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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黔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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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一切从租书屋开始


      住在实验一小教师公寓的人都知道,楚吕是个可怜孩子。她没有先天不足,也无变身女主角的荣幸——患上楚楚可怜的不治之症(这要归结于她人生中具有启蒙意义的第一部“哥”来“哥”去的泡菜连续剧)。那么,她的可怜必然是源于后天的不幸了。
      她有一个很威风的警察父亲,然而还没有等到她足够坐在身穿警服高大威猛的父亲肩膀上,享受小伙伴们羡慕的注视,就已经被打上“烈士遗孤”的标签了。还没到她会缠着大人追问爸爸在哪里,她又成为了家长教育淘气孩子的典型,“看见那丫头没,她妈就把她丢了跟着别人跑了,你要不听话,我也把你扔垃圾堆里!”
      那个多少年来口口相传生生不息的“垃圾堆”足够媲美马王堆遗址了,这已是家长们恐吓的极限,也不知道多少次出现在孩童们信以为真的噩梦里。楚吕的遭遇并没有大人言语中的肮脏腥臭,她不过是被她狠心的母亲抛弃了而已。年幼的女儿还不足以困住她妈妈年轻、丰满、渴望的身躯。
      楚吕是跟着退休的奶奶刘老师一起生活。每一个教师家庭的子女似乎都有着无法外道的苦水。三岁以前,毛孩子们在家属区外面的工地上偷沙玩的时候,刘老师已经开始对她进行学前教育了;别的孩子学识字时,她就要每天写100字的日记,内容还不得重复,不得编造,要有真情实感;动画片只能看唐诗三百首之类,新闻联播却要天天照面,她对新闻联播仇根深种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生根发芽的;懒觉是不能睡的,衣服是要自己洗的,诗词是要流利背诵的,日记是要见天进步的,阅读计划是要当日完成的……
      一天里,总会听见外面有小孩子呼朋引伴的声音,“谁谁谁,出来玩”“谁谁,打球去”,这些“谁谁谁”和“谁谁”里从来没有小楚吕。楚吕没有同附近的小朋友出来玩儿过,自然也不会有人邀她一起玩。
      哦,对了,也有那么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例外。对面张老师家的小外孙来过暑假,小女孩活泼好动,听说了楚吕这号年龄相仿的小姐妹,兴致勃勃地来敲过几次门,被刘老师无情地击退以后,就把楚吕划到“老死不相往来”名单里了。哼,小孩子也是有自尊的。
      这种与世隔绝,“寒窗苦读”的才女养成计划,到了小学才算终结。初脱束缚的楚吕经过了短暂的适应期后,那便是疯狂的反噬。她学前开发良好的大脑不仅能快速地吸收知识,学习别的也同样是一块吸力十足的“小海绵”。骂脏话,竖中指,在地上扇洋画,窝墙根里打弹珠……最初几次回到家里还会因情不自禁或经验不足暴露一些蛛丝马迹,跪了几次搓衣板后她就学精了,弹珠要藏在花坛底下的小洞里而不能放在书包底层,要洗干净手抠掉指甲缝里的泥土回家才不会被发现,那些“你妈”“滚你大爷”“婊子养的”都要暂时关个禁闭,出了家门才能放风。她阳奉阴违的功力,也是在那时候炉火纯青的。
      楚吕一直摸不准,奶奶对她是恨还是爱,爱她怎么会舍得寒冬腊月里关她在屋外罚她?恨她又怎么会花钱花精力地培养她?又或许爱恨本身就无法清楚分割。
      刘老师对楚吕感情复杂。她在楚吕的身上寻找儿子的影子,也算是聊以慰藉。另一方面将楚吕所有的坏习惯都归结于儿媳的不良基因。爱和恨都找到最佳转移,单调的退休生活才不至于过于寡淡。
      刘老师当初极力反对楚吕爸妈谈朋友,奈何警校出身的儿子偏偏就喜欢那娇滴滴走路缺根骨头的姑娘。最后楚吕妈大了肚子,刘老师再不赞同,也只能埋怨自家没见过女人的儿子。她唯一盼望的,也就是儿媳妇能踏踏实实和儿子过日子。好像为了印证她这一辈子的盼望都只为了落空,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接着儿子尸骨未寒,楚吕的妈妈就跟别的男人跑了,还丢下了嗷嗷待哺的楚吕。
