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界浮生梦·霜降

　　腊月初六，按琪伶古礼，太行皇帝毙第二日，正是登基之时。天官如溪筮蓍草，卦辞曰：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往。
　　仰星台位于纳莲城东，与城中的曜日宫、城西的拜月坛横贯琪伶都城。拜月坛主祀阴间事务，相比于祭祀神灵、祈求人间太平之所的仰星台，简陋了不止一星半点。
　　仰星台说是台，却是水榭上卧着的一个大殿堂，“台”周留有一圈五尺宽的水沟，水上结的冰被暂时敲碎，深不见底的幽深颜色与水上四季如春的西南荼宵国所供的冬日不败之白莲相映成趣，台上重檐歇山式的祭祀之堂以四柱为支撑，柱上分别浮雕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有着四象镇四方之意。重檐由黄金琉璃瓦铺就，檐上七只琉璃蹲兽在日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一派庄严，富丽堂皇。
　　国之雅乐檀善曲在四方华院内回荡，却不见奏乐人。原是乐师不可踏入祭祀圣坛，只有于院外鼓瑟吹笙。
　　司衣监连夜赶制的玄服上衣、朱色下裳正裹在凝冰的身上，新绘的彩凤在胸前闪闪发光，为刚刚及笄的少女添了一份稳重与威严，凝冰不由伸手扶了扶高挽的发髻上沉重的白玉冕冠，撩起阻了视线的十二串冕旒，叹了口气：人间的繁文缛节真是……
　　她复深吸一口气，随即轻掀衣摆，缓步迈上仰星台之桥，携着一身华美衣饰艰难地走到桥的尽头——朱雀柱与青龙柱之间。转身一望，台外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朝服色，已站满了文武百官。
　　回头时，大门已洞开。日光射入，殿内布景一览无余：殿有十二柱，柱的尽头有一高台，正朝南方。台上搁置着摆放祭品的紫檀木卷头案，案后稍有空隙，最里面的墙上贴有一幅画，画上是传说中琪伶皇室的始祖，人首鱼身的陵鱼。
　　据说陵鱼乃是碧海鲛人的分支，因贪恋人世被逐出鲛人族，失去大部分法力而无法维持半人半鱼之形，只留有人脸，存一丝慧根。后得天神恩典，才变为人身。还有传闻说，琪伶王朝的开创者凝玉，正是谐音于其始祖才登上天子之堂；所创王朝之名中，“伶”字同是避讳取谐音，也有追溯先祖之意。
　　凝冰放下提着衣裙的手，微抿了唇，郑重其事地沿铺设好的毯子，和着檀善曲舒缓的拍子，走进堂中。
　　到堂前，她从容撩起衣摆跪坐在摆放好的金丝蒲团上，伴着礼官的喝声行三拜九叩。行完此礼，凝冰便随身旁常年居此的童子走到左边立好。
　　亚祭者随即走来，却是曾于拜月坛参与寒衣祀的如溪。他嘴角微挑着，似乎心情极好，矜持地将右手往左肩上一搭，竟只是轻轻颔首作礼。
　　一旁的新晋礼官见此怒喝道：“大胆天官，竟敢对琪伶先祖不敬！”话音刚落，却是凝冰冷声接道：“无妨。”礼官见是即将即位的圣上发话，唯唯诺诺应了，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凝冰竟对这如溪如此维护。制定女皇登基礼仪步骤是礼部从未做过的事，初祭自然是凝冰，当他提议把皇子霜释出来作为亚祭时，凝冰又亲自指定了天官如溪。祭祀先祖的礼仪从来都是三拜九叩，他便没有一一告知，没想到却出了这个岔子……
　　两年前，如溪便像一个谜般闯入众人视野。当时的他作为一个无名小卒，却凭借着通神之术在选司天监监主之赛上一举夺冠，太行皇帝每行祭祀，便安排如溪作为季祭之人，这青年因此成为了皇城又一个焦点。如今女皇即位，有人还猜测如溪会不会从此失去圣宠，没想到此人与凝冰关系也如此紧密。
　　如溪礼毕起身，像是看透了鹤发礼官心中的弯弯绕绕，冲他宛然一笑，本就俊朗的眉目如桃花叠次绽开，好似一件金玉礼器，绚丽而没有温度。
