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色华年

　　再三思量，我发觉自己的处境变得极其微妙。
　　这般微妙的感觉，当用两个月前我自高台落下时记忆全失的茫然无措来形容。
　　据简初讲，当时我正赶着去欣赏本朝新皇的开国兼登基兼中秋大典，有史料可查，自从丰元帝结束了九州经年战乱、一统天下之后，四处流亡的老百姓们已经好久没能欣赏到一次常规意义上火树银花的焰火晚会，是以场面极其的宏伟壮观，人潮涌动、万人空巷。而作为淑女的我，那是步履端庄、仪态典雅。
　　本来这两桩都是难得的美事，一方面说明了新皇万民拥戴、君临天下的威仪，从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我曾经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熏陶的大家闺秀。
　　然而世事就是这般的无常。
　　如此美好的两个条件，在一定程度下发生了催化反应，其产物就是我从十尺高台上堪堪坠下的惨剧。
　　催化剂是一位名叫平康的老神仙。
　　平康是个很有趣的上神，之所以有趣，简初精辟的概括出三点。其一是出身颇为有趣，父神精心栽培出的一株仙草，蒙眷顾而位列神位，又因着远古众神大多应劫往生，幸运成为了当今古董级别的老神仙之一，自然受到八荒六合的格外礼遇，就是九重霄上天君陛下都得按辈分尊平康一声太叔父。
　　其二是爱好颇为有趣，作为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根胡萝卜，他忙时寄情山水、云游四海，闲时便优哉游哉躲在苍山中的堇源里养兔子，简初便是个中的翘楚。说来简初还是他不辞辛劳特特送来的补品，算是对我这场惨故的交待。虽然我菩萨心肠，最终还是没有将简初炖了将养，但是平康这般的以德报怨、善待天敌的胸襟，委实令我捏了把冷汗。
　　其三是名字颇为有趣，惊闻平康当年其实是不叫作平康的，父神幻化万物之后，天地间已少有远古神祗的踪影，平康本着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定位，顺用了人间对青楼的雅称，兴奋的换名字改姓，折腾的不亦乐乎。
　　上神之气度竟博大如斯，实令吾等庸碌无为之辈大开眼界。
　　大约是托了平康强大的气场，我碰撞的有些过度，这个娇弱不堪的大脑自此落得记忆全失。倘若是些不值一提的青梅竹马、儿女情长的故事，不记得也便罢了，可恨这不争气的脑子，竟连我安身立命的本领、仪态万千的优雅也失得一干二净。
　　气得我当即拽下这场事故的始作俑者，扑上去就是稀里哗啦一阵猛咬。
　　如此，便咬出了我和平康的一场风波。
　　孽缘啊孽缘，若平康是个优质多金、风流雅俊的佳公子，好吧算我倒霉，正好上演一场轰轰烈烈、感天动地的戏码：落魄少女遇难街头、多情公子一见倾心。自此守望江湖，相伴一生。这是多么的荡气回肠、催人泪下，也不枉费了我这二十多年来的无辜记忆。
　　可悲哀的是，我猜不透那开始，也就无法了然这结局。
　　他长的招蜂引蝶，我认了。
　　他端得无所事事，我也认了。
　　正当我半遮琵琶、娇羞无限地表达了伴君左右的意愿之时，平康抚摸着我额前刚摔出的桃花般绽放的伤口，迎着我闪闪发光的眼神、熠熠生辉的面容，欣慰道：“还好没破相，不然我老胳膊老腿的哪儿够那混小子拆呢。”于是他以一句话作结，“皮厚就是好啊！”隔了半晌，他才挠着脑袋，言语中颇是无奈道：“怎么绕来绕去，你还是只会以身相许这一招呢！”
　　我眼泛泪花：“……”

　　说来惭愧，那日自高台摔下已是伤筋动骨，又因了和平康的一番恶斗，搞得我奄奄一息。平康万般无奈，只好携了我去他的堇源养伤，并美名其曰，纳四时之精华，行休假之能事。
　　堇源之名，在乎于一个“堇”字，山内遍种藤萝，古藤蔓蔓，垂坠浅紫凝露的花穗子，风吹铃动，粉瓣翩跹。可叹平康志在四方，万千年中有千万年都在云游四海、沾花惹草，根本无暇静心在堇源中务农，他常常教导我，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而强者之强，在于克己所不能克。想来平康就是其中顶尖的强者，他十分热衷于克制自己的天敌，是以堇源里真正管事儿的，乃是平康养的另一只兔子，简柔。
　　我初入堇源，尚是个廿二出头的黄毛丫头，前尘往事如堇源的缤纷紫瓣，蹁跹凌乱，终是化作春泥了无声息。我赖在平康的榻上昏睡了三天三夜，大梦初醒，只觉时光过隙、星移斗转，颇有些到乡翻似烂柯人之感。幸而自始至终有简柔这个贤惠的女子照顾在侧，还能每天变着地儿的欣赏平康耸拉着脑袋被数落的戏目，让我胸前这颗拳头般纤弱，跳动着十二分寂寥的小心脏存了些许欢欣。
　　堇源有条名叫赤水的河流贯穿全境，听看守河谷的绿衣小仙祝余说，赤水源于南方天界的鹊山山系，水温终年恒定，温暖如春日艳阳，是以堇源的气候湿润而明媚，不辨春秋。鉴于我好吃的本质，祝余君建议道：“以河为界，河东花繁叶盛缤纷之时，正是河西浆果丰成之日。忘忧姑娘若是喜欢，可到对岸尝尝平康上神亲自种下的瓜果，大有功效。”
