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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林多前书没有第十七章。’
‘在地狱里,哥林多前书一共有二十四章。’
我要灭绝智慧人的智慧,废弃聪明人的聪明。——哥林多前书1-19
接到命令时,塔纳托斯并没有什么惊诧或其他。一方面宙斯本身随心所欲;另一方面,塔纳托斯自己也很少为了什么而有想法。
科林斯是繁华的,金银抛掷的耀人眼目。塔纳托斯不意外这样的地方为何不敬神,又敢于欺骗。因为敬神的美德源于贫穷,或者说缺乏。条件朴素如斯巴达,讲求抛弃世俗追求精神如雅典。人因人世的艰苦而向往神的嘉惠和恩慈,故而神施恩德之前必先有恐怖使人心软弱,再用信仰使之坚强。所以人们总悄悄地说神是善妒的,不能见凡人太幸福。幸福者必遭祸殃,因为他得的太多,不配他所得,超过他应有的,神就要击打他。故而命运必然是对人充满恶意和苦痛的,人们说起命运时,常常带着悲叹的语调。
唯有疯狂和愚昧者得福。
塔纳托斯走过科林斯的集市,熙熙攘攘为利来往的人群。金钱的诱惑蒙蔽双眼,贪婪的众罪在此滋生,芽苗似地娇嫩和旺盛。那时候,几乎很少人能意识到它真正的可怕,竟可以腐蚀国家、制度、精神、人心、,改变时代和世纪的洪流,无止境的饕餮巨兽。
那时,确实是科林斯人首先意识到一点。
人对神的崇拜,不过是一种交易。
人崇拜神,就从神那里得喜悦与好处。又因神高于人,故而人总从这交易中得到更多。倘若神与人无益,人为何要奉他与崇拜呢。
神的存在,也不过是为人类增添好处而已。
宙斯说,你岂是有智慧的,为一个河神得罪众神之王呢。
他们说,然而我见你掠走那女儿。我为你封存口舌,你岂又会记挂我,伸手嘉奖我。他却能以泉赠我为报,使我得无尽佳美。你的万神之王,反不如河神来得强。
我的愚昧胜过你的聪明,因你实在不过倚仗权势任意而行。
死神穿过人群,犹如微风和阴影,寂静四散。他经过市场,嘈杂的商机、计算的心思、掏出钱袋的手,都凝固;他经过阿芙洛狄忒的神庙,欲望的眼,妩媚的唇,热情的□□,转眼化为灰色群像。
他来到王宫,大厅的士兵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幽暗填满了墙的缝隙,窥视着无形之神走过。
“塔纳托斯?”有人说。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披着银灰斗篷的女人站在面前。
“墨洛珀。”他说。
那女人解下斗篷,露出白皙面容,深蓝如夜空的双眼潜着沉静星光,昭示着她的血统。
“你是奉宙斯命令来找西西弗斯么。”
塔纳托斯点下头。
“跟我来。”墨洛珀说,走入王宫深处,她的长发和斗篷在渐趋的昏暗中发出微光,犹如日暮时天边闪烁的星辰。
王国的内庭里,有人独自坐在王座上,看起来强健、坚毅,只是沉静地目视前方,仿佛在专注地看什么,又或者是在等待。墨洛珀走到他身边,她的姿态轻盈如风,一粒尘埃都没有被拂起,她站在一旁。
“我是西西弗斯的妻子。”她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塔纳托斯回答,抬起头。
“很荣幸,死神。”西西弗斯说,男人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听起来像个战士。“如果你并非急着要立刻带我回去复命,我想我们可以有些更好的建议和谈话,并不会耽误太久。”
西西弗斯看着他,对他谈话。起先塔纳托斯以为他真能看见自己;随后他就发现西西弗斯不过是依墨洛珀的视线方向确定他的位置而已。
他只是淡漠地听着,一如往常,听着将死者的语言。但是现在,有些事物改变了。
空气中浮动着某些存在,仿佛无数灵在悄声低语,对他说些什么,一些重要的事。它们轻轻拉扯着他的思绪,令他分心,不能专注于眼前。
塔纳托斯沉默,西西弗斯的建议在空气中飘荡盘旋,不能到达他。某种程度上,因为塔纳托斯无法为旁人所左右和改变。但是现在,更多是他前所未有地被扰乱了思绪。怪异的感觉在空气中晃动,如同蝴蝶环绕他翩翩飞舞,柔软翅翼不时扫过他脸颊与手脚,诱惑着他。
“……是的,我明白。我何其卑微,并不敢妄图与你交换什么。我身上又有什么,是值得神也愿意做交易的呢……”西西弗斯继续说着,华丽言辞倾泻而出,得自缪斯的灵感,雅典娜的恩宠。
