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章
一、
六月,入了黄梅天的白玉镇浸淫在霏霏细雨中,石板小道上铺密了一层薄薄的雨珠。
镇东南的一条小巷中,久住着一位老妇人,人们都尊她为「绣娘」,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全名。所谓「绣娘」,即是对绣工极好的女子的称呼。随着时光渐逝,即使是在江南地区,精通绣艺
的女孩子也越来越少,而这位绣艺出神入化的「绣娘」,便也深得人们的尊重。
绣娘老了。
今天没有开工。她费力地移开门,浑浊的眼珠目无焦距,望了望昏黄阴阴的天,叹了口气。
阴雨天,关节疼呢!
她倚着门站了一会儿,向东南边那条石桥望了望,转身回屋,没有关门。瘦小伛偻的身形渐行渐远,在大花珠帘后消失了。
一如往常,我买了一袋子云片糕。云片糕上缀着的小核桃片如同白玉镇旧木门缝中的颗颗锈钉,几十年来未变的格调。
我向卖云片糕的大妈打听了这位绣娘。
“伊勿似本地宁!”(她不是本地人)
她说,绣娘是从外地嫁进来的。夫家是当时白玉镇大绸布庄东家的二儿子,听说是二先生外出经商是带回来的。女方也是大户人家,离开当地时新娘子哭了好久,临上轿时还带着泪痕,好不
惹人怜。
但终究,她还是嫁过来了。
成亲那天,街上张灯结彩,人头攒动。新娘子在媒婆的搀扶下盈盈下轿,恰刮起一阵东风,撩了撩红盖头,那略带泪痕的芙颊在众人面前展露无遗,登时惊起一片喝彩声。
“各个辰光,格新娘才真似漂亮,崭来!”(那时候,那新娘才真是漂亮,美极了!)
新娘子就过了门。过门的头两年,夫妻恩爱,一切安好,其乐融融。可是第三年秋的一天,家里出事了。
“伊格大儿子勿是宁啊!”(那个大儿子不是人啊)
她夫家的大哥那两年说是外出经商,却实是在到处赌博,而他们家的地产在年初便被那赌鬼抵押了出去。房契,是他偷出去的。二先生知道后,当时说是“脸色铁青了一阵,遂命仆人准备
了一些行李,带着一些家丁就出去了”。
她冲出门去追他,追到镇东南的夕丽桥上,扯住他的袖子流泪,没有擦拭,哭花了脸,他却温柔的说:“放心,我会回来的。你和孩子,等我!”她点点头,解下脖颈里的古玉,挂上他的脖
子,小心地帮他拢好衣襟。他吻了吻她的手背,走了。
“伊拉讲似一扎龙凤呈祥的玉佩,碧绿碧绿呃!”(他们说是一只龙凤呈祥的玉佩,碧绿碧绿的)
衣襟处摩挲的触感还留在指腹,她用那只手抚了抚小腹。她才有孕。
他一走就是半年,杳无音讯。房子终究是被收去了,仆人被遣走。绸布庄改了规模,她开了家绸布店。她大着肚子无法操管店铺的事,家中没有管事的人,生意也每况愈下。再后来传来风
声,说二先生和一群家丁在船上就遭遇了劫匪,二先生下落不明,可能游泳逃脱了,也可能……被杀了丢入江中。这说法传到她的耳中,她登时便晕倒了。她那时快临盆,这一下,孩子也没
了。等到她苏醒后,就常常站在门旁发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分别的桥,或者不停地做着女红。而二先生,确实没再回来,像是消失在人间了。
“伊在故撒了!”(她可怜啊!)
大妈惋惜地摇了摇头。
“伊挨在登格纳宁伐?”(她还在等那个男人么?)
“似呃……”(是的……)
我凝视那半开半掩的木门,耳边大妈还在絮絮地说着绣娘的绣艺是如何如何好,曾经做过的绣品是多么多么精美……
我看得出神。从那斑驳的门锁中心,渐渐化开一股新绿,向外漫延——那古旧的锁竟然蓦然地变新了,锃亮锃亮的,然后那木门也变大了一阔——红漆、牌匾、椽梁、灯笼……七十几年前
的一切正在重现。
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