　　许是面着阳光的缘故，祝余君向我介绍堇源时小脸涨得通体金红，然于我看来却着实是个羞涩腼腆的俊俏郎君，彼时我调皮闹腾又孤陋寡闻，不知道神仙自然较人间那肉体凡胎长得相貌堂堂些，便起了玩笑之心。我绞了绞衣角，顺着他的意思接下话来，“唔，想那平康一穷二白也没什么可以赔我，他如今却特特把祝余君你委身了与我，好叫我俩同赏风月事、共赴佳约，真真叫人感动。”
　　祝余君听了我的告白，甚是惶恐地“啊”了一声。
　　眼见鱼儿上钩，我强压下心内雀跃，十分正色道：“莫不是方才我幻听了？祝余仙君明明说了对岸的浆果大有功效来着？”
　　祝余君闻言，红润的小脸瞬间转成了惨白，冷汗涔涔。
　　我这才心满意足道：“祝余仙君实在有趣的紧，你我相逢不过一刻，便掏心掏肺地将那变脸的绝技表演与人，如今蜡黄着一张小脸，真真我见犹怜。正可去河对岸摘了那仙果，我与你滋养滋养。”
　　祝余君只得主随客便，讷讷道：“……如此有劳……”
　　……
　　话说，这祝余君虽则只是招摇山上小小一地仙，来历却颇有渊源。早在三、四万年前，就算是我们人类的祖先都还在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平康就因整日寻花问柳、不事生产，被简柔随意寻了个借口赶出了招摇山的堇源。
　　想来平康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饮食起居尽皆被简柔照顾的无微不至，现而竟然被自家的兔子逼宫，着实不是滋味，但作为八荒六合各神位中数得上的远古上神，平康又不好失了风度，打死不愿衔着脸面去向简柔认个错。
　　须知上神虽然比寻常小仙耐饿些，但数千年如一日的空腹苦修终究是场折磨，他老人家辗转反侧啊辗转反侧，三千年之后，终是挨不住肚内长鸣不衰的哀嚎，决定一路向东、寻找吃食。
　　老天垂怜，平康路过东海时，见山崖中尽是碎碎青花，状如韭菜、油亮生姿，很是赏心悦目。他大喜过望，细细嚼食之，顿感通体舒畅，三千年来如影随形的饥饿感立时烟消云散，是以平康特特将这种祝余草移栽到堇源之中，每逢简柔对他施行断伙绝粮的政治制裁，他便优哉游哉地踱到堇源的另侧，津津有味的尝上几株祝余的嫩茎。
　　招摇山自古便是仙缘颇深的盛泽福地，祝余草安家于此，受天地灵气的滋养，不久便修成正果，化作了一名地仙，想到堇源宽广、人丁稀薄，平康还特地出马走了天君的后门，将祝余的仙籍注册在了招摇山下。至此，祝余君正式卖身成为招摇山零丁几个悲苦的免费劳工之一，忙时翻山覆土，闲时值守堇源，无一日清闲。
　　熟识之后，我曾万分惆怅的对祝余小仙扼腕叹息，“祝余啊祝余，也不知道你当初怎么想的，甘心留在这鬼地方当个粗使杂役兼门卫，难怪你当了数万年的差，依然只是个小地仙！”
　　小仙这词，其实我只在平康对祝余的介绍中稍有耳闻，我素来谨慎，对于我这般毫无修行的凡人来说，刚落户堇源时那是万分不敢在道行已有万余年修为的祝余君面前造次的。但一则祝余君为人亲善谦和，最喜穿着青绿衣裳，并一顶绿油油的羽帽，同我与简初这般没有阶品的俗人、精灵友爱相处，二则虽八荒六合的神仙都因着平康的辈分唤他一声“尊神”，但我不是神仙，也没想着以后会在天界混饭，自然不会遵守这些约定俗成的繁文缛节，更何况平康负我在先，是以我从来都是直接而坦荡的唤其大名。若是遵照礼数向祝余君喊上那么一句“仙君”，论资排辈，平康就委实透出些不伦不类的憋屈，这对于格外尊崇平康上神的祝余君来说，确然有如刀尖上舞蹈的煎熬，是以我便管他大大方方的喊一声小仙。这种自己超然于众仙之上的错觉，让我飘飘然许久。
　　然而这场惨烈的事故，终是给我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光说这额间隐隐留下的桃花印记，我就头疼不已。可叹这印记，白长了朵桃花的模样，从不带浪漫的邂逅。两个月过去了，愣是一朵小花蕾也没长出来。
　　桃花劫啊桃花劫，愁得我寄情吃喝，好不惆怅。
　　平康安慰我，“心宽体胖是好，不过你可要保‘重’。”
　　我嚼着手中的鸡腿，顺手按了下大腿，沉痛得看着手指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的窘态，若有所思地反问，“平康，你不觉得我宽容的体态就是对你最大的救赎么？”
　　所谓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此时的苍山堇源正是花开遍野的日子，阳光慵懒的穿越蜿蜒的藤蔓打出细碎的光影，蝶瓣芊芊衬出屋后潋滟的水色湖光，夭夭艳色里平康略悟了悟，祝福道：“万事开头难，忧儿有事没事多跑到街口摔上一摔，锻炼身体、怡养身心，何愁桃花不回来！”
　　至此，我在这世上悠悠绽放的爱情，彻底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遇见平康这根老萝卜，是我的劫数。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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