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夏天

　　手机屏幕闪了又闪，微信消息接二连三地进来。

　　鲈鱼刚从王牌下班，累得不行，缩在七座商务车里，像抽了气的皮球，干瘪瘪地动不了一点。

　　信息还在闪，根本还没来得及摸手机，一旁八妈妈倒没忍住，下一秒看阵仗就要破口大骂。

　　“现在的这些人真的是，随随便便两三张照片就能开始造谣了。”

　　鲈鱼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声音有些懵有些哑：

　　“什么情况，吃炮仗啦？”

　　这么问着，手机已经递到她跟前。

　　是她在剧组那会儿拍的照。穿着姜黄色的卡哈特工装外套，站在一堆废墟前，刚睡醒的样子。普普通通完全get不到点，鲈鱼有些狐疑地盯着经纪人。

　　就这？你就给我看这？这能造什么谣哦？

　　八妈妈却勾勾手指让她继续往下翻。第二张照片是她跟小伙伴们的合影。

　　“哎，弟弟还有库存啊。”她笑得一脸惊喜，把屏幕又搓大了些，嘴里喃喃自语：

　　“你看看，这些男生一个个都比我会摆pose。”

　　“听磊子锅讲，小林个子蹿了不少。还留了英语作业，说要等我给他辅导哈哈。”

　　“下面下面。”

　　八妈妈没心情听她唠，急急忙忙地催促，鼻子呼哧呼哧，像个拼命扇着翅膀发狠又互仔的老母鸡。

　　“怎么了，鼻炎又犯了啊？”

　　“看看这下头的评论，真的气得我肝疼。”

　　“生气还让我看哦。”

　　鲈鱼皱着眉笑，无可奈何地看了看他，终于才像妥协似的慢悠悠地往下划。

　　【救命越看越觉得噜噜和金繁？所以，到底是谁在给谁打掩护！】

　　【这俩，我真觉得有点东西。他们有cp超话吗？我狂嗑。】

　　【她不是在跟别人炒cp吗？怎么回事啊？】

　　【她的手和他的头！！他身上的衣服小卢还借来穿着拍照来着！】

　　【而且金繁ins关注了晓晓留学时候的账号哎，也只有他了吧！！！】

　　【你看，噜噜这笑容，好灿烂】

　　说得是那张他们一起过生日在山顶拍的照片，老孙捧着蛋糕笑得心满意足，而她则张牙舞爪，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随心所欲地糊在脸上。

　　“这也叫灿烂？那你真是没见过灿烂长啥样。”鲈鱼无可奈何地小声嘟囔。她也不过就上了个综艺，回来就变天了。太滑稽。

　　一条短短小视频，评论洋洋洒洒膨胀速度肉眼可见。有心人像怀了鬼胎的狗皱着鼻子跟着味道嗅过来，披着形形色色的皮，把谣言添砖加瓦说得跟真的一样，然后揉成老鼠屎扔进留言海里，接着无尽翻涌，发酵，臭气熏天的。简直不能看。

　　“完全气到炸！你综艺那会儿，已经小号输出过了。什么人简直，张嘴就来。之前说你剧播期间跟吴同学炒cp，后来又说跟纪老板不清不楚关键人家还有女朋友。我真的！”

　　八妈妈气得手舞足蹈，白眼翻上天。

　　鲈鱼却只是笑。她翻了手机来看，私人小群里，未读信息好几条。

　　【老孙：等等我就去把那件衣服烧掉。】

　　【老纪：怎么办，我好慌。】

　　【老孙：？】

　　【老纪：那件衣服我也穿过，他们不会说咱俩是…那个吧。】

　　【老孙：（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老孙：只是普通朋友哦，勿q。@LEI @泥娃你俩快说句话，我慌。】

　　群里一度安静如鸡了片刻，老孙已经在心里草拟完了小作文，翻来覆去地，声明下一秒就能脱口而出，只差一个公章。

　　茴香向来慢性子，这种事情上就是有些笨笨地，慢吞吞。反射弧绕过八字，再转过一圈。等得人心焦。

　　【老孙：哦，我回头也让小伙伴们侧面都去澄清下。】

　　过了一会儿，估计是心慌得不行，老孙还在找补。茴香似乎是故意捉弄，这才回了个捂嘴笑的表情。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大家都是朋友，今天在剧组请吃饭，正好聊到这个事。”

