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馆（短篇）

　　01.
　　夜凉如水。
　　山里的夜晚黑漆漆的，林木遮住了所有的光芒，尤显阴森。
　　山里的黑馆依旧灯火辉煌。新一批的客人刚刚才到，正在长桌上想用夜宵——那也是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顿餐。
　　客人们安安静静地吃饭，我站在一旁，将他们吃完的餐盘收走，并换上新的菜式。
　　十一点半整，桌上所有的食物瞬间消失。夜宵时间已过，纷纷站起，向长桌的头所在的方向转去——那是今晚的第一位客人。
　　灯火通明的黑馆在瞬间消失，客人们赤脚站在沙砾遍布、沟壑纵横的山地上，没有人提出异议。
　　——真是群好客人。我微笑，随即轻拍手掌，幽幽火焰漾着迷雾在山林里渐散开来。青色火光里，客人们面色沉静，对浮在空气中的火焰全无反应。
　　系在我脚腕间的铃铛随着脚步有规律地叮叮当当响起，一下、一下。
　　客人们紧随其后，没有一人落下。

　　02.
　　哥哥提着长明灯，站在码头上，仍是一袭华衣。
　　长明灯两盏，一明一暗、一上一下，烛火在燃烧，不时有黑色粉末迸出，落入海水里。
　　我将客人带上码头，请他们自行向前走去，开始点今天的人数。
　　客人们走到长明灯旁，上灯变亮便向左进入船舱，下灯变暗向右进入船舱，哥哥会在每个人的额上画上一笔，每笔各不相同。
　　客人们的人数在变少，长明灯渐暗，终于接近尾声，待最后一名客人走上船后，长明灯却仍没有熄灭，哥哥猛地面色一凝。
　　我轻皱眉，示意不知。今天进入黑馆的客人决无遗漏，除非……
　　我和哥哥相望一眼，彼此已了然。
　　——有人拒绝了黑馆的征召令。
　　“去把他找回来，这批我先送走。”哥哥简截了当吩咐，我负责点头。
　　——唉，这年头不想死的人怎么就这么多呢。我边摇头边叹气，再次向山林里走去。

　　03.
　　当世能将《十面埋伏》这首名曲弹出意境的，屈指可数。白澜便是其中之一。
　　我找到白澜的时候，他坐在阁楼里，随手拨弦，却有种说不尽的意境。
　　阁楼的门大开着，我就直接走了进去。他见了我，倒也不恼，指了旁边的新茶具，示意我随意。我没有理会，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
　　待他结束，他站起身，向我一笑：“没想到黑馆的使者会是如此美人。”
　　“我不是使者。”我看着他把琴收好，跟着他走出阁楼。
　　“传闻中没有人离开过黑馆，即使有人逃过了当天，3日内必定魂飞魄散。现在看来，倒是不假。”白澜试图缓解他的紧张，便自与自说开了。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敢逃黑馆的征召令的，千百年来不胜枚举，各色人物都有，但有哪个真的逃过了。
　　“没有人在接到黑馆的征召令后还敢把自己看得那么高，更何况是我小小白澜。”白澜苦笑，“只不过时间确实不巧，今天是我一好友的祭日。”
　　“昨天就可以见到了。”当做祭日礼物岂不更好。
　　“他向来挥霍无度，我怕他没钱了怨我。”民间传说，在祭日的时候在坟前烧冥钱，死去的人就会收到等额的钱，可在冥界使用。
　　——人类果然是很奇怪的种族。所谓冥钱，不过是活着的人臆想的产物，偏偏就是有人相信。要知道，这东西在冥界根本就不流通。
　　我没有向他说明的必要，这些东西，等他到了黑馆自然会懂得。
　　他来到那片坟地，脚步愈发快速。
　　那是一座坟山，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坟有的崭新有的破落。坟山外围着的铁门上贴了一圈黄符。白澜已走了进去。
　　黄符将我阻拦在外，天色渐暗了。
　　黄昏时刻，新一批的客人快要到了，而白澜已经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我看了下被层层林木遮掩的白澜的所在地，向黑馆的方向走去。
　　黑馆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又岂是你想逃就可以逃掉的。

