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姿花传

　　按照往年旧例，南灵皇帝要在三月十五这日举办赏花宴。届时要宴请朝中文武百官、王公贵族、后宫妃嫔以此庆祝这一年中最美好的春日。但是今年，谦帝因叶皇后之死心力交瘁便无心情举办此等盛会。三月初九，谦帝令尚食局准备礼盒送去各朝廷大臣府上借以表示礼贤下士之情。

　　第二日，慈欣太后又认为礼不可废。铺张奢华的赏花宴既然取消了，但歌舞戏应该如期举行。于是谦帝又删减了一出《破阵曲》和一出《大面》，余下《踏摇娘》和《拨头》放在了三月十八的晚宴上表演。

　　当日，宫中各级女官为晚宴奔忙。丁雅娴身为掌籍一早就要去各位美人、才人的宫殿里讲解晚宴的相关礼仪。巳时一刻，她来到懿祥宫门外，按规矩先遣一名女史去向宫里的管事太监通报。不到片刻，她就被宫女们迎了进去。

　　管事的太监何公公与宫正郑姑姑见了她随便客套了几句就将她带到两位美人面前。丁雅娴行过礼后按规矩将晚宴的礼仪和面圣时的有关礼数详细讲了一遍。在这期间，丁雅娴一直照本宣科，从未多看一眼丁雅妍。之后两人是问一句答一句，丁雅娴绝不多说旁事。

　　这孟美人起先想她们两人同出一门，丁雅娴定会厚此薄彼对丁雅妍多加提醒。可没想到她们连说话都是生分客气，反倒是她和丁雅妍更亲昵些。

　　等丁雅娴走后，孟美人故意在丁雅妍面前夸丁雅娴知书达礼。丁雅妍笑得优雅自得，说道：“当初真是错看了她。”

　　孟美人更加疑惑不解。可何公公与郑姑姑却对丁雅妍的话早已了然于心。

　　后宫就像一个小朝廷，各位妃嫔身后也都有各自的势力。因此这些女人的斗得死去活来、头破血流只为了一个目的——话语权。为了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干涉得了政事。

　　当然在后宫之中也曾有过女官权倾一时的先例。比如慈欣太后的娘家司徒氏就是以两个双胞姊妹进宫做泰安帝的传旨女官后开始兴旺起来的。叶家的先祖叶福大将军更是泰安帝的宠臣。他的堂姐、妻女都先后做过女官。

　　不过女官要想在后宫立足继而左右逢源乃至掌握权力首先要做到两件事：一是立言，二是立行。常言道：听其言，观其行。小至一个平名百姓若要受人敬重也要先做到言行一致。

　　在立行方面，丁雅娴早已有所成就。比如她愿冒死替李曼青喊冤就可证明其身正。至于立言，如今女官们竞相传看她所注解的佛经古籍，更有妃嫔邀她去讲解经典。此时正是她锋芒毕露的时候，也是她开始立足的关键。

　　“想要在后宫立足就必须要服众。对那些主子，你要谨守本分、有礼有节。决不能让她们觉得你是个威胁。对下属要树立威信，决不能让人轻视你进而损害你的名誉。”这是丁雅娴进宫前其兄对她的教导，也是她今后女官生涯的第一课。

　　一行人行至一花庭。只见庭中枯木、石架上盘满了密密麻麻的嫩绿藤枝。片片翠叶中有串串硕大的紫色花穗垂直挂下迎风摇曳，灿若云霞，香气袭人。花间彩蝶翩然飞舞，犹如依恋久别重逢的恋人。

　　丁雅娴只觉此花很是高雅优美，便问身旁的一个女史，“这是什么花？”

　　“回丁掌籍，是紫藤萝。据说是种为情而生，为爱而亡的花。”

　　少女总是喜欢听一些多情浪漫的故事，这点连丁雅娴也不例外。听了女史介绍，她更觉此花美丽至极。

　　“花落春归去，恰似雨纷飞。绿蔓绕枯木，风舞紫袖低。”

　　忽地，一首缠绵情诗随花香飘传过来。丁雅娴闻声朝对面廊道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淡紫色花间裙的娇媚佳人正站在走廊上对花轻轻吟咏。她低声问身旁女史站在廊道上的女子是何许人。

　　女史忙附耳回答：“回丁掌籍。那是新来的内宫女学士，据说进宫前曾做过道士，名卫籍。听说前日陛下召幸了卫学士……”女史见丁雅娴不悦地皱起眉立马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她怎忘了丁掌籍最厌恶女史们到处打听主子的传闻。

