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当年

　　阿莫今年十八岁。
　　阿莫有一个妹妹，叫小如，今年十四岁。
　　阿莫从父亲手里继承了糕点店。那是一家不大的铺子，阿莫会在天还没亮就起来准备食材。天亮了，就出门买两碗豆浆，几根油条，回来的时候小如也已起床。两人吃完早餐就会开店。小如在前铺卖糕点，阿莫在后边厨房做糕点。屋后的小院就是两人的住处。不大的小院有两间屋，但是小如总是会做噩梦，不敢单独睡，便在大屋里又搭了一张板，小如睡炕上，阿莫睡板上。院里有几株大大的桂树，不知道已经多少岁。只是阿莫记得，小时候它们便这么壮，这么高大，现在依旧这么壮，这么高大。似乎时间在它们身上停止了。
　　阿莫的手艺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松香酥脆，令人难忘。加上卖得便宜，不止当街的人们爱吃，隔了好几条街的大人也会在晚饭后闲逛过来买点给小孩。
　　不过最近，阿莫这里多了一位常客。是一个小姑娘，叫冬儿。
　　听说冬儿是一户大人家的丫鬟，小姐不知怎么尝过阿莫的手艺，便打发冬儿常来买。
　　冬儿说，她家小姐可漂亮了，跟天仙儿一样。虽然她没见过天仙儿，但她常听人家这么说，就觉得小姐的相貌跟天仙也差不了多少的。更何况，小姐是好人，用冬儿的原话说，“小姐就该被供起来在庙里作菩萨，不，小姐可比庙里的菩萨好看多了。”
　　冬儿还说，小姐最爱阿莫做的桂花糕。
　　冬儿趴在柜台上问阿莫，为什么他的桂花糕那么好吃呢？
　　阿莫只是腼腆的笑笑，不知道怎么回。
　　小如倒是挺自豪，“那可当然。这桂花糕是用咱家自己种的桂花做的，哥哥每年都会把花收集起来，细细地挑出好的来做，可不比外面那些人随意做的。”
　　小如说得认真，冬儿看阿莫的眼神仿佛也透出一种敬佩，似乎阿莫已经是鼎鼎有名的大师。
　　然后阿莫依旧只是笑，在小如鼻子上掐了一下，将装好的糕点递给了冬儿，顺便又抓了几块让她路上吃着玩儿。
　　冬儿也不客气，咬了一口，吃得满嘴的屑。

　　今天是端阳节。
　　也是小如十四岁的生日。
　　小如是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孩儿。
　　阿莫早早为小如买了一支簪，花了不少钱，但他觉得值。
　　买了两碗馄饨，天才蒙蒙亮，阿莫远远看见小如站在门口等他，一边小心着手里的东西，一边加快步伐。
　　小如穿了阿莫之前买好的新衣服，淡绿的小裙。
　　阿莫对小如宠得不行，除了在铺前为客人打包糕点，从不让她干什么活，所以小如不必像其他家的女孩儿一样穿衣裤。小如喜欢绿色，常穿着阿莫为她买的各种绿色的裙子，在店里招待客人，像一只绿蝴蝶，在小小的世界里飞。
　　刚吃完馄饨，便来了客人，是街上的王婶。
　　小如没像往常一样笑着迎上去，装作去后边把糕点拿出来，却趴在门边偷听。
　　“阿莫呀，今天端阳，可有得忙咯。”
　　王婶挑了几样，让阿莫称，又从兜里拿出一对耳环。
　　“今天小如十四了吧，得空来找我帮她打耳洞吧。你对她宠得紧，就把她打扮得漂亮点，别浪费了一张好相貌，早点寻个好人家。”
　　听到这里，小如心一紧，阿莫装糕点的手也顿了顿。“小姑娘一直跟着你个大男人，虽说是表兄妹，也要担心人家说闲话。你也不小了，之前说担心小如没人照顾，等小如嫁出去，你也该安心讨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了。咱街上可有不少姑娘看上你了，偏偏你老是没动静，可教人闹心了。”王婶知道阿莫话不多，也就没管他自个儿一个劲说。却被阿莫打断。
　　“王婶，小如还小，不急。”
　　王婶接过东西，见阿莫专心收拾柜台，识趣地走了。
　　阿莫转身见到门口的小如。
　　小小的脸上全是紧张。
　　“阿莫，我不要嫁人，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嫁给你。”