　　04.
　　长明灯一明一暗不停闪烁，哥哥在码头上将人送上船后，示意船夫自行驶去。
　　哥哥走来，与我并肩走在沙滩上，长在沙上的花发出幽幽荧光，照亮了这一片的海。
　　“他又逃了。”哥哥的表情不咸不淡。
　　“是。”我握拳，“也知道了怎么避开黑馆的征召令了。”
　　哥哥挑眉，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下级的执行者对人类高级的符确实有点问题，在符内人类的气息会被遮住。”
　　“我明白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哥哥停下脚步，手中的长明灯仍发出光芒，“它需要休息了。”
　　第二天到来的时候，开在沙里的花整理了自己的仪容，美美睡去了。只剩哥哥手里的长明灯和漫天繁星仍有光芒。
　　远处的船又驶了回来，船上已经空了。等到船靠上岸的时候，新一轮的征召令又开始发出。
　　“哥哥，你说我们什么时候退休好。”新的继承人还未见到踪影，我就想着退休了，果然是日子过得太太平了么。
　　“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后。”
　　……毫不意外的答案。

　　05.
　　白澜第二天已不在那坟地，换了地方，空气中似乎到处都留下了他的气息，反而更不好找。
　　在下午的时候，我和哥哥在脂粉堆里找到了他。
　　他仍然没有任何惧色，身上女子衣衫半褪，缩在他怀中，他便保持了这个姿势向我们笑，“本来是一个美人，结果美人又带了个美人来，我若今天仍不光临，明天会不会再见到一个美人？”
　　我对这类调侃是素来无所谓的，但很显然哥哥不是。
　　我看了眼那个女子，挑眉，“姑娘，今晚黑馆见。”然后走出去，关上了门。
　　半个时辰后，白澜面色苍白地走出来，哥哥冷哼一声，走了。我同情地看了一眼白澜，随即跟上哥哥的脚步。
　　夜晚的黑馆里，我看到了那个女子，却仍然没有看到白澜。
　　——执行者被杀了。在人类里，大部分都无法见到执行者，见得到执行者的人类都不会杀了它们。
　　那么，白澜去了妖族的领地？毕竟妖族是不在黑馆的管辖范围内的。
　　哥哥的脸难得黑了，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是第一次看到，白澜你好样的！
　　——几天的工作我也累了啊。我看着脚下的花，默默抱怨。

　　06.
　　白澜今天若再不来黑馆报到，便再也不用来了。而我和哥哥也会因工作失职而被革职。
　　——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我无所谓，但是哥哥一定得活着。
　　白澜这几天的行动很明显地再策划着什么，而且今天就会动手。
　　——他似乎也知道黑馆的某些事情。
　　我和哥哥找到他的时候，一群人在坟场——都是武林高手。
　　——毕竟没有人不怕死。可是的是，这群人以为没有了我们，黑馆就会消失了吗？
　　好几张脸都在这两天看到过，很显然，前两天应该是在商量对策。
　　哥哥从后面走上来，“看来你还想再来一次。”
　　白澜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看来昨天下午对他的确是个不愉快的回忆，可惜昨天那姑娘已经上了船。
　　那些武林高手好奇地看了两人一眼，好像都明白了些什么。
　　“哥哥，恐吓不是我们的专长。”……尤其是你的。
　　“我本来以为，今天会再来一个美人的，真是可惜。”白澜似乎是有了保障，又一次犯了哥哥的忌。
　　白澜已经把琴抱在怀中，随时准备开始弹奏，后面的那群高手也拿出了自己的武器。
　　“还有半柱香就日落了。”日落了，世界就是黑馆的了。
　　脚腕间的铃声开始响起，所有人瞬间来到黑馆外的森林里。
　　青色的火焰在空气中噗嗤噗嗤烧着，照的每个人都像厉鬼。
　　而他们，怕是连厉鬼都做不成的。

