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之后

　　我猛然得知原来自己是如此般厉害的人物，难以抑制的有些兴奋，细细的问柳帛华这引魂铃的用法。

　　“我翻了许多书籍，大约是要找个开阔的地方，松香供上案，然后摇起铃铛呼喊你的名字便是。”柳帛华苦着脸道：“这可愁死我了，我爹素来就讨厌这些鬼神之说，我不过拣了本《艳鬼志》挑着精彩的看了，就被我爹好一通讽刺。”

　　想起柳正瑞我也是头皮发麻，然后对自己这种畏惧他人的态度又十分厌恶，破罐子破摔的道：“那我们就挑个人少的地方，偷偷的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行了吗？”

　　柳帛华虽依然是战战兢兢的样子，但到底是扛不住强大的好奇心，我俩一拍即合出了门，走到半路，柳帛华突然叫我原地等他，我不名所以不过还是乖乖站在廊下等了。我仰头看了一眼挂在天上的圆月，端午节一年只这一次，竟然给错过去了！

　　我没什么时间观念，不知道柳帛华这一去是走了多久，总之当我耐心耗尽濒临崩溃的时候，这家伙才回来。

　　“怎么这么久？”我不耐烦的问。

　　“能有多久？！”柳帛华一脸冤枉的辩白道：“我这来回两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吧？”

　　我想起自己暴躁易怒的脾气，顿时也没什么底气，只道：“你做什么去了？”

　　柳帛华嘿嘿一笑，这才把一直揣在怀里的东西抖出来，我伸头过去一瞧，发现是两只青铜錾万福灵芝纹仙鹤衔环四脚小香炉。这个我倒是认得，前几日，柳大夫人卫氏荣升一品诰命夫人，皇上赏了许多宝物，绫罗绸缎，玉器把玩应有尽有。

　　这对香炉做的精巧至极，东南西北四面皆有白玉仙鹤嵌在上面，做到是惟妙惟肖，总觉得这鹤儿只差点睛便能振翅高飞了。当时四女柳清珍刚好在旁侧，见了喜欢便跟她母亲讨了去，为这惹得她妹妹柳清英不乐意，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般，闹了好几天。

　　瞧见是这个，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那两个姊妹为这对小香炉吵的不可开交，最后反倒是你占尽了便宜。”

　　柳帛华也笑了，挠了挠头皮道：“我爹被她们吵的心烦，索性把这祸端给了我，引来四姐姐来我这里跑了好几遭，还送了我个蜀缎青松白石纹的荷包。”

　　说话间，我俩走下回廊过了穿花门往左就是一个假山，周围秀竹挺拔，内侧有一口井。这里正正好是视野开阔之地，因天色渐晚，也没什么人经过。

　　“就这里吧！”我开口说完，就见柳帛华冲着我笑，眼里满满的写着：英雄所见略同。

　　约摸这柳帛华也是个半吊子，掏了火折子燃香都费了老大劲，好不容易一切妥当了，他又开始愁：“你说……这铃铛到底是你自己摇有效果还是我来啊？”

　　对于这方面我也实在是不懂，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方法来：“你我一人一只合摇好了。”

　　这铃铛也不知道是以什么材质制成的，摇动起来时声音清脆，如同泉水叮咚，待你细细的听了，又仿佛得见跟着散出来的一丝丝伶仃哀愁，似是乡愁满腹无处排解，又似乎是鸳鸯分两地，生生啼泣血的情愁。愁肠百转入肺腑，尽在这方寸之地烦忧无解起来。

　　“戚峰，戚峰，戚峰……”

　　耳边又是柳帛华这正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偏偏这家伙又做贼心虚，将自己声音压的极低，在夜里头显得更加怪异起来。此时一阵冷风吹来，我胳膊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想要叫停柳帛华的碎碎念，忽然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尖利的惨叫。

　　“啊——”
　　不知道是哪个气海绵长的小姑娘，牢牢把握住了“魔音穿脑”的几个要素：持续时间长，声调拔的高，嗓子尖又利。
　　在我被刺的耳膜骨痛时，这高手终于尖叫终了，歇了一口气换台词：“死人啦——有人死了——”

