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裁

　　初初季夏，晨起的荆州带着朦胧的湿意，影绰却分明，一家早早开张的铺子，迎来两位神仙般的人物，店家熟练的把抹布肩头一甩，高声叫喝道，“两位郎君您们里间请——”
　　对店家的错认，穆荷抿唇一笑。
　　念着昨夜宿醉，她也不贪嘴，跟着店家上楼，一壁吩咐，“一份细米白粥，风腌小菜——”
　　“两份。”桓祎接口，坦然自若的走过穆荷，吩咐道，“再切块瓜来，要薄皮沙瓤。”
　　穆荷耸耸肩，安分的跟在桓祎身后。

　　“话本里常谈，坐临窗而坐的，不是达官即是贵人，不是英雄也是豪杰，”穆荷语笑嫣然，甫一落座便幽幽开口。“今天可算是名副其实了。”
　　这家店二楼阔出一处露台，铸着排雕金栏杆，二楼尽是空位，桓祎也只是随心选来，不想这小姑信口便是奉承。
　　桓祎没有接口。
　　“我也好临窗位子。不过，我更喜欢一楼的座位。”无所谓桓祎应不应和，她照旧行素如常。
　　“为什么？”
　　穆荷笑得狡诈，“翻身出去容易些啊——哪怕吃霸王餐，也不甚引人注目。”
　　笑毕，穆荷笑意蓦地一敛，环顾四周佯作找寻模样，盈盈问到，“五郎，阿情在哪？”
　　“你倒是很关心那小姑子。”
　　“我以为你是带我来见她的。”
　　“不是。”他也不掩饰，回答得直率，伸手把一瓣瓜推到她面前，“西瓜解酒。”
　　他沉静自若的声线，安静低调的态度，让人觉得很是舒服，穆荷想也没想的就接过瓜，咬了起来。

　　新阳带着跳跃的生命力，楼下旗帜招牌参差而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穆荷于高处纵览下去，荆州繁华，窥得一斑。
　　“人质可利用的时间很短暂，只要确保了自身安全就可以舍弃。”桓祎问，“我很好奇，你怎么全程带着那个小姑子。”
　　想必是桓祎见她对王情维护如此，才误以为她向王家投诚，欲背弃于他，才有了今晨的纠葛。
　　穆荷眯眼一笑，带着惯有的乖张与促狭，“阿情不知内情，不明就里的就送上了门来，我寻思旅途苦闷就带着她了。她一介未历世事的世家女儿，孤身一人只怕寸步难行——她是我的良心，丢不得。”
　　士族倾轧由来已久，此番蓝田候遇刺，琅琊王氏心中未必没有数，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任凭元凶逍遥法外。可王情才十岁，乃局外人，命不该受这牵连。
　　穆荷这话不仅是要撇清关系，也是警醒了桓祎不要乱来。
　　“我自不会罔顾了你我交情。王情安然无恙，此时正高卧卞府，执座上宾。”
　　“卞家？”
　　穆荷疑惑，王情投奔桓祎，此刻怎的在卞家？
　　桓祎神色自若，“阿妹失踪，暗报说是被掳到了卞家。”
　　桓祎话题跳转太快，穆荷的脑袋勉力转了转，匪夷所思道，“这是什么道理？令妹进了龙潭虎穴，王情就给羊入虎口？桓家已经不济到要买一赠一了？”
　　说道后来，穆荷自觉蹊跷，皱了皱眉，转口，“不对，谁人不知，卞家附桓家骥尾，才有今日飞黄腾达——他哪敢这般掳去桓氏的掌上明珠？”
　　“数月前皇城石蛊案发，供词涉及卞家，故而今上下诏不准卞家子弟再宿卫皇宫，皆免职回乡。当时家君正筹备北伐，无暇旁顾，卞家便以为是桓氏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想来是心怀怨恨罢。”
　　进山不怕虎伤人，只怕人情两面刀。穆荷月余在王府摸爬滚打，也听出弦外之音。世家大族大多貌合神离，卞氏对桓氏行依附之事，怕肚子里早揣了异心。
　　只是卞氏可真够没出息的，竟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出气，何况，这手段也太不高明，纸包不住火，只消桓家打探到消息，在卞府把人搜出来，人赃并获，卞家便百口莫辩。
　　恐怕是留了后手了吧，穆荷淡淡忖道，不然卞家断然不敢这般肆无忌惮，任意而为。
　　穆荷眉心一皱，“不过——这与王情有何干系？”
　　就算他卞家在桓氏手下压苦了些许年，就算卞家无视法纪掳了桓氏女眷去，就算卞家是要先奸后杀再毁尸灭迹，这与王氏阿情何曾有一文钱的干系？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桓祎泰然自若，“去卞家桓某并未强求她，是她自愿的。”
　　穆荷神色惊疑不定，瞧着桓祎的目光闪闪灭灭。

　　三十六计，桓五郎惯会用的便是那借刀杀人。若说王情是被财币所难，才为桓祎火中取栗，穆荷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且不说那小姑身上的行头价值不菲，饱餐几日不成问题，就说那小姑自负天之骄女，断不会为了阿堵物折堕了自己。但穆荷委实也想不出桓祎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劳得动王情这个十龄小姑相助。
　　穆荷思绪飞转。
　　那个小姑的行事作风她一向摸不着头脑，许是真是王情唯恐天下不乱，欣然前往欲搅动一池春水——思索间，穆荷点点头——还是这个原因最靠谱。
　　桓祎的说辞穆荷不敢断言真假几分，只想着若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真没她插嘴的地方，不如先省了质疑的气力。

