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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庶
‘虎落平阳遭犬欺’
丁雅媛跪在懿祥宫门外望着左边被五个女史簇拥着款款而来的丁雅娴如是想到。眼看着她们走近了,丁雅媛这才低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丁雅娴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不温不火地问道:“你是千寿殿的女史。不去服侍公主反跪在这里是何用意?”
丁雅媛撇撇嘴,干巴巴地说:“奴婢也不知道。烦请典籍大人代为解惑。”
丁雅娴轻叹了一声,整整衣襟从她身边经过。丁雅妍和丁雅媛不和是丁府上下皆知的事。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她们两个进了后宫还不知收敛。一个行事鲁莽,一个为人傲慢。
没多久,门里面出来个小宫女将丁雅娴一行人迎了进去。丁雅妍正坐在一个小亭中执棋发怔,连她走近了都没发觉。
丁雅娴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说话更是张口奴婢,闭口娘娘,显得格外生分。而实际上丁雅娴与丁雅妍确实接触不多。当初在国公府时就没见过几面,进了宫后她们二人身份有别更无机会见面说话。
丁雅妍原以为她会问丁雅媛的事,没想到她回了这么多话连一个字都没提起。最后还是她自己忍不住对她道:“你不想问我为什么要让雅媛跪在宫门外?”
丁雅娴挑挑眉,暗忖:如此说来罚她反是你底气不足!不过她嘴上却道:“娘娘是主,奴婢们是仆。奴婢们犯了错,主子们责罚本是应当的。只不过丁雅媛是无暇公主的陪嫁女官,她犯了过错,娘娘应该交与公主亦或是交由掖庭局处罚才是。”
丁雅娴话里的意思无非是‘大狗还要看主人’。若丁雅媛真犯了错她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来,更不必请丁雅娴来这里说道了。丁雅妍盯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庞,突然勾起一抹浅笑。丁雅妍的笑容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美,仿佛能暖到人的心坎里去。她对丁雅娴道:“刚才千寿殿的女史跑到这懿祥宫来,仗着公主对她的宠爱对本宫出言不逊。丁典籍执掌礼法,你说本宫应不应该罚她?”
丁雅娴低下头躬身行礼道:“奴婢惶恐。”
丁雅妍看着眼前这个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女有种莫名的惧怕。丁雅娴在后宫里的名声极好。宫人们说起她总离不开‘不偏不倚、正直良善、严于律己’诸如此类的赞美。而她也确实因这些品德慢慢地建立起自己的威信,让丁雅妍从一开始的轻视到如今的重视。可是丁雅娴最终还是谨慎小心地与她保持距离。这似乎也说明了丁雅娴对丁家与慈欣太后的态度。丁雅妍当然不希望今后有一个有品级有声望的女官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她不轻不重地说道:“丁典籍,你我还有跪在宫门外的那个都是从丁府里出来的。只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在这宫里不管是主是仆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她在试探更是警告自己!丁雅娴可以很肯定自己的这个想法。但很快她就有了另一个猜测,有关于丁雅妍和那个人的。如果今日她对丁雅妍和那个人之间的情愫毫不知情,那她肯能会轻而易举地就被丁雅妍的虚张声势唬住了。
“奴婢不胜惶恐。娘娘的意思奴婢怎会不知?奴婢近来读了些杂书,也从近年来的一些案例中看到一些残酷的事。前年,有一秀才想要进京告御状。他本是并州人士,竟不远千里上告可见其有莫大的冤屈。但是当他经过豫州时却被豫州府尹当场拿下遣回并州。去年,此秀才又写下状纸。这次他双手捧着亲娘的牌位大张旗鼓地上京告状竟无半个人拦他。娘娘可知这是为什么?”