　　然后，他又这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

　　我们都是朋友。

　　是的，他们都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这是鲈鱼对小分队成员最开始的定义。

　　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和这些朋友们一起看了first love。大量蓝色基调的画面构成了整体有些忧郁的风格，高中时代一见钟情的野口和并木，像黑夜和烟火，百分百适配。却被命运捉弄分道扬镳。

　　鲈鱼那时候看这部剧哭得稀里哗啦，被毁掉的人生和戛然而止的爱情，哪一点都让人痛心又窒息。可茴香却坐在她身边看得一脸坦然又淡定，泪是一滴都流不了。

　　怎么会有那么铁石心肠的人啊。

　　后来他们一起跟老孙过生日，两个人又聊到这部剧，茴香才慢悠悠地分享观后感。

　　“你不觉得保存爱情的最佳方式是从未开始和戛然而止吗？”

　　那天他穿了黑色的大衣，围巾遮住了他半张脸，而头发又因为有些长了，落了些在额前，整个人像那部剧一样，有了一些忧郁的气质。

　　“从未开始和戛然而止……”鲈鱼听不明白。

　　茴香却也只是笑，讳莫如深。就好像他看的那些严肃文学，似懂非懂。

　　再后来是过年。

　　清冷的冬日上午，人气寥寥的咖啡店里，只有他们两个，缩在一起看花束般的恋爱。灵魂完全契合的男女主光速坠入爱河，恋爱同居，收养猫咪，相见恨晚。以为爱意绵长，却在时间里逐渐消磨殆尽，像三月的冰雕，绚丽只那一季，最后垮成一滩水，渗进土里，腌臜成烂泥，一塌糊涂。

　　“如果他们开始的时候就只做朋友，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鲈鱼看完电影，不由地感慨。忽然才理解了他很久以前说的，从未开始或者戛然而止。

　　做朋友吧，保持距离。这样，就永远都不会分离。因为害怕结束，于是他们默契地避免了一切开始。

　　一起去看过年烟花，以朋友的名义。

　　一起撸猫画画，以朋友的名义。

　　一起出游录vlog，依旧是以朋友的名义。

　　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一波和一波交叠更替，有的人却一直都在，以朋友的名义，长驻于身边。

　　鲈鱼深吸了口气，秋衣渐浓月桂飘香，好像又快要到first love的季节了。

　　她想起是初夏的某一天，他们恰好都碰上了空档期，又恰恰好都在北京。于是一拍即合，跟平日要好又都熟悉的几个人去了茴香家。

　　那不是她第一次去了，叫安娜的俄罗斯蓝猫，瞪着硫磺色的眼睛，尾巴高高地耸起，像个矜贵的淑女，喵喵叫着拿头和毛茸茸的身子蹭她的小腿。痒痒的。这也不是安娜第一次这个样子了。

　　茴香一直说，安娜是个高冷的女孩子，躲在柜子里远远看着从不交际。可到了鲈鱼这里，却被猫爪子狠狠打脸。它很爱和她亲近。

　　薛八一他们带了火锅食材和绘画素材，而这边厢已经有人在客厅里弹起了钢琴。

　　万鹏和曲曲拿着Switch玩舞力全开，因为手脚不协调，碰胳膊碰腿，骂骂咧咧地。

　　鲈鱼抱着安娜蜷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看茴香书架里的书。

　　《玉米人》，《跳房子》，《人间王国》

　　都是深刻又有些晦涩的拉美文学，在剧组的时候，茴香乐此不疲，还多次敦促，企图把她拉进己方阵营。而她却真的是看不进一点儿，捧着手机玩了一整个冬天。

　　他家有大落地窗，透过阳台的玻璃围栏，可以看到日头渐渐西斜，没进地平线下，只留下漫天玫瑰色的晚霞。

　　文艺批的沙龙聚会在晚餐过后就变成了酒腻子们的狂欢。曲曲和八一喝高了嗓门就到天上去了，哭哭闹闹的。鲈鱼也心情好喝得多，笑嘻嘻地看着朋友们瞎折腾，却发现坐在对面的人已经神隐了很久。转头才发现大个子猫在阳台上。

　　“磊子锅，在干嘛？”

　　鲈鱼推门出来，暑气扑面而来，裹着淡淡的烟味。茴香看到是她过来，把夹着的烟换了个手，离得她远一些。

　　酒气蒸腾晕头转向，她蹦蹦跳跳地趴到他身边的栏杆上，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胳膊。屋子里开了空调，她的皮肤冰冰凉，碰到他的时候，手臂那一块像是小小地触电，竟有些酥麻。