　　夹了箸脆腌黄瓜，穆荷囫囵口中，“五郎口中阿妹，指的可是桓家七女？”
　　桓祎颔首，“正是阿妹宜家。”
　　“宜家，桓宜家啊……”穆荷咂咂舌，“那昨夜五郎声势浩大的也是为了她喽？”
　　“本想在宜家被送进卞府前把人救出来，谁知卞家狡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设了埋伏诱了某前去。”
　　“桓女误走朱楼上，小乔下得铜雀来，”穆荷点头表示理解，“这等绝色，若我有机会也胁了去，不放手。”
　　“宜家与琅琊王氏定了亲事，退一步说，宜家被劫，王家也不会善罢干休。”
　　桓祎看着穆荷，目光冷静却凌凌有威。
　　“她未来的夫婿你也认识的——是王愉。”

　　穆荷眉梢一挑，苦苦一笑。
　　桓祎不知，她其实是观瞻过宜家的风姿的，就在王愉的书斋。
　　那副美人画轴一直被摆在案上，画中美人画堂昼寝，困睡妆台，姿容美好难以寄之语言。她笑王愉凡夫俗子，竟也爱这美人图。
　　只是穆荷当时还真是不知，那画中美人竟是他的妻。
　　穆荷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茶水，笑向桓祎，“早知就该恭喜他艳福不浅，得拥佳人了。”

　　扭头向外，旭日已升。
　　那夜梨花簌簌，姣白悠然，阆苑居那棵老的不能再老梨树，盛夏竟结苞绽放，仿佛一夜春风，瀛州玉雨，树下他执她素手，笑说天降祥瑞。蓦然的，穆荷胃中作呕，只觉得记忆中的儿郎道貌岸然，可憎可恨。
　　穆荷掰过一块瓜，咬了一口，郁燥问道，“你瞧这事，会不会是桓公暗中授意的？”
　　桓家既然在王家后面动着白刀子，备不住桓公就动了解除婚约的心思，这般让卞家假意劫走宜家，正好推说。
　　“不会。阿妹奇货可居，家君不会浪费给卞安仁。”一个女儿家的声誉最是重要，要选也只能是青年俊彦，可雕之木。
　　穆荷皱眉，不满脱口而出，“用联姻麻痹对方，维持和平假象，暗中却捅刀子，那王愉宜家两个人算什么？”
　　“我们说远了，”桓祎的声音冷静而自制，“不过，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女郎精读三国，不会不知。”
　　“所以呢？你予我说了这许多，要做什么？”穆荷放了箸，抹了嘴，好整以暇。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既然宜家已被送入卞府，不如将计就计。”
　　穆荷轻蔑一笑，果然，卞家已然是弃子一枚，连哄带骗，恩威并施的手段都用不到了。

　　“卞家两面三刀，五郎若不补上一把，怎能甘心？”
　　自打桓祎将王情送进卞府，便已说明他另有谋划，这般对自己和盘托出，自然是需她臂助，穆荷点头而笑，“不过，我很好奇，五郎要怎样打动我？”
　　“吃顿霸王餐吧。”桓祎起身。
　　“嗯？”穆荷意料之外，抬头。
　　桓祎缓缓倾身，眼底深深的，“你猜，我们若是吃霸王餐，酒楼养的那班打手，留住我们的可能有多少？”
　　“你——”穆荷诧异起身，后半句却被吞入一个深吻之中……
　　穆荷齿壁上还留有瓜瓤特有香腻，桓祎狠狠圈住她的腰，深深的吻下去。穆荷猝不及防，被强行弯折的脊背砰的撞上一旁的栏杆。桓祎气息灼热来势汹汹，她只觉得眼前五光十色，被他灵巧的扫过口腔，纠缠起她的舌头抵死缠绵，她嘤咛出声，禁欲的音色勾动绮念，下一刻，穆荷腰上的手忽然施力，紧接着是一阵山倾海倒，天翻地旋！
　　“唔！！”穆荷心中一惊，气都来不得换，清凉的气流就已自脑后瞬间劈开！

　　穆荷如何也不曾想，桓祎竟然大着胆子踏上栏杆，不管不顾的，纵身跃了出去！

　　妈的……这可是二楼！
　　猝然的坠落感，加上口中放肆的舌头，狠狠的带出轻微的呕吐感，穆荷环紧桓祎的腰，狼狈撇过头去——
　　蓦地，还未着地，下坠的力道狠狠一顿！
　　穆荷抬头，只见桓祎右手扯着一条腰带，七十二寸，另一端牢牢缠住二楼的栏杆——
　　他低头，笑问，“怎样？”
　　一番起落，再对上他冷静自若的眼睛，穆荷无奈垂首一笑，“真不入流。”

　　艺高人胆大，桓祎手一松，揽着穆荷，稳稳落地。
　　零星几个路人，见这番情景都是怔愣无语。
　　一番指指点点中，桓祎剑眉深皱，“早知便让你先换身女装了。”言毕，掉头就走。
　　穆荷恍然大悟，看了一眼那些越聚越多的市井闲散人，笑着声音一提，“桓五郎——且等等我！”
　　桓祎也不理会，穆荷也不心急，两人这般一前一后的走了数条街，直快走到了藕池山庄，穆荷忽然上前扯住桓祎，折入僻静一角，欺身亲上桓祎的嘴角。
　　她眼中点点光华，哑声问道，“木笔香？”
　　桓祎并不接口，神色深沉的看着她。
　　“帮我寻三个美人，绑了一并偷送来卞家。”穆荷踮起脚，贴近桓祎，“以三赔一，卞员外断然不会拒绝。我来帮你，我来让他卞家举步维艰，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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