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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承谦拿来银针等各类器具的时候,季泽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立刻开始自发地脱衣服。
承谦递给他一方软巾,说:“等会儿要是疼就把这个咬在嘴里,别咬伤了自己。”
季泽摇摇头,瞪了承谦一眼:“那三十年我受的疼还少吗?”——少看不起人,真拿我当小白脸呢。
承谦笑笑,说:“随你。”
金猊里似乎放了安神的药物,随着熏香一点点的飘散出来,带着莫名祥和安静的气息。
承谦第一针扎下来的时候季泽忍不住颤了一下,新生的肌肤皮肉太敏感,只一点锐利的痛意便足够整个背部跟着颤抖起来。
季泽只摇了摇头,示意承谦继续。
承谦忽然低声吟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岳飞?”季泽压抑着背上传来的刺痛感,扬着声线问道。
承谦说:“不,是你。”
季泽笑起来,的确,无论是季泽的十几年生命还是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几乎都充斥着浮华。他们从来没有受过任何物质上的苦楚,名利于他们而言唾手可得,真真不过一抷尘土。而他们唯一和这句词搭边的地方,无疑就是那云月。他们最终都拨开了那片云——见到了那片月——季泽用尽了他的爱,而他则消耗光了他的韶华。
几世奢华,几世名利,他和季泽终于走过了那八千里的长路,熬过了生老病死,最终于见了可以栖息之地,可以倚靠之人——可以洗净铅华,此生不换。
时间忽然就变得无比的漫长起来,仿佛历史的长河在一瞬间就陡然毫无意义,所有意义全部都落在承谦的银针上,而那针一下下地扎在他背上,掀起的细小的疼痛如同风起时吹皱的池水,一波一波漫过来,铺天盖地。
金猊里飘出来的香越发的浓起来,梦靥又如同潮水从脚底开始往上泛——然而和往常不同,这一次的梦境如同母亲子宫里的羊水,带着温暖而熟悉的气味缓缓围绕过来,朦胧间季泽觉察到承谦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这一世,你要给我。”
季泽用尽力气点点头,便转瞬沉入了梦境。
梦境里他站在一棵大树下,那树上开了满树繁花,一个极度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看见他来,便朝他微微地笑。
季泽的眼眶忽然就酸涩起来,晶莹的液体不断的浮上来,积聚在眼睛的边缘,模糊了视线。
季泽朝着那个身影叫道:“父亲。”
季椽点点头:“泽儿,过来。”树下依旧是一盘棋,上面摆满了黑子,只留了三颗白字孤立无援地落在正中央。
季泽走过去坐下,看看那盘棋,又抬起头来看季椽:“父亲,我不是从前那个季泽……我不懂棋。”
季椽笑了,从季椽背后又走出一个男人,那人极其俊美,季泽只一眼便认出,这人竟是先帝!
先帝睨了他一眼,说:“椽儿,你怎么教的孩子,连棋都不会下。”
季泽立刻窘迫起来,季椽不理会先帝,只向季泽淡笑:“你就是从前也不懂棋。泽儿,我当了你两世的父亲,你没哪一世是肯学棋的。”
两世的父亲?一道灵光闪过季泽的灵台,他脱口而出道:“那三十年也是父亲……?”
季椽笑着点点头:“是我。是我切断了你的命轨,将你的前一世拆开,插进了你的后一世。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两世都死得不明不白的。”
先帝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季泽立时反应过来,如果季椽没有动这个手脚,那恐怕两世季泽都会死得像个笑话,而第一世的李重华……无疑就是第二世的那个男人。他们都未必爱他,只不过是占有欲——自己不要的,也绝不轻易给别人。
季椽说:“泽儿,你好好看这盘棋。”
季泽低头去看那盘路数极其诡异的棋,棋盘上几乎全是黑子,只有三颗白子孤零零地落在正中央——这是现下的皇朝!鞑靼兵临城下,而京城和济城,几乎是整个皇朝唯一的所系了。
季泽眨了眨眼,那盘棋转瞬就化为了巨大的山川百泽之图,鞑靼的铁骑密密麻麻地占领了大半个皇朝,只有南方还倚仗着京城的庇护偏安一隅。而那三颗白字,却化成了三个站在城门楼上的人——季泽,承谦,以及晋王。
季椽执着一颗白子,将手伸过来,那白玉雕琢的棋子竟和他的手一般无二。季泽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与季椽的手一样,莹白如玉。而现下,季椽那只白玉一样的手以一种快而狠的力度将一颗白子下在了重重黑棋的包围之中,随即,不讲任何套路得——也根本没有套路,那颗白字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以一种极其迅猛的态势爆发出一片碎石雾气,轰然清开了整个棋面的黑子。
季泽惊诧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季椽,季椽仍是笑着点点头,肯定季泽心中猜想。
季泽迟疑地开口:“可是……”
季椽说:“你不是嫌李重华的皇位来得太容易么,这等恶名,不如送给他背着。他可是让我的孩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两世。”
轻轻的“哼”声又从远处响起,季泽笑起来:“父亲,你现在过得好么?”
季椽没有回答,只是抬头去看那满树繁花,季泽跟着他仰起头来,却见承谦的面容在那一片繁花茂影里若隐若现。
季椽温声说:“泽儿,有些人,总是无法替代的。无论经历过几世轮回,他们都敢拿着自己所有的年华来下这个赌注。
“从前父亲太犹豫,不够果决,才让自己、也让别人等了这么多年,甚至还要带累自己的下一辈搅进这场恩恩怨怨。父亲现在很好,父亲只希望……你也能过得好。
“不要怪先帝,他也只是个人。要怪就怪父亲吧,其实,都是父亲糊涂了。”
季泽摇了摇头:“父亲,我不怪你。”细论起来,父亲才是触发今天局面的主因,而自己——却是触发李重安之死的主因。
父亲,父亲,我们谁也不能怪谁。如果不是你们,又何来的我们,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又怎么能在一片荒芜里开出自己的满树繁花。
季椽笑着,面容飞速地隐去,整个梦境又化成了一滩水。
季泽隐约听见一棵树生长的声音——无数个细胞分裂成长的声音,本身只会颤动的分子原子们在这一刻沾染上了生命,发出“刷刷”的摩擦声,而那棵树飞快成长的枝桠顶着季泽将他托出了水面,季泽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到那树已经长满了绿叶。
还未开花,季泽笑起来,他知道了季椽的整个用意。
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是承谦白玉一样的脸,额头上却已经浮现了薄汗。
承谦见他醒来,笑笑:“你睡了一个时辰。”
竟然这么久么?季泽揉了揉有些昏然的额头,忽然一点尖利的痛意在他背上泛滥开来,他才惊觉承谦还在纹那一棵树!
季泽问:“快纹好了么?”
承谦将银针收到一块白布上,仔细地擦了擦那针,便将布同针一起放在一旁,拿过镜子来举在季泽的斜上方:“好了。”
镜子里少年如玉的背部生长着一颗巨大的树,脊椎成了树干,而两边单薄瘦削的蝴蝶骨成了树冠,影影绰绰的绿色里缀满了三月桃花一样的色泽。
这就是父亲的用意么?——你终将只能长成一棵树,或许渺小,或许参天磅礴,唯一不变的是,只有遇上了那个人,只有嵌进了那个人的灵魂,只有两个人一起沉沦,才开得出那耀目的满树繁花,一开经年。
自此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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