　　端阳节很热闹。
　　阿莫不爱热闹，可小如毕竟小，她爱热闹，阿莫也就由着她，下午便关了店出门来。
　　渭河上在举行赛龙舟。两岸站满了人，两人好不容易才挤到岸边。
　　一艘龙舟远远地领先着，击鼓的少年不过十八九岁，长得文秀，却很健壮，挥舞着双臂击出的鼓声洪亮，声音似乎远远地延伸到天上，又返回来，连带着旁观人的心也在跟着响。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着。
　　听说那是知府家的独生子，听说从小学武，听说是当过兵的，听说，是要做将军的。
　　知府少爷理所当然地赢了，被人高高抛起，年轻的心面对成功还是很兴奋的。年轻的脸上溢满自豪。
　　他也确实拥有自豪的资本。
　　然而阿莫只是冷冷的看着，不愿笑了。
　　只是沉默。
　　到了夜里，小如便发现了。
　　尽管平时阿莫话也不多，可小如就是觉得今天阿莫异常沉默。
　　所以她拉着阿莫在灯会上乱窜，就像一对情侣一样，猜灯谜，逛小摊，而不是兄妹。
　　到了卖糖人的地方，小如让老板捏一个自己的小人儿，却嫌老板捏的几个都不像。
　　小丫头可怜巴巴地瞅着阿莫。
　　阿莫只是笑，便接过了老板手里的面人儿，动起手来。
　　过了一小会，阿莫便完成了手里的活儿。果然是有八分像。小如接过来，便乐呵了。看到两个开心笑着的小如，阿莫也笑了。
　　“阿莫！”

　　阿莫现在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晚上的遭遇依然像梦境一样，却历历在目。
　　他转过身来，没有注意到叫自己的冬儿，却只看见冬儿身旁的人。
　　她很美，虽然面纱挡住了脸，阿莫却仿佛看见她身上散着微微的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夜里，是如此明显。他可以想象她有一张极美的脸，美得温柔而不高傲。随着她的靠近，阿莫仿佛能闻见淡淡的香，像是院里的桂花的香味，却更典雅，更深沉。
　　那便是冬儿的小姐。
　　阿莫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自己有这样好的手艺，能一点点地捏出像仙子的糖人儿，让仙子欣喜，听到仙子夸奖自己。
　　他遇见了一个像仙子一样的人儿，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她说话声音轻轻地，柔柔地，她爱吃他做的桂花糕。
　　阿莫决定，他一定要把桂花糕做得更好吃，更香，下次冬儿再来买的时候，也不收钱了。

　　端阳节后，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阿莫每天早起，和面，买早点，和小如一起吃饭。然后开店，小如在前面卖糕点，阿莫在后边做糕点。
　　除了一点。
　　冬儿依然常来，开始是隔几天来一次，维持了一个多月，似乎是小姐体恤她，便让阿莫每隔四天亲自去一趟府上送糕点，当然会多给点钱。
　　第一次去的时候，阿莫不愿多收，
　　小姐说，“阿莫，你是想让我再不好意思吃你的桂花糕了么。”
　　所以阿莫接住了小姐亲自递给他的银两。
　　似乎还带了花香。
　　第二次去，小姐在院里看书，阿莫远远看着，慢慢走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幅画。院子里的开满了牡丹，热烈而奔放，花香却内敛地淡雅，融进空气了，似乎都变得可见。一圈的红红绿绿，簇拥着一个仙子般人儿。这让阿莫生怕惊了这画，生怕像蝴蝶儿一样飞了，像瓷器一般碎了。
　　小姐看得很入神，待反应过来，阿莫已在她身后站了小半个时辰。她放下手里的书，强硬着让阿莫坐下，又亲自为阿莫倒了杯茶。桌上正好有两个杯，小姐一个，阿莫一个。
　　趁这会阿莫看清了小姐看的书，却是诗经。
　　小姐顺着阿莫的眼光看见了自己的书，便问道：“阿莫识字么？”
　　阿莫发现自己放肆了，赶紧收回了眼神。
　　“母亲礼佛，幼时便跟着读佛经，家里也有些父亲研究糕点的书，所以也算识得几个大字。”
　　小姐这才知道，为何阿莫看起来不像糕点师傅，却像书生，却又没有书生的酸味儿，原来是这般。看他举止，倒也确实有几分方外之人的味道。这样一个人，怕是能轻易离了凡尘，遁入空门。心念一起，便无阻碍。
　　“那看过诗经么？”
　　“看过一些。”
　　小姐将书打开，摊开在阿莫面前的桌上，便笑开了。
　　“你可识得这首？这里便有我的名字。”
　　阿莫识得，而且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首诗。

　　硕人其欣，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瀌瀌，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土有朅。