      刘老师对楚吕格外严厉,她在教书的时候就有“铁面师尊”之称,对待亲孙女,更加吝于赞美,严于惩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楚吕身上源自母亲的那一部分牢牢地封存起来。
      受压迫的人儿要反抗,解放区的人民要歌唱。楚吕那超前漫长的叛逆期,刘老师算是推波助澜的原动力。
      她和冉培第一次照面,也只是由于她叛逆期微不足道的一个插曲。世上的机缘巧合,都要追根问底,好像都缺少了一些惊天动地。
      那天楚吕放了学,买了一支和路雪慢慢咬着。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雨,空气都湿漉漉的,并不如往年这时候闷热。这种天气吃雪糕最舒服了,可以慢慢地舔,甜味在嘴里慢慢地化开,那滋味,妙极了。
      她照例拐了两条街到三中附近的书铺去租黄色漫画。他们实验中学门口就有好几家小书店,可她不得不谨慎小心,舍近求远。刘老师虽然是小学部的退休教师,但是保不准在初中部安插了耳目,毕竟刘老师桃李众多,难免有个把现今在实验中学承其衣钵的。楚吕为了维护她在学校正面向上的形象,以及素来小心行事的性格驱使下,她宁可多绕几条街也不敢冒可能被克扣零花钱的风险。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她第一次被罚掉零花钱时就身体力行了。
      在学校里,她是金字塔尖孤高的优秀生,是不苟言笑的学生干部,是和男同学界限分明的“三八妇女”(专门和男生同桌划清三八线的女同学),谁也不可能想到,同学们眼中“位高权重”的女班长,上课开小差不是想着哪个阳光的男同学,也不是合计着下课邀几个人逛精品店,而是思忖着存货不多了,该抽个空去租书屋换几本新的,或者是考虑哪本黄漫上的姿势是否具有操作性。
      她熟门熟路地进入一家经常光顾的小店,这家店的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眼神清澈,不会浑浊着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在小姑娘身上下转悠,看到楚吕要借阅的书籍时,也不会意味深长地瞥她两眼。她总害怕在那些油头黄牙的中年人的盯视下,在昏暗逼仄的租书屋里发生一些足以让她上社会版头条的事情,而新闻里还可能将她特殊的阅读爱好大肆渲染成80后教育失败的典例,这一点更让她深深恐惧。所以,她每次去总是挑人多的时候,然而要她挤在一堆人高马大的高中男生中间挑黄书,鼻尖充斥着汗臭,听着男生们肆无忌惮的荤话,她到底是脸皮不够厚的,尽管她的“阅”历也不浅。
      当她发现这家年轻老板的小店时,她甚至有种走了运的感觉。年轻人做生意也活泛些,不跟他们这些学生娃子计较一毛两毛的,深得这一片学生的青睐。
      初中比高中放学晚,这个点,租书屋里还没有人满为患。楚吕和老板点点头,满意地溜了进去。
      她快速地挑了两本新货,出到外间结账,才发现柜台后面已经换了一个人,不是矮个子的书屋小老板,而是一个穿着三中校服的男学生。男学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有些泛白了,却依然干净清爽。
      楚吕接过男生递给的登记簿。一晃而过的功夫,她发现男生五指的指关节淤青泛紫,肿得发亮。
      “打架了?”楚吕顺口问道。她没有抬头,手上没停,快速而齐整地抄写漫画书的名字,这两本根本无需对白的书却画蛇添足地起了两个无比文艺且冗长的名字——体育系情事物语之阳光的爱、皇室管家孤岛狩猎游戏。
      “嗯。”男生侧头看了楚吕一眼,迟疑了一秒,应了一声。他逃掉了晚自习过来,却在路口被几个死对头拦住,少不了一场肉搏。他想不明白,这些人看不顺眼的人怎么能那么多,而他却不知幸是不幸,偏巧是其中一个。不过这两年倒是让他的拳头更硬了。
