力,任谁也救他不得。当初薛绍如何失了驸马尊位,进而丢掉性命的,再明白不过。”
不同于上官婉儿处处顾忌,薛绍二字轻描淡写,说来全无芥蒂。
数年夫妻,共枕的不过是个心生妄念的蠢夫。
倘若她引例的是旁人,上官婉儿几乎就要下意识反讽一句“若有一日下官也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呢”,如今是再讲不出口。
一时无话。
怔忪中腕子覆上热,被太平握住环过腰间,乘势再往里挤进些。
满意了,呼吸相闻。
转念记起来意,字字小心斟酌:“婉儿就没有其他话同我说么?”
眼睛圆溜溜瞪着,忐忑天真。还是当年初初听闻赐婚薛家少年,惶惶急急寻到婉儿身边情状,一时遮掩欢喜,一时浅薄炫赫。
怕她生气,又盼她生气。
“我一直以为你会嫁给武三思。”拙劣把戏在上官大人眼中不值一晒,语气淡淡:“听你今儿话里话外意思,跟他联姻反不相宜。新驸马身份差一些,总还是姓武的,亦不怕他倒头过来做你的主。再有……”
太平极快接口:“再有他容貌端正,不至于每天对着张橘皮老脸,倒尽胃口。”
逗得上官婉儿噗嗤一声:“武三思纵然年纪大些,亦不必如此刻薄。”一言既出,笑容不易察觉转淡。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手段。
纷繁自危局势中还有任性资格的,也只有眼前像猫儿一样眯起眼睛这位了罢。
真真叫人羡慕。
正出神当儿,不想太平蓦地欺上前,猫儿一样搂住自己脖子轻轻蹭:“婉儿是在羡慕我么?”
有那么一刹那,只觉心思全被识穿,似万仞崖边一脚踏空,惊惧不知尽处。
却听太平接着幽幽哀叹:“我身边有婉儿这样好的,婉儿身边却只有个不中用的我。”
到最后,还是要靠一位丈夫来保住身家性命。
酒饮得多了,眼睛发涩,不得不抬起胳臂遮一遮,意态闲闲,仓促刻意:“公主殿下的情话,是越发动听了。”
公主殿下登时飘飘然:“婉儿喜欢吗?那我以后天天都来,说给婉儿一个人……唔……”
辛辣猛地灌进口中,激得舌尖发麻。
“喝酒。”
那天,品兰院的风都带了酒气,婉转过贵妃榻上人事两不知,交颈香甜。
那天,上阳宫枯萎整冬的荷花池,一片一片绿色巴掌于颓势中起来,招摇。
那天,上官婉儿生出的不该有的心思,无人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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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媚婉平调
新山远钟清明堂,
二三雨恰,
一缕声马。
小酒香舌贵妃榻。
殷勤春短鹧鸪郎,
渡来谁家,
陈年曲罢。
兰院慵醉醉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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