　　我立刻睁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柳帛华，发现他也是一脸吃惊的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俩对视一眼，柳帛华迅速起身，搂着衣袍下摆灭了香火，也不管这两只炉子了，只把引魂铃缠好了塞到怀里拽着我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了过去：“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声音里明显是兴奋大过于恐惧。

　　我从一开始听到尖叫声起，就从心底产生一股浓郁的厌恶，那声音仿佛就在我耳旁响起，并且被扩大了无数倍，实实在在的震耳欲聋。又像是脑袋里的一根弦被死死的拽住了，又被来来回回的拨弄，弄的我头痛欲裂。

　　我被动的跟着柳帛华往出事的地方跑，心速快的有些夸张不正常，到了后来反倒是我急匆匆的想知道是怎么了，一路拖着早就上气不接下气的柳帛华过去。

　　饶是我们跑得这样快，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围着了。柳帛华两只手摁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稍稍平复了些，才拉着我挤进人群里去。

　　众人见是六少爷来了，纷纷避让闪出一条道来，柳帛华也混不在意闷头就要往里进。踏进去的一瞬间我顿住脚，条件反射的抬头看了一眼。

　　出事的地方是风荷亭。

　　“怎么了？”柳帛华一直牵着我，所以我停下来他也被扯的往后倒退了一步。

　　我一脚踏进亭子，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柳帛华还只是个小孩儿，不然他进去看是不可能的，我似乎很有必要挡在他前面……

　　我摇摇头，混不在意的摆手道：“没事儿。”想了想，我决定做下最后的挣扎试试，于是道：“你在下面等着，我先上去看看……”

　　“不行！”柳帛华一口否决了我的提议，并且三步并作两步蹿了上去。

　　我无可奈何的跟着过去，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做好见死人的心理准备，于是慢吞吞的向前移动，上楼时瞧见楼梯口一堆碎瓷片，隐约看是个酒壶。我小心翼翼的绕开它，踮着脚踩着楼梯上去了。

　　这风荷亭的初始构造倒像是云贵一带的民房，一概分为两层，下面养畜，上层住人，待到了雨季还能保全房屋。

　　后来风荷亭改成一般常见凉亭了，便在上小楼的楼梯口加了两扇小门，说起来是门，其实就是窗户那么大两块板子，左右一合挂上大锁便无法通行了。

　　此时这两扇小门，左半边顶在二楼内，右半边沿着楼梯口垂了下来。我心思全然没在这上面，不留神就被磕到了脑袋，顶的一阵响动。

　　我的脑袋刚钻出楼梯口，视线所及正好是一双绣鞋，玲珑小巧正是金莲履，缎子布料我是看不出，只消瞧见了这小小尖尖的鞋头上缀着的那硕大南珠后，我心下明了。

　　怕是死了个尊贵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多了只手，抬眼见杂役一脸惊慌失措的道：“公子莫慌，我拉您上来。”说着真的抓着我的手，发出一股蛮力将我拽了上去。

　　等我这上去了，才看清楼内状况。原是柳正瑞要封楼，四面窗户早已封死，之前的摆件也全都收走了。只留下中间一个桃花纹黄梨木圆桌，一只吉祥如意六福矮圆凳倒在地上，桌子上俯着一个女人，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正对着我，我一边问柳帛华：“是谁死了？”一边绕过去看。

　　待看清楚这女人面貌的一瞬间，我连退了好几步，因楼内狭小，直退到窗台我不晓得，后腰咚的一声直接撞上封窗的木条，我这才稳住身形。惊疑不定的看着柳帛华：“她……怎么，她……不……”却三番四次开口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此时呆立在一旁的丫头缓过神来，喃喃道：“姨娘，惠姨娘死了……”她忽然醒神过来，踉跄着冲楼下喊：“快去喊老爷！快去喊啊！”