      “赢了么?”楚吕在班上很少说话,能聊天的同学就赵维一个,更别说主动和哪个男同学说话了,收作业收班费时才会找到他们。她和租书屋老板偶尔能说上几句,那也是在光顾这家店大半年以后的事儿了。这一天她竟然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高中生搭讪,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她想,也许是这个明显高她一个头的男生足够英俊帅气,而使她一反常态。不,他哪里算得上英俊,一个平头徒增了傻气,更谈不上威猛,那瘦瘦长长的身板就像一根风吹就倒的竹竿儿。又或许是面前两本封面就很引人入胜的漫画勾起了她心底蠢蠢欲动的浮想。不,她上课开小差时考虑哪本黄漫上的姿势最具有操作性,也没见她对着班上的男生发情。或许是他指上那一圈青肿勾起了她小时候熟悉的记忆,她也有过不要命和人干架的时候。不……这么多“或许”,谁知道呢,总之她就是在这个快要下班的五点一刻,在这间略显昏暗的小屋里,握着一本卷了脚的登记本,面对着一壁橘黄的墙纸和一个从没有照过面的高中生,自然而然地发起了对话。
      “当然。”男生嘴角抿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眼底溢起的笑意点亮了两颗乌黑的星子,驱散了一脸的阴霾。这张略显稚气的脸孔,带着一些青春期快速发育的痕迹,清瘦的脸庞给人总是吃不饱的错觉,额头边上两粒红肿的大痘,嘴唇周围淡淡的胡茬,和万千高中男生一样,青春期的迅猛生长似乎忽略了那些棱角分明的部分,将他们拉长成一个个交叠的影子。
      楚吕从未对这些吃饭抢着排在女生前面,一顿三大碗还要在晚自习问女生要零食的影子们多一些侧目。那些晃荡在宽大校服下的身体,远比不上漫画中的泾渭分明充满力量。欺负女生欲擒故纵的把戏,比起小说里运筹帷幄的男人们总是棋差一着。
      事后再回忆起初次相逢,他那时青春期的面孔已经模糊暗淡,几乎与那片橘黄的壁纸融为一体了,楚吕却还能描绘出他那时生动的神态。
      楚吕把书放好,从书包侧面掏出八毛钱放在桌上,一张五毛,三张一毛,说:“借两天。”
      男生把钱拿到手上,又递回给楚吕,说:“我请你。”
      楚吕已经又背起书包,扯着书包带的手顿了顿,一时有些搞不清现下的情况,无功不受禄,何况还是萍水相逢,她想起前几天知音上浓墨重彩的故事,时刻戒备着的忧患意识(这是她麻痹自我的美称,多年以后冉培将之精准地定义为“被害臆想症”)迅速竖起铠甲,不一会儿,却破天荒地丢盔弃甲,独一次接受了这莫名其妙的大便宜,如果将抹掉零头归之为小便宜的话。
      楚吕接过钱,却没有放进书包里,直接揣进了校裤口袋。她迟钝地道了一声“谢谢”,这比起她之前搭话的轻车熟路显得是那么的口齿不清,就像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手在使出最后一式被真气反噬一样。
      她不着边际地梳理着乱七八糟的思绪,回想着金庸古龙梁羽生人物中的自救方法,却没有一个管用的。这时候,听见身边的男生又开口了。
      他说:“我叫冉培。”
      楚吕已不打算再开口,她也不知道怎么对答了,刚才就像有个绝顶高手在她身后灌入内力,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身体的气流影响了大脑的运转,让她如此自然地做着平常所不擅长的事。现在,高手发现她并非骨骼惊奇,根本毫无可塑之质,便愤然离去。她又被打回原形。她既对刚才羞愤不已,又为找不到合适的对答而耿耿于怀。她甚至忘了她倒背如流的英语课本第一册第一课的对白就是最好的回答,她完全可以从容地说上一句“我叫楚吕”,即便这个违和感深重的名字很可能破坏此刻小书屋的和谐气氛。
      她此刻所能做的只是草草点了个头,拉紧书包带匆匆离开。
      冉培目送楚吕,直至那方薄薄的门帘送别最后一丝波动。
      他低头寻找到登记簿上一行墨迹尚新的字迹,在一片黑兰红交错的墨迹中显得鹤立鸡群,一笔一划、方方正正,谈不上娟秀,却足够大方挺直。
      楚吕。冉培嘴角展开这天第二个笑容。很快,他看见了那两个文艺冗长的书名,不禁失笑。还真是个古怪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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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1998?一切从租书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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