　　这内宫学士隶属内宫文学馆，执掌教习妃嫔、宫人文化书算，为正六品女官。此官位一般是由才学高尚者担任。

　　丁雅娴过去向卫学士行礼道：“尚仪局掌籍丁雅娴见过卫学士。”

　　卫籍早就听过她的大名，更何况她还是丁鸿哲的亲妹。因此对她很是和蔼亲切。她连忙说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丁掌籍，快些免了这些俗礼。”

　　丁雅娴近看她更加觉得此人美艳不可方物，与后宫嫔御们相比也是不输于他们。

　　卫籍见了丁雅娴也是在心里赞许有加。她心想：不愧是八面玲珑丁探花的妹妹，彬彬有礼、进退有度。难怪丁鸿哲放心将她送进宫。

　　两人又寒暄了一番正要各自离去，不巧有一个宫娥从走廊的另一边急急忙忙地奔跑过来。

　　在这深宫禁苑最无礼的事就是宫女们毫无顾忌地随意奔跑。丁雅娴的女史连忙喝斥那个宫娥道：“你是哪一个宫里伺候的宫女？如此无礼妄为，竟然在皇家内院随意奔跑。”

　　那名宫娥被她吓得赶紧避让行礼，道：“奴婢是金翠宫里伺候司徒婕妤的玲儿。请各位女官大人恕罪。”

　　“那你这般匆忙所为何事？”

　　宫娥低头顺眉答道：“回禀丁掌籍。只因司徒婕妤今晚上要在御前演奏筝曲，不想方才婕妤发现晚上要用的秦筝被人弄坏了。于是婕妤娘娘派遣奴婢去尚仪局找蒋司乐询问可否借调宫里的秦筝。可蒋司乐又以优先教坊调度为由拒绝外借。奴婢急得心慌意乱才会做出这般无礼之举。”

　　丁雅娴见她提到蒋司乐不肯外借乐器时有埋怨之意，便知此人必是司徒婕妤的心腹。这司徒婕妤是慈欣太后的堂孙女，入宫之后又是仗着太后的声势不将后宫命妇女官们放在眼里。她道：“原来如此。你虽然情有可原，但却是过于焦躁无知。内宫六局二十四司各司其职，蒋司乐所管辖的音律曲谱、乐器均是供太常寺、教坊调用，除此之外必要有陛下手谕才可外借。蒋司乐若是将秦筝借给你便是犯了渎职之罪。”

　　玲儿一听吓得连声道：“奴婢无知，求丁掌籍恕罪。”

　　丁雅娴又道：“你们进宫之后，各司的彤史、女史们就对你们耳提面命、悉心教导宫中礼仪。被派往各宫前，各宫管事的宫正、阿监也应该与你们详细讲过六局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的职责。今日我念你是初犯，便饶了你。希望你日后不会这般轻浮行事。”

　　这玲儿高兴得连连道谢。卫妙真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倒是欣赏起丁雅娴为人处事。她心想：‘好个不偏不倚、公正有度的丁掌籍。既挫了司徒婕妤的锐气，又让旁人无话可说。最重要的是就算司徒婕妤要怨只会怨蒋司乐不肯借筝而不会怪丁雅娴教训自己的婢女。不过她虽然行事谨慎，但毕竟涉世未深恐怕戒心不足。’

　　于是卫妙真便有心要点拨一下丁雅娴。她对那玲儿道：“本学士住处有一张上好的秦筝，乃是前朝名师所制。既然司徒婕妤的秦筝坏了，我愿意借婕妤一用。你跟随我去取吧！”

　　丁雅娴对这卫学士也是另眼相看了。她知道在这明争暗斗的深宫内院，锦上添花的大有人在，但愿意雪中送炭的却是极少数。她点头道：“如此甚好。卫学士既然好意借你，你就快随她去取吧！”

　　没想到那玲儿竟不领情，她拒绝道：“卫学士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婕妤娘娘是个才情高尚之人，奴婢不敢擅作主张。”

　　丁雅娴听她的言下之意是必然不会借用卫妙真的秦筝，更觉深宫众女子的争宠妒恨令人生厌。她决定不再多耽，向卫妙真告辞之后随即带领女史去往别的宫殿。

　　事后，丁雅娴才从与无暇公主的闲聊中了解到卫妙真和司徒婕妤的恩怨。原来谦帝召幸卫妙真时，两人吟诗作对、弹筝赋歌好不风雅。若让谦帝看到司徒婕妤所用的乐器为卫妙真所有，岂不更令谦帝疼惜卫妙真？