　　07.
　　白澜仍是逃了，但那群武林高手最后全成了黑馆的客人。
　　七点半的时候，黑馆照常打开，客人们陆续到场，我已经不可能再去追白澜了。
　　哥哥道：“时间到之前，他会自己回到黑馆的。”说完便追着古了。
　　我回到馆里，边招待客人便焦灼等待哥哥的归来。
　　可白澜直到十一点闭馆都没有来。
　　哥哥……胸口突然一阵绞痛，万蚁吞心的疼痛令我一下连腰身都无法直起。
　　哥哥无法引渡白澜，于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哥哥走了，我留着干什么呢？
　　无论如何，这在今晚还是我的工作。今晚，我会代哥哥送这些人到彼岸。
　　十一点半，黑馆准时消失，铃又开始响了。
　　我扶着树干，向码头走去。身后的客人们仍然很安静。
　　长明灯一明一暗被人执在手里，他悠悠看来，面容沉静。
　　——那张脸赫然是白澜。

　　08.
　　时光回到五十多年前，我误打误撞妖族领地却刚好被妖族斩杀了那名执行者。我在妖族领地里滞留了两天，第三天出去的时候，却在意外中杀了当时的引渡者。我脱离了死亡，却再没有了自由，被禁锢于黑馆。
　　现在看来，那时的哥哥，大概也是这样的。等到我走的时候，白澜应该也会是这样的吧。
　　这就是黑馆。
　　——你想要性命的时候，就要留下你的自由，你又想要自由的时候，就请留下你的命。
　　看，多公平。
　　“哥哥他……是自己想走了吧。”否则以黑馆给的能力，怎么可能输给人类！
　　白澜没有回话，对此不置可否。
　　长明灯一明一暗闪烁着，明灯愈明向右，暗灯愈暗向左。
　　我不想对这个细节的改变说些什么，事实上，客人们到彼岸后的归宿与我并无什么关系。

　　09.
　　船夫撑着浆向彼岸驶去。
　　脚腕间的铃声还在继续，一般它要到船到达彼岸后才会停止，所以我虽没去过彼岸，却比任何人都了解船到达彼岸的时间。
　　长在沙里的花到了该睡的时间了，漫天星辉下，我一人走在沙上，提防着那些随时可能缠上来的死物。
　　静走一夜。
　　据说，哥哥在几百年前就提着长明灯，静静地站在码头，等待着铃声的到来。
　　当时光对一个人失去了意义之后，他已经对任何事情都无所畏惧了。而被黑馆禁锢着的我们，只剩下彼此能温暖彼此。那些或真实、或虚假的情绪都随着时光慢慢地沉淀，埋藏在记忆里，等待着将来的到来，被人开启，然后痛彻心扉。
　　我是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但哥哥，应该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吧。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才选择自己走。
　　黑馆是什么？黑馆是一个中转站，由生到死，生生轮回，生生不息。
　　月辉下，那艘船缓缓归来，站在甲板上的人满是兴奋。
　　海水已经淹没到胸口的位置，我蹲下身去，死气窜入身体，腐水从口鼻进入，我感觉到我的毛发一根根离开我的身体，皮肤正在变皱变烂。神智从身体里被剥出，一点一点地减弱，我最后看了一眼天空，漫天星辉美丽依旧。
　　——世界如此美好，可惜从50年前我就享受不到了。现在，便是永别了。

　　10.
　　看到了晴朗的天，百花怒放，溪水潺潺。与黑馆外的土地相比，这里就是仙境。
　　我已明了，这里就是引渡者的归宿。
　　“怪不得哥哥想来呢，早知如此，我也早来了多好。”
　　“但我不希望你太早到。”是哥哥的声音。
　　我惊喜看去，哥哥站在我的身后，“这里太过孤独，只剩下我和你了。”
　　这时才发现，这里竟然没有声音。
　　“引渡者的归宿。之前的引渡者都只有一人在这孤寂中，自杀了。”
　　我向他笑：“没关系，现在有我陪着你了。”

　　11.
　　新一轮的征召令又被发出了，空缺的位置被人替上了。
　　黑馆依旧每夜灯火通明，长明灯依旧一明一暗、一上一下。
　　——黑馆，永不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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