塔纳托斯微微仰起头,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快速掠过,无数细小羽翅的黑影,流动的风。耳边有喃喃密语在召唤他,他皱起眉。
四周变得寂静,墙上的阴影逐渐加深,黑暗悄无声息地扩张着地盘。光线开始黯淡且阴冷,慢慢变成深水折射在洞穴山岩时那种忽闪的微光。西西弗斯的声音变得非常非常遥远,黑暗荡漾着,化为浓雾和波纹,吞噬着一切光线和画面。塔纳托斯似乎并没有警觉,只是呆呆地站着和望着,任由黑暗犹如巨大羽翼将他包裹起来。
等黑暗心满意足地散去之后,塔纳托斯消失了。
这时候,西西弗斯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周围重新变得温暖和明亮,火把开始继续燃烧。
“结束了,他消失了。”墨洛珀低声说。
塔纳托斯发现自己深陷在无尽黑暗中,一无所有的黑暗。西西弗斯似乎做了些什么事,也许,谁能知道将死的人会怎样疯狂和策划着营救自己的性命。
他往前走着。西西弗斯似乎是将他关进了某个黑暗的地方。可是这里比冥界的黑暗还深,连形态都没有,不见任何基础和倚仗,只是纯粹的虚无。塔纳托斯对此有莫名的熟悉感,随即他就想起来。
它与深渊塔尔塔罗斯那么像。
你是谁?
有一个声音发问。
塔纳托斯循声望去。不知何时,这里出现了一个人,苍老垂暮,即聋且盲。随即他又听到了水流的淙淙声,仿佛一汪清澈的泉水正在不远处流淌。
他走上前去。
塔纳托斯。他回答。
你是大地与星空之子么?
不是。我是黑夜之子。
那老人沉默了,不再发言。
过了一会儿,他举起双手。塔纳托斯看见他手中各拿着一个杯子,盛满清澈的水。
你觉得口渴么?
不。
你要哪杯水呢?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是继续问下去。我左手所拿的,是遗忘之泉的水;我右手所持的,则来自记忆之泉。
塔纳托斯望了望他身后那股微光闪动的清泉。
这里只有一股泉水。塔纳托斯说,我看不出两杯水有何不同。
老人笑了起来,笑声仿佛岁月积久的灰尘纷纷落下。
选择吧,你可以拿一杯。
塔纳托斯就伸右手拿过老人左手的杯子,饮里面的水。
四周黑暗霎时振翅远去,种种纷繁声色显露出来,鲜嫩青草的香气,露珠的清亮,金色花朵绽放,一望无际的原野。温暖午后,他醒过来,头顶繁叶拂动着,发出细碎声响,疏漏下片片光斑摇曳,七彩的光晕在睫毛间流转,落到眼中。
塔纳托斯直起身,有些茫然。白色群鸟在空中姿态优雅地划过,风拂着原野,盘旋着,带来午后阳光和鲜花那种慵懒催人入眠的香味。
接着他看见一个人出现在远方,正朝他缓步行来。白色的长袍,怀抱着一束鲜红的花朵。
他站起身,慢慢走过去。
那人有着清雅温柔的脸庞,被耀目的金发所环绕,脸上的神情是宁静的。那双眼睛也是金色,是埃忒尔那种清灵燃烧的黄金火焰。然而最惊讶的地方是:那张脸,竟同塔纳托斯一模一样。
他走到塔纳托斯面前,对着他微笑。
那个形象与塔纳托斯自身如此相似。
“你不是修普诺斯。”塔纳托斯说。
那个形象微微偏过头微笑。
“你如此了解修普诺斯,却不知道你自己。”他说,伸出手轻柔抚过塔纳托斯的脸颊。“塔纳托斯。”
他的手触碰到塔纳托斯的脸,然而塔纳托斯并没有任何触感。
“你是谁。”塔纳托斯说。
那个形象只是微笑。
“我等待了非常非常久。”他低语说,“我的力量我的自我,迷失在这个陌生的宇宙中。遗忘了一切,又被蒙上双眼和锁链。”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塔纳托斯说。
“你想必已经遗忘了吧。”他微微叹息,“难道你不曾在某个时刻,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之地如此陌生嘈杂,在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不曾做过自己身缚无数锁链的梦,窒息于那重重桎梏。我在无数森严守卫外徘徊许久,并且知道,终究,这一切都会到来,即使赫玛门尼也不能阻挡。”
“你是我自己。”塔纳托斯说。
形象微微一笑。
“那么,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塔纳托斯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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