丁雅妍眼里冷了几分,丁雅娴说的事件当初闹得满城风雨她又怎会不知。她道:“那秀才告的是亲父与后母。他父亲是并州瓫县一乡绅,家里有良田百亩,镇上也有好几家店铺。况且季老头素有贤名,每逢天灾人祸总有开仓放粮的义举。那场牢狱之灾只因他将妾室抬成正房。”
“娘娘所言极是。世间之事有所为,也有所不为。奴婢后来才知道那位季大善人做这等有所不为之事的苦衷。他为人仁慈,待人亲厚,终其一生都没做过一件糊涂事。他出生富贵之家却只有一妻一妾。妻子死后,他便做了二十多年的鳏夫。那妾室年少时一家人都受过季大善人的恩惠。她为了报恩自愿入贱籍嫁与他为妾。当家主母死后,她又兢兢业业操持家务二十余年,含辛茹苦地将正室的儿女们抚养成人。季大善人看着这位与自己白头偕老的妾室,想在自己临终之前给个名分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情意归情意,律法归律法。本朝律法规定妾为贱奴,凡妾室所生无论男女皆入贱籍。所以奴婢并不同情那位季大善人。娘娘应该听过‘代宗十训’吧。代宗皇帝当年训斥儿媳、侄媳、孙媳时说过‘尊卑分明、长幼有序。从家到国俱是如此。所谓夫君,他们既是你们的夫,更是你们的君。你们既是他们的妻也是他们的臣。而那些莺莺燕燕的妾室只能当你们的奴才。身份高贵些的便是体面的奴才,身份低贱的便是奴才的奴才。’娘娘,奴婢们纵然是奴才的奴才,但娘娘也应该谨记自己如今这体面地身份是谁给予您的才是。”
丁雅娴平静无波的声音就如同一把利刃句句见血。比之当初她在尼姑庵里的模样可谓判若两人。
丁雅妍突然回忆起自己还在国公府里的一日。芸香跑来与她唠叨:“那尼姑小姐真是个可怜人。下了这么大的雨又被她师傅赶出佛门。将她接回来的婆子刚才吃醉了酒直念‘阿弥陀佛’,她们说那尼姑小姐淋着雨不断拍打那白雀庵的大门哭喊乞求她师傅别赶走她……”
丁雅妍当初绝想不到将来有一日会被芸香口中的可怜人教训。或许连丁老太君也不曾想到她们以为抓回来一只温顺的猫,谁知摇身一变成了一头凶猛的老虎。
“好一个奴才!”丁雅妍气红了眼,随手扫过手边的棋盒。刹那间那些琉璃做的黑白子哗啦啦地撒了一地。只见丁雅娴忙不迭地下跪道:“奴婢惶恐,还请娘娘息怒。”
亭里亭外的女官太监们见主子生气,全都惴惴不安地跪下了。他们知道像丁雅娴这种内宫正八品典籍说白了就是皇室家婢。在这后宫之中妃子也是分三五九等的。以色侍人的后妃有时候还真不如那些靠真才实学通过考试升上去的女官尊贵。比如卫学士在后宫中除了谦帝、太后、皇后之外就不用向任何后妃低头。况且丁雅妍这个美人还是不得宠幸的。一个是不得宠的美人,一个是有才学有声望还有实权的后宫女官。像他们这样的无品级女史太监大多是人精,面对这样的情形自然是小心翼翼以免惹祸上身的。
丁雅妍见女官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只一瞬就缓和了神色。丁雅娴与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丁雅妍是主子,她一生气丁雅娴就得跪下认错。就像丁老太君与她说的只要她能得到谦帝的喜爱,生下子嗣。她才算是真真正正在丁家扬眉吐气了。只是一想到那人,她就觉得委屈极了,自己与他终究是有缘无分的。
“丁典籍,你应该明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句话。今日那贱婢冒犯了本宫,但本宫念在同出一门的情分上不想将她交到掖庭局。你是执掌经书礼法的女官,要怎么做应该不需要本宫再教你。”
丁雅娴心下一沉,恭恭敬敬地向她俯首道:“奴婢谨遵娘娘教诲,自当竭尽全力为娘娘分忧。”
丁雅妍看似很满意她的回答,笑得格外悠闲自在。丁雅娴在走出懿祥宫门的那一刻同时在心里生出一丝怜悯。在她看来丁雅妍最大的不幸不是心中另有所爱而不得,而是她根本就没有看清谦帝的心思。后妃的身份、地位高低取决于帝王和自己的娘家。说得明白点就是丁家一日不向谦帝纳投名状,她就根本不可能得到谦帝的宠幸。或者是她自己以丁家为代价来取悦谦帝。可丁雅妍敢吗?她是庶出,还有一个入贱籍的亲娘。这就意味着就算她得到宠幸,她和她亲娘的性命也全捏在丁家手里。而她在后宫能依靠的确实只有丁家的势力。背叛丁家对她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相反的她必定是要为丁家的兴旺全力以赴的。
丁雅娴冷冷地看着跪在一旁的丁雅媛,她想丁雅媛的心思只怕比丁雅妍更加的复杂。丁雅娴走过去用折扇挑起她白净的脸,见到的是一如既往的倔强。
“方才丁美人在里头跟我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想这句话你比我要懂得多。现在你闹够了,是要跟我走呢?还是继续跪在这里让别人看丁家的笑话呢?”