　　小姐姓庄，名姜。

　　日子似乎就该这样过去。
　　可是似乎并不跟预想的一样。
　　阿莫定期去一趟庄府，与庄姜聊上一小会，聊聊诗，聊聊糕点，聊聊佛，言笑晏晏。渐渐地，庄姜不再是仙子一样的人儿，也就那么美，那么迷人，却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她会朝阿莫笑得灿烂，她会询问阿莫一些寻常人家都知道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她也会像一个平凡人一样，带着哀伤而无奈的表情。
　　直到那一天，还是那个小院，还是那样的晴天，庄姜穿了一条紫色的裙，在小亭里抚琴，琴声像一双轻柔的手，或者就是庄姜的手，轻轻落在阿莫地心上。阿莫似乎就像老人们常说的，中了邪般，愣愣地站住，看着庄姜站起，看着庄姜越来越近，在他面前，柔柔地问他。
　　“我美么？”
　　阿莫已经说不出话。唇上凉凉的，眼前是庄姜大大的眼，眼神深情。只有庄姜知道，阿莫的眼神更加深情，深情到让她无法忽略，无法抗拒。

　　小如讨厌庄姜。还未知道她的名字的时候就讨厌，从阿莫嘴里听到她的名字以后，就更加讨厌。阿莫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温柔，似乎她就在他面前。而阿莫唤她的时候，总是在呼唤一个妹妹，温柔，却只是宠爱。从前是，现在依然是。阿莫喜欢她。喜欢的程度让小如害怕。他那是爱。阿莫本来是她的，可是现在已经成为庄姜的了。
　　这样的害怕转移为任性。任性的让阿莫感到奇怪。可是阿莫不说什么，依旧宠着，惯着。这样却让小如更加害怕，那似乎是一种补偿，是最后的时光，最后的相依为命。
　　平凡的日子总会迎来起伏，埋下的火种一点即燃。
　　那天是阿莫去庄府的日子，那也是卫子颂来找小如的日子。
　　卫子颂就是知府少爷。俊朗的少年，还有美貌的少女，这是很浪漫的故事，就像老人常说的金童和玉女，应该快快乐乐，享受爱情的滋味。可是这里只有一半的爱情，或者另一半的爱情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发芽，却偏偏没人发现。
　　第一次相遇是在城外的竹林。飒飒的秋风，忧郁的少女，像一幅画，却真实而可触。他喜欢她颐指气使地对他大喊大叫，更喜欢她用清脆的声音唤着，“子颂，子颂。”子颂第一次发现，原来无论这个名字有多深的寓意，有多么的文雅，也比不上这呼唤让他觉得惬意。像暖暖的微风，带他离开凡尘，到了世外桃源，远离喧嚣，远离尘世。
　　可是今天，依然是城外的竹林，少女的泪默默地流着，像传说中的鲛人般，泣泪成珠，美则美矣，子颂的心却碎了一地。顺着她的目光，他才看清，远远的地方，相拥的男女，满溢的温情，让那风，那落叶，那小雀儿，都不忍打扰。
　　子颂带小如回了家，子颂睡在地上，小如睡在床上。尽管知府家有很多客房。
　　阿莫一整夜都在找小如，找遍了邻街，找遍了长安城。汗湿了衣裳，泪却湿了脸庞。
　　失魂落魄的阿莫蹲在院里的桂树下，看见小如在树干上刻的字：阿莫，阿莫，阿莫……是用阿莫送的簪子刻的。无数个阿莫，密密麻麻的阿莫，还有哭干了泪，哭丢了魂的阿莫。仿佛间阿莫闻到忧郁的花香，有人轻轻地抱住他，轻轻地说：阿莫，带我走，带我走，今晚我在竹林等你。
　　那是庄姜。
　　当阿莫回过神来，发现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他的眼瞎了。他看不见天空，看不见日月，看不见路。也去不了竹林。等他摸索着出了门，周围没有一点声音。这已是深夜。他摸索着，挨个敲打着邻居家的门，期盼着有人听见他的呼喊，带他走，带他出城，带他去竹林。
　　王婶带阿莫到竹林的时候，竹林已是空荡荡了，阿莫在那里等了三天，没有人来，没有人。只有王婶会给他送来些吃的，安慰他：“阿莫，你这是为什么呢？有什么事告诉婶，婶给你想办法，好不好？”
　　可王婶不知道，阿莫知道，王婶帮不了他。他弄丢了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事实上他也没有能找回来。
　　庄姜嫁人了。嫁给了卫子颂。阿莫关了店，剃了发。很多年后，在峨眉山颠，闻到深深的桂花香，傻傻的站了一会儿，恍惚看见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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