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周毅轩去留学的那一年，也是我代表家里陪周家二老一起去送他。只是，那时谁也无法预料，几年之后，原班人马再度聚首首都机场，要送别的却是两位老人了。

　　周伯母似乎比当年还要激动，一路上坐在我旁边，要我们以后互相照应。我从不知道，周毅轩喝茶就会失眠，沾咖啡就会胃痛。她殷殷的嘱咐这嘱咐那，眼睛就没离开过儿子。如果不是周毅轩在开车，恐怕会忍不住把他拥在怀里。

　　到了机场，周伯伯进去办手续，托运行李。回来的时候，周伯母还在揽着儿子默默流泪。周毅轩安慰着母亲，叮嘱着父亲，承诺会照顾自己，承诺假期会去看望他们，极尽孝道。

　　登机广播的温柔女声已经例行公事的提示了几次，看来又到了我出马的时候。我上前一步，大声地表决心：“您二老就放心吧。我和毛主席保证：以后有我吃的，就有周毅轩吃的。”

　　无厘头发言逗笑了所有人。我还额外保证，再苦再难，也把机票钱留出来，混不下去就拉着周毅轩和我爸我妈，一起去投奔他们。

　　广播里响起最后一次登机提醒的时候，周伯伯和周伯母终于要入闸了。给了我和周毅轩大大的拥抱之后，两个可爱的老人一步三回头的奔向了全新的生活。

　　我亦步亦趋的尾随着周毅轩，七拐八拐到了停车场。靠着车门，周毅轩闷不吭声的点上一支烟，大口大口的吞吐。

　　从来没见过他吸烟，即使在为工作焦头烂额的时候。大叔曾经说过，像他这样烟酒不沾的大好青年，稀罕程度胜过熊猫。除去担心远行的父母，不知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让他这样的心烦意乱。

　　我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随便说点什么也好，总胜过两个人一起闷不作声。

　　“周大人啊，你最厉害了。停车楼的设置机关重重，要在那样的茫茫车海中，找到一辆外形十分大众的帕萨特，换是我一定万分头痛。”

　　周毅轩掐熄了烟，给我一个略显虚弱的笑容。

　　“现在连管我饭的人都走了，你以后再不努力工作，人都得喝西北风，还挑车？上车！”

　　我坐进车里，忍不住咕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我哪里不努力了。光忙着你家里的事，我可都没催你的工作进度呢。”

　　周毅轩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外一只手发动了车子，却迟迟不肯倒出车位。他转头朝我这边压过来，一把拉过门边的安全带，把我牢牢扣上。

　　自从上次的擦枪走火之后，他时不时总有些奇怪的举动。我不知道该怎样定位我们的关系，如果可以，其实最好只是工作而已，我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可那真的很难，在他身边，经常会没来由的心跳加快，让人压力倍增。就说现在吧，明明只是系个安全带而已，和我说就好了，有必要贴得这样近，搞得这样暧昧吗？可见是近墨者黑，一定是被小鱼带坏的。

　　滚烫的呼吸微微喷在我的颊边，更灼热的，是他的目光。那样仿佛能融化一切的注视让我的心不争气的急跳。我不敢和他对视，只能向右转头，望向旁边停泊的车子。

　　看来最近抽了太多的烟，耳边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你刚才说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我爸妈听见了才安心去美国的，你不能反悔了。”

　　平日里他都是坚强如山的大人模样，无论什么事都挡在我身前。这会儿却像个要糖吃的孩子，任性的语气里还有一点点亟待肯定的迫切。

　　认真想想，其实大部分时候，是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才对。我舔了下干燥的唇舌，想和他正正经经的说话，却忘记原本已经接近零距离。唇不小心就碰到了他，接下来就是一波火热的袭击。雨点般的吻渐渐加深加重，似乎还夹杂着某种不确定的疑问。我被安全带和他压得死死的，被动的承受，笨拙的应着……

　　在我几乎要窒息的一刻，终于被他放开。嘴角微微的发疼，我尽量平复呼吸，试探的说：“就是戏没接下来，也不会立刻断绝粮草……”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低哑的声音打断：“谈好了，下周去试镜吧。”

　　周毅轩一如既往的安排好了一切，机票、接机、酒店，事无巨细。看着他在我身边忙碌，总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有时我在想，没有了他，我的生活到底会有多大的不同？也许命运的轨迹早已转了又转，面目全非了吧？这样的省心省力的日子，不知道能过多久。不见得他就甘愿一辈子当我的保姆，我也是过一天暂且享受一天罢了。

　　试镜的过程理所当然得仿佛只是个幕间过场，合情合理却有些不明所以。传说中的大导演对任何人都是不动声色的严肃，简直是抛却了七情六欲的方外高人，让我心里着实没底。倒是投资方的制作人对我的表演似乎颇为满意，还有小鱼这个内定的男主角在旁边大力推荐，煽风点火。

　　尚未收到录取通知，就听说投资方某些重要人士已经授意媒体，炮制了一篇“金童玉女再续前缘，真情假戏扑朔难辨”的炒作文章，作为电影开机之前的宣传噱头之一。虽然周毅轩一向不大主张我靠着这样似是而非的绯闻成名，但对于这种变相认可我为女主角的操作，也就顺水推舟了。

　　“一切皆有可能”颇为适合对这个圈子的描述。我也曾经拍了大段的戏，最终被剪得只剩跑龙套的份儿。所谓世事难料，一天没有一锤定音的确切答案，我仍是心怀忐忑。

　　等待是漫长而令人焦虑的。

　　新闻见报的一周之后，某个初夏的黄昏，我百无聊赖的窝在酒店空中花园的吊椅上晃荡。一边俯瞰尘世繁华，一边默想手上刚读过的布莱希特的《表演艺术新技巧》，思考着“见离法”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强调“再体现性格化”的运用关系。

　　正恍惚间，瞥到周毅轩走上天台。虽然已经换了清爽的夏装，大概跑得急，几缕发梢顽皮的贴在微汗的前额，一如很多年前，放了学等我一起回家的小男生。

　　我暗暗在心里赞叹他的神通广大，即使忘记带电话，我到底也无法在他面前遁形。

　　周毅轩沉静微笑着递给我一个洁白的信封。打开来看，是《殊途》剧组分派角色的正式通知。在暮色里，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兴奋激动得喜形于色。

　　“最后一次了好不好？”平和的声音还是一贯的让人如沐春风。“拍完这一部，我们一起去美国吧？”

　　落日余辉下的周毅轩也许因为逆光的关系，脸上的神情并不十分分明，让人猜不透他的思想。

　　“你要带我去好莱坞打天下？我还没有那样的实力吧？万一这部要是演砸了怎么办？”

　　他哈哈大笑，用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不会的，我知道。”不容置疑得让人想要流泪。

　　那一刻，我眼里的他仿佛身披金甲脚踏五色祥云的天神，在他身后，是我们不可预见的光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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