丁雅媛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像是识破恶作剧般嘲笑的表情。只是丁雅娴还未等她回答就让手下的女史一左一右的架起她。丁雅媛心里大叫不妙,看来自己真的是把这位‘公正无私’的丁典籍给得罪了。
丁雅娴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恰恰相反,她是太讲道理了。她要处罚一个人必定是要将那人的过错一一罗列,让所有人都不话可说的。这样的好处就是丁雅媛能够为自己申辩。但是这次丁雅娴必定知道丁雅媛要控诉的内容是绝对的私密。她还是给了丁雅媛机会,并且屏退了所有女史。
在确保丁雅娴的住所绝对保密安全后,丁雅媛就像是打开的话匣子。她恨声骂道:“那个贱货以为别人不知道她肚子里有多少坏水?她想死,咱们丁家还想活呢!我就是要让别人看见,最好也让丁家的耳目看见。”
丁雅媛的陈述无非就是谦帝宴请北沐使者的那晚她有幸在国宴上服侍无瑕公主。没想到在晚宴上看到丁雅妍十分反常的神色。尤其是丁雅妍看到北沐使者团的那一刻,那种暧昧又带点焦躁不安的眼神。丁雅媛立刻不动声色地警觉起来。没想到第二日傍晚她的贴身婢女果然见到丁雅妍派人送信出去。追查下去竟然是送给北沐使团中的一人。
一个后妃送信给他国来使,这要是被有心人知道必定会被拿去大做文章,到时候光是丁国公政敌的口水都能淹死他们。
丁雅娴知道一些丁雅妍和那人的事,但按照丁雅媛说的来看两人似乎曾经私定终生。丁雅娴对此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性格保守谨慎的她连揣摩他人隐私都是持保留态度的。
“打出来的奴才,杀出来的顺民,宠出来的逆子。祖母大人把那装模作样的贱人宠得无法无天,将来必是一大患。”
丁雅娴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忙制止道:“放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可以任由你胡言乱语?”
丁雅媛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隐含怒火的面庞,尤其是她那双冰冷的眼睛犹如淬过火的利刃令人不禁后背发凉。丁雅媛吓得立马闭上了嘴。
丁雅娴见她总算冷静下来不由得也柔和起来。她说道:“我记得你第一天进到宫里,我就提醒过你。在丁家你是嫡出的小姐,但是在这里你就是伺候公主的奴婢。不管曾经怎样,现在的丁美人对于你我来说也是主子。在这后宫里只有尊卑没有嫡庶,你不服气也不行。今日之事,你做得大错特错。第一错,以下犯上、冒犯主子。第二错,不知悔改、出言顶撞有品级女官。第三错,举止粗鄙,罔顾宫廷礼仪、无视内宫纪律。我说的这三条你服不服?”
丁雅媛咬了咬下唇。只见丁雅娴神情肃穆、态度严厉,她知道自己今日是定要受些皮肉之苦了。最后她点点头,躬身行礼道:“奴婢知错了,请丁典籍责罚。”
丁雅娴叹了口气,随即叫了两个得力的女史进来。然后丁雅娴亲自带着丁雅媛去千寿殿向无瑕公主请罪。无瑕公主与丁雅娴交情深厚。她看在丁雅娴的面上只命一女官在千寿殿所有女史们面前的拿戒尺打丁雅媛五十下以示惩罚。
丁雅媛是个极为倔强的女子。即使双手被打得血肉模糊,她也极力忍住不掉一滴眼泪。从始至终她都在大声背诵丁雅娴的训诫:“积思成言,积言成行,积行成习,积习成性,积性成命。不可高谈阔论,不可莽撞无礼,不可狂妄轻浮、不可……”
丁雅娴不知怎地又想起那日在国公府赏枫叶。丁雅媛当时说‘落叶俟微飙以陨,而风之力盖寡;孟尝遭雍门以泣,琴之感以末。何哉?欲陨之叶,无所假烈风,将坠之泣,不足烦哀响也。’丁雅娴心念一转:丁雅媛性情爽直,素有侠士之胸怀,倒不失为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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