　　季祭换为了丞相大人。在老者颤颤巍巍地表敬行礼时，凝冰偏了偏束了冕冠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的头，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的如溪道：“好你个如溪，又在这里闹事。”
　　如溪浑不在意一笑，同是轻声道：“您现下可是人间帝王，可真是能屈能伸啊。”
　　凝冰哼了一声，又道：“接下来的祭舞可别给我搞砸了，不然……”
　　“等你回去扒了我皮？”如溪甚是嘴快。
　　凝冰没兴趣跟他打趣，暗自翻了个白眼，竟恢复了几分少女天性，半是威胁道：“你知道就好。”
　　此时季祭者也已立好候命。凝冰便走上高台，绕到了铺有天水碧丝绸的卷头案边，如溪则走到殿堂中心，于正对着陵鱼图腾的位置站定，有人在他身前摆好一只三足双鱼纹金黄古鼎，鼎长三尺，高半尺，把手上镂着莲花卷草纹，鼎口用回纹巧妙地连缀起来，精致，却又透漏着古朴。
　　鼎内有水，独放着两盏莲花，一只殷红如欲滴之血点染，另一只洁白如初霁之雪停落，皆是荼宵国所供。如溪手中则多了一盏雕花琉璃杯，杯中盛清水，水中游曳着一条小红鲤。鱼首被避水染料涂抹成人脸模样，衬着大大的鱼眼倒有几分滑稽。
　　如溪俯身，将琉璃杯倾向古鼎，杯中拟成的陵鱼甩了甩尾，顺水滑入鼎中。
　　此时，十七名着荷红纱、坠白护额、挽飞天髻的舞女盈盈玉立于大殿之上，恭候待命。
　　琴瑟方起，笙箫难默，是琪伶独有的祭之雅乐，《鱼栖莲》。
　　此舞场面虽大，却并非祭祀重点，重点乃是鼎中莲鱼。
　　传说，佛祖座前，有檀香缭绕，白莲绽放。白莲乃是有普度之喻的圣洁之花，与地狱之业火红莲寓意恰好相反。而红鲤为人间福禄，于根却是不祥；青鲤方是古来流传的清廉大吉之象征，更有千年青鲤的双目“碧罗珠”与东夷所沿碧海中的“鲛人泪”、西南半神之地的“乌兽齿”合称“世间三奇宝”。（注：碧罗珠源于同名文章）
　　《鱼栖莲》之歌舞，便是要看这拟成了琪伶先祖的鱼作何选择。如果这不祥的红鲤跃入白莲莲心，便是化险为夷、渡恶成善的吉兆，皇帝可以即刻即位；反之，如跃入红莲之心，就是所占卜祭祀之事有违先祖之意，登基大典便要推迟，更有甚者，便是因这一祭礼所至的大典推迟而失去了到了手边的王位。
　　乐声起，一袭素衣的如溪与婀娜如红鲤的舞女们翩翩起舞，远观去，如一朵白莲花在血河中摇曳生姿，又如一群俏丽红鲤嬉戏水中白云，叫人不忍移开眼眸。
　　殿内之人已舞过半曲，鼎内红鲤却是不管不顾，连动也不曾一动，殿外站好的文武百官有眼力好者，纷纷焦急起来。
　　此时，如溪竟开始慢慢吟唱：
　　“丝衣之庄，殿宇之堂，天佑琪伶。
　　仰星之盛，九叩之诚，国祚绵长。
　　红鲤戏波，白莲枯芳，栖之又何妨。
　　何故不越显其圣，何故不见其祥？”①
　　这一番问天之感慨，怨天之颂歌响彻大殿，震得殿中人连并着殿外百官一时寂静无声。与此同时，鼎中红鲤倏尔摆起绚丽的尾，划出一道闪着银光的弧，一越而没。如溪轻阖了双目，对凝冰微微一礼，不声不响地退到一边，礼官慌忙前去确认，只见鼎中红鲤“面目柔婉”，正安然卧于白莲花芯。
　　于此，他很是识时务地清了清嗓子，道：“红鲤入白莲，吉兆，百官排班——”
　　殿外众人微微躬着身站成了队，此时雅乐檀善曲从头奏起。礼官又接连道“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百官随着行君臣礼，白色朝服与丹墀辉映如画。
　　三叩首后众臣皆跪，三公三师则起身分列桥头两侧，丞相大人不知何时已前往殿外，此刻正手捧镶七宝之金玉盒，平视殿内，踩着鼓点走上桥，白衣翩飞，竟有几分仙人之姿。
　　到了殿中，丞相再跪，正跪在凝冰所站高台之下，将手中玉盒举至高于头顶，道：“女帝即位，臣等谨献御宝。”凝冰素手接过，让身边礼官带了下去。
　　此时礼官拉长了声，道出最后一句：“授玉玺毕，平身——”
　　冕旒下，少女的嘴角终于牵了起来。
　　注1：化用《镜》中“天佑空桑，国祚绵长”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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