　　此时我才反应过来，自从我上来之后柳帛华就没说过话！我忙去看柳帛华，发现这小子显然是被吓住了，两只眼睛瞪的溜圆，一向能说会道的嘴巴微微张开，满脸的难以置信。我忙忽略背上的疼，站直了身子抬手捂住柳帛华的眼睛：“别看。”

　　柳帛华也没有挣扎，反而用他的两只手盖在我的手上，朝着我的方向扭过头来，声音支离破碎的：“……她，怎么死了？惠姨娘怎么会死了？昨天我瞧着她还好好的，怎么……”

　　其实我刚才就没看清楚她的脸，只看见一双瞪圆了的眼睛就吓破了胆子不敢再看，听见丫鬟说起我才艰难的想起来这是谁。

　　张知惠。她是为数不多的，我只见过一次却牢牢记住的人，原因无他，大概是救了我一命又给我做了饭吃。只这一转眼的，立在灶台前手法娴熟给我做袍子肉的人却已经死了。

　　想起来那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袍子肉，我不由自主的又看了一眼张知惠，那副青白面孔像是射进我的瞳孔里，我猝不及防连柳帛华都顾不得，弓下身子呕吐起来。我控制不住自己，只要一想到我吃进肚的东西，脑子里就对应出那张鬼似得脸庞。我也不想控制住自己，蹲在那里吐了个天昏地暗，可惜腹中空空，除了一应黄胆苦水外什么也没出来。

　　待我觉得自己好些了，才缓缓站起身来，也顾不得许多，直接用手背擦了嘴，对着那个拉我上来的杂役吩咐道：“先带六少爷回去，吩咐厨房煮安神茶给……”

　　“不！我不回去！”柳帛华突然疯也似的挣扎起来，看我的眼神里竟然平白无故的多出怨恨，他死死的盯着我，这眼神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自己就像是一只被蛇锁定了的青蛙一样无措，我想跟他解释：“你先……”

　　我刚开了口，柳帛华猛地朝我冲了过来，按说他一个小小少年理应不会有这样的气势，可偏偏我却被他那股子杀气骇到，我只不过是朝后微微抬了下脚，谁知道这动作竟然激怒了柳帛华，他一头撞进我怀里，肩膀上的硬骨头像是一枚铁拳狠狠的砸在我胸口。我疼的呼吸都是一窒，连连退了几步，也不晓得是绊住了什么，仰头倒了下去，脑袋结结实实的磕在封窗木上。

　　我双眼一黑，顿时没了意识。

　　柳帛华慌了起来，漆黑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雾气，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十指缓缓的插进发间，眼泪一颗一颗的砸在木制地板上。

　　此时柳正瑞一脸寒意的上来，只见他身上只着了里衣，外面披了件墨蓝色团花对襟长衣，显然是刚从睡梦中奔起来的。一见到柳帛华也在，顿时脸上寒意更甚，冷声道：“快滚回去！回头再收拾你！”

　　柳帛华一直闷不吭声的掉眼泪，被吼了一句之后也没有动弹，反而放生大哭起来。柳正瑞在一旁看的心疼，走两步过去蹲在柳帛华的身前，大手摊开搂住柳帛华的脑袋，另外一只手轻轻的拍着柳帛华的背：“别怕，帛哥儿别怕，有爹在呢儿，别怕啊……”

　　柳帛华浑身抖的像是个筛滤，话也说不囫囵，柳正瑞放心不下，把柳帛华抱起来准备送回去。柳帛华瞪大了眼睛抓着柳正瑞的衣襟：“爹！把戚峰一起送到我那里去好不好！？爹！我不要一个人呆着！”

　　柳正瑞摸了摸柳帛华的脑袋，缓缓的点点头。

　　柳正瑞刚把柳帛华抱起来走出风荷亭，就见管家万泉脚踩风火轮似得奔过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老爷，大事不好了，都督府来人了！”

　　此话一出，柳正瑞也是一愣，瞳孔骤然缩小，不过喘息片刻就有了计较，冷静吩咐柳道：“先引去花厅，就说老爷随后就到。”

　　万泉领命就要走，又被柳正瑞叫住：“好好招待，万不可怠慢了！”

　　“老爷放心，小的明白。”万泉又急匆匆的走了。

　　柳帛华眸光闪了闪，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瓮声瓮气的俯在柳正瑞肩头道：“爹，这不过才片刻功夫，怎地姐夫就上门了，这其中有蹊跷。”

　　柳正瑞叹了口气，只道：“你莫要管这些事情，回去好生睡一觉。”言罢，再没说其他的。

　　父子一行人走到柳帛华的山云居，只见柳帛华房内的蜡烛也没熄，窗子也未关，夜风引的那豆烛光来回摆动，几欲湮灭。

　　柳正瑞安置好了儿子后，留了几个人守在山云居，吩咐了一人先行去风荷亭稳住场面，自己则回了北园换衣服。抬眼便看见深更半夜的，各个院落尽皆灯火大亮，跟在柳正瑞身后的几个小厮快速的交换了眼神。

　　今夜谁也别想安置了。

　　柳正瑞进屋就看见卫氏穿戴整齐的坐在正厅，一见到自己进来就站起身子迎了过来，口中道：“我竟听说大姑爷来了？此事到底是如何了？”

　　“先与我更衣，虽说是姑爷，但今次可是盯着沈都督的身份来的，若是怠慢了，恐怕回头又要被御史台那群酸儒参上一番。”柳正瑞打断卫氏的话，又嘱咐道：“此事已经叫帛哥儿瞧见了，这也没办法，其他的哥儿姐儿都务必看严实了，没事别出来走动！”

　　卫氏点头道：“老爷放心，这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又取了茶盏递过来：“热汤暖身，这深更半夜的，老爷可要紧着保重身体。”

　　柳正瑞换了衣裳，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精神抖擞起来，随手接了那茶盏一气喝了，这又出门去了。

　　待柳正瑞走远的看不着了。卫氏还是端坐在上首没有动弹，手里捏着一方丝帕绞的死紧，抬手召了大丫鬟秋来吩咐了几句，秋来领命去了。卫氏却一丝都放心不下，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遭。

　　没一会儿功夫，秋来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老妇人，匆忙起来身上穿了件石青色蝙蝠暗纹对襟褙子，下着一条暗红色细折儿裙，头上规规矩矩梳了个圆髻，慌忙走过来额头上满是汗珠。

　　卫氏起身迎上去，两手极亲厚的拢住婆子的手，颇为愧疚道：“本不想惊扰云妈妈，可实在是……”

　　云妈妈更加有力的回握卫氏的手：“夫人与我这婆子客气什么，只要这身老骨头还能蹦达，但凡夫人发话，无有不应的。”

　　卫氏也不客气了，引着云妈妈便坐上了塌，仍然是握着云妈妈的手，语气焦灼不安：“我那封诰命的圣旨还没暖热乎，府里竟出了人命了！这，这该怎么办啊。”

　　云妈妈颇为镇定的拍了拍卫氏的手，安抚道：“夫人尽管放心，这事儿可大可小，这满京城里高门大院海了去了，若说没有出过人命的内宅？”云妈妈笃定的摇了摇头：“绝对没有，您且放宽心。”

　　卫氏泪水涟涟，不安道：“您说的道理我自然晓得，可是，可咱家这硬是被挑到明面儿上了呀！这，这这叫人以后如何看我！连家都管不好，我还有什么脸面出门！？”

　　“夫人多虑了。实属多虑了。”云妈妈道：“去年三月骁勇侯府的事儿您莫不是忘记了？血淋淋一尸两命，事后您看侯夫人可有否被人瞧不起？这会儿马上就叫人把今天晚上见着事情的婆子丫头杂役全都拿了，将嘴巴死死的缝住了，这事儿是明面还是阴私，还不是捏在您手里头？”

　　卫氏坐立难安，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道：“还是云妈妈考虑周全，我都不敢想，若您没在我身边儿，我现下该怎么办都不知道了。”说着又俯到小案上恸哭起来：“怎么什么事儿都叫我给摊上了！”

　　云妈妈一边给卫氏拍背顺气，一边给