　　此事揭过不提，只说晚上设在长生殿的盛会真如人间的乾达婆城一样。各品级妃嫔女官盛装出席。丁雅娴一抬眼就是满目的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的宫妆美人。有的满腹经纶；有的风情万种；有的长袖善舞，尽显身世不凡。远处乐师们奏着悠然悦耳的曲子，舞姬们欣然起舞，伴随着声声惊叹和欢声笑语。

　　谦帝坐在太后和贤妃之间，和颜悦色地看着台上的歌舞。没人知道他笑脸下的真实念想。他饮了一口贤妃倒的酒，赞美着眼前的良辰美景、盛世春色，心中却是满腹烦闷无从排解。

　　过了一会儿，司徒婕妤在台上演奏一曲《踏柳花》，终于博得了谦帝赞许。谦帝赐了一匹从樊州上贡的锦帛给她。后来，丁雅娴才知道司徒婕妤演奏的秦筝是从丁雅妍那儿借去的，不过那时丁雅妍早已经离开了长徳宫。

　　晚宴直到亥时才结束，不过这晚谦帝还是没有召幸这些美人。

　　几日后的一个晚上，有人在丁雅娴的房门上插了一串紫藤花。之后的每一天，当丁雅娴打开房门时总有紫藤的香气扑鼻而来。不久，宫里女史们就开始议论这件怪事。

　　四月的一日，丁雅娴应无暇公主邀约去千寿殿做客。无暇公主还借此事取笑她：“定是哪个多情男子买通了宫人借花向你表白。”

　　丁雅娴瞬间羞得红了脸。此事她也纠结一段时间了，但又实在查不到是谁在她门上插花。她道：“在这深宫禁苑哪来的男子？”

　　无暇公主掩嘴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紫藤只在懿祥宫后面的庭院里有种植。每年的赏花宴，一些太常寺的乐师、参与表演的贵族公子和杂耍技师都要路过那庭院走廊去长生殿。定是你在那儿多耽被他们瞧见了呗！”

　　丁雅娴听她这么说反而更加不解了，她道：“可是今年并没有太常寺的乐师、贵族公子和杂耍技师参加歌舞戏不是吗？”

　　许是无暇公主曾被那些鬼怪纠缠过，如今对这些事倒是见怪不怪了。她提议丁雅娴晚上悄悄躲在院子里偷看到底是何人所为。

　　丁雅娴又是疑惑又是不安，最后还是决定采纳无暇公主的意见。这天太阳下山后，她就早早躲在院中假石后面等待。过了近一个时辰，天上月朗星稀，整个院子不需火烛就能看清。

　　不多时，一阵风将片片紫花吹进院落。花儿乘着月光在门前幻化成一个紫衣少女。她在门前焦急徘徊了很久，几次做出敲门的姿势又放下手。最后在门上插了一串紫藤便随风而去，只留阵阵花香在院中弥漫。

　　丁雅娴一路跟随着花香，果然又到了那日的庭院。紫藤花在月光下随风飘摆，美丽动人。

　　那少女站在花下用宽大的袖子掩着脸娇羞道：“见过丁掌籍……这可怎生是好？奴家有一事相求。”未等丁雅娴说话，她又自顾自的说：“请丁掌籍一定要为奴家做媒，请不要拒绝……”

　　这个请求确实令丁雅娴啼笑皆非又不知如何是好。一个花妖请她做媒？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少女自言自语道：“五年前的赏花宴，奴家在这里偶遇了一个英俊乐师。他当时就站在丁掌籍站的地方夸奴家生得美。从那之后每年的三月十五，奴家就早早等在这里只为他经过这里时瞧他一眼。可是去年，奴家却并未等到他，今年更是连乐师们都没有经过这里了。奴家好生想念他……”

　　“……这确实是令人为难之事。”丁雅娴没想到这宫苑之中还有如此一段姻缘，再说这花妖虽然极度扭捏怕羞，但也不失纯真可爱。

　　“奴家听宫人们说丁掌籍神通广大，能为人通灵消灾解难。更何况丁掌籍已经收下了奴家的谢礼……”

　　“谢礼？”丁雅娴又是不解，她该不会无意们收了这少女的东西了吧？

　　少女对她道：“是呀！奴家每日送花给丁掌籍，那便是奴家唯一能给的礼物了。”

　　丁雅娴这下真是又惊讶又感动。如此说来此人确实已将她最宝贵的东西送给自己了。看来自己只有尽力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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