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

　　在璟一三岁生日过后不久，空气里尚且弥漫着喜悦的气氛，我和宛贵妃一同为他扎的小兔灯笼还挂在书桌旁，眯着红通通的眼睛，笑得欢快，乖顺地卧在那里，静观人事变化。
　　几乎是毫无预兆的，立刻又被一股阴郁压抑的气氛给沉沉地覆盖住，宫人们皆敛了笑容，不多言语，眉眼垂得越发低了，荷月宫内一派愁云掺淡，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放轻了步子极轻巧地走动，说话的声音亦是小心的。
　　这一切都因为宛贵妃病重了。

　　这病来势汹汹，一时犹如高山轰然倾倒。宛贵妃时常昏迷着，断断续续地发着低烧，更有时一睡下就是三天不醒，既便醒着也意识混沌，思维不甚清晰，有时就连辰胜和璟一都认不出来，身边的宫女皆衣不解带日日寸步不离地伺候。
　　辰胜十分着急，几乎快把整个太医院给掀翻了，医术顶高明的几位太医挨个给宛贵妃瞧了病，老太医们在诊过脉之后大多抚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颤颤巍巍地叹气，有的则干脆闷声不吭只埋头写方子。
　　辰胜被这些老太医慢慢腾腾的态度气得拍案吹胡子。最后太医们凑在一块商量了一番，复又唏嘘了一番，方才推了个年轻些不怕死的后辈过来向禀告辰胜宛贵妃的病情。

　　那日的天似乎也有所感应，阴郁灰蒙，细碎地飘着几粒雨水，却让一切显得濡湿潮冷，空气里浮动着几丝令人不舒服的气息。我立于门外隔得有些距离的地方，透过雨帘，看着辰胜坐在正厅，那太医院后辈跪于正下方，远远的、随风传来些零碎的词句：……是贵妃娘娘早产时留下的病根，病积已久……微臣等实已尽力，奈何……回天乏术……人事天定，还请陛下节哀……”
　　我很不是滋味，这便是宛贵妃的命数吗？没想到那画般的人，命会在这里轻易的就停顿了，如此早早终结。

　　辰胜的脸写满木然，在丝丝雨水雾气的遮挡下显得模糊不清。那个温柔恬静的女子曾是他一见钟情、以为会携手一生的人，如今生命垂危，他虽身为一国之君却无能为力，只能白白的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地在自己面前消逝。
　　他该是悲伤的吧？
　　我转头牵过身边的璟一，他尚懵懂，却也被这压抑悲伤的氛围感染，不像往日那般跳脱，而是安安静静地望着我，又看看自己父皇，我将他抱起，摸摸他的小脑袋，吻着他的额角轻喃：“多少年前，我好似也这样面对着你。”
　　璟一不安地扯着我的衣摆“师父，母妃她……”
　　我回过神来，收起脸上的阴霾，换上笑颜：“璟一乖，师父带你去看母妃，母妃病了，你父皇很担心，所以璟一要乖乖的不要吵闹，要让母妃看到璟一听话的样子才会开心，知道吗？”
　　璟一乖巧地点点头“嗯，记住了。”

　　抱着璟一进了内寝，意外地看见宛贵妃是醒着的。她正背靠着软垫斜倚在床边，面色苍白瘦削，人又清减了不少，眉间虽依旧难掩疲惫之色，但今日已是精神了许多，贴身宫女锦绣见着她有了好转满心欢喜，挨坐着极细致地喂着汤药。
　　见我与璟一与我来了，宛贵妃扬唇露出一个一如往常温柔美丽的笑容，点头轻声道：“元尧姑娘来了快请坐。”
　　璟一从我怀中挣出，猛地扑过去，像只树藤似的趴在宛贵妃身上，小短手伸得长长地去触碰母亲的额头，面满忧心，急急地念叨：“母妃病了，痛，璟一给母妃呼呼……”说着就嘟起嘴唇使劲吹气，大眼睛浮起一层水雾，泪花儿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宛贵妃抬手仔细地抚摸着璟一细黄的短发，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璟一，似要将儿子的面容刻于心间永不磨没，饶是之前表现得再怎样坦然坚强，此时生死在即，在自己的骨肉面前终究遮不住满心的悲怆不舍，眼泪无声地蜿蜒而下，弄花了一张秀丽的容颜，却只是轻轻拥着璟一说不出一句话。
　　璟一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但此时的他尚不知晓何为死别，只红了眼眶更加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袖，不愿撒手。
　　宛贵妃再也受不住，一把抱过璟一，用力将他揉进怀里，低低地啜泣着：“璟一，好孩子，母妃不能看着你长大了，你心里别怨怪，要好好的生活，健健康康地长大，知道吗我的儿子。”
　　我静默无言，在场的锦绣和一干宫女都用手帕遮了面，无声地落着眼泪。
　　我看着宛贵妃的泪水一滴一滴泪水，湿了衣襟，突然有种感觉，这该是宛贵妃与辰胜相逢后至今的第一次落泪吧？

　　当年她还只是一名叫罗婉萱的普通妙龄少女时，没有锦绣绫罗加身，没有珠翠金玉满堂，满心纯真祈盼两人，可曾想过她日后的命运会是这般？富贵又曲折。
　　在她入宫受尽众人非议时她为了自己的爱人没有哭，在她失去她的第一个孩子时为了自己的家人她没有哭，在那个帝王离她越来越远时为了自尊她没有哭，在早产生下璟一受尽痛苦的时候她即便咬破嘴唇也没有哭，而如今却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再也无法看着自己孩子长大时终于哭了出来，却仍是如此隐忍地落泪。
　　明明是那么弱不禁风的女子居然会那么吝啬自己的眼泪，当初我还拿她与那个纵火自尽的名妓比较，认为她的性子过于软弱，不知争取，平白受欺压，而如今才明白她其实是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守护自己的爱情、亲人和孩子。在得知自己的死讯后，她唯一担心的只有璟一，她害怕他的孩子不能健康平安的长大，她害怕他的孩子会生活得不好，她害怕他的孩子受到别人欺负时想要找母亲依靠却寻不到怀抱。

　　看着宛贵妃眼中的担忧与不舍，我很是不忍，走过去覆住她冰冷的手背，望着她泪眼迷蒙的双眼认真道：“贵妃娘娘请放心吧，我元尧，今后定会竭尽全力守护瑾王殿下，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宛贵妃怔愣地望着我，眼泪尤自静静流淌，随后缓缓地反手握住我的，语带悲凉：“劳烦元尧姑娘了，璟一何其有幸竟得真人这般照拂。往后我是不能再守着璟一了，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无以为报，惟求来生结草衔环以报。请姑娘受我一拜，便从此将璟一托付于你了。”说罢使尽全身力气起身，就要向我行礼，纵使我们如何劝阻她都执意不让旁人搀扶，显出些以往都未曾见过的倔强来。
　　不得已，我只好站着，看着宛贵妃颤抖着身子缓慢地，却极庄重地向我行一个大礼。这么折腾下来她早已满头大汗，锦绣与众人忙将她扶回床上休息。而我拥着璟一沉默的看了会，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在走出门的时候，我分明瞧见辰胜站在门廊下，透过纱窗望着那个床上瘦削的身影，雨水蒙蒙洒落在他头发上，我能隐隐瞧见他鬓间的几丝白发，满眼浓重的悲伤与沉痛，眼下一片濡湿，分不清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水。微微抬手，似是想去触摸那个仅隔着一面墙的女子，却终收回了手离去，只余下一阵长长的挥散不去的哀叹。
　　我只当未见，抱着璟一离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须知那真心也需真心相待，长久也需两厢长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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