　　“你今天也喝了不少。”

　　茴香笑着看她，“你是忘记杀青宴上了吗？喝得不省人事，吐了我一声。”

　　“这不有你在呢么。”鲈鱼扒着栏杆嘿嘿地憨笑，然后一个酒嗝没忍住，脸颊的红晕在灯光里透着让人心动的明艳和娇憨。

　　茴香抿着嘴，无可奈何地顶腮表情。她应该是看了很多回，杨氏嫌弃表情包，忍不了一点。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人忽地跳起来，像恶作剧似地用手指去戳他鼓包的脸颊。

　　“不可以哦，杨先生。”

　　玩笑话刚说出口，酒劲就上来了，一阵地天翻地涌，腿脚一软。接着，便俗套地，毫无新意地一路踉跄着蹭到他怀里。

　　好像故意的。

　　“啧，你这人。”

　　茴香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背，另只手还夹着烟。他才点了没抽几口，还想着叼在嘴里再对付怀里的人，却又怕烟灰落到她身上，深吸了口气，还是把白杆掐灭在玻璃缸里。

　　鲈鱼个子比他矮了一截，她原本就小小一只，蹭到了温柔处，就莫名贪恋。用力地抱紧他，那些在戏里浅尝辄止的亲密好想无限倍放大，放大到足以弥补后面接踵而至的，旷日持久的落差感。

　　“磊子锅，我有没有说过，你身上的味道非常好闻。”

　　是熟悉的，似曾相识的。

　　她搜肠刮肚，忽然就想起first love最开始的歌词：

　　“最后的吻

　　带着淡淡的香烟味道

　　是苦涩而令人心碎的香味”

　　“啊！我想起来了，是初恋的味道。”

　　鲈鱼疯笑起来，哼着荒腔走板的first love，又拿鼻子去钻茴香的胳膊和领口。像只癞皮狗。

　　“苦涩而令人心醉的香烟味道。”她喃喃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眼神湿漉漉地，却带着恶作剧般地不怀好意。

　　“last kiss”

　　醉鬼扯过他的衣领，踮起脚尖撅起嘴。殷红又柔软的唇，是危险的诱惑，咫尺距离，步步紧逼。茴香吓了一跳，他的心有一秒短暂的犹豫，而他的大脑却已经毫不犹豫地触动警戒。

　　“你每次喝醉都玩这么大的吗？”

　　他终于忍住了俯下身去回应她的冲动，两只手包住了直亲过来的面颊。把她一张俏脸揉的歪七扭八。

　　“哎呀，磊子锅，你怎么又红彤彤的了啊？”

　　鲈鱼晃着两条胳膊，张牙舞爪却近不了茴香的身。恼羞成怒，胃里早气得翻江倒海。

　　“来嘛！来、yue！！”

　　下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已经吐了他一手。

　　“啧！”

　　后面的事情仿佛断了片，搜肠刮肚，无从考究。

　　第二天，鲈鱼醒得很早，阳台的落地窗没有拉帘子，风吹着窗纱簌簌作响。光线慢慢爬到她的脚背上来。

　　安娜就躺在她身边，见她醒了，便熟稔地钻到怀里。

　　盖在身上的薄毯有好闻又熟悉的洗剂的味道。朋友们已经散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屋子里的狼藉早就被收拾妥当。而茴香穿着宽松的居家服，桌上有早餐和鲜花。

　　“你醒了呀。过来吃早饭吧。”

　　他声音温温柔柔。对昨天的事情绝口不提。

　　鲈鱼愣头愣脑，像个听话的小朋友坐到餐桌前，一捧小雏菊配了橘粉色的月季就放在手边。

　　科隆香水，花语是永远快乐。

　　他把谷物麦片递过来，楼下车水马龙人声喧嚣，而他们相对而坐，共进早餐，只享受当下安宁。

　　那个场景后来许多次地频繁地从鲈鱼的脑海里翻涌而出，穿梭在现实或者是梦境里。

　　彼时一刻，或许是他们离朋友最远的一次。

　　只是，谁都保持静默，不再往前。戛然而止或许就是无疾而终，而她却想自私地，以朋友的名义封锁住爱情最原始的模样。

　　因为从未开始才会念念不忘。

　　而他，又一次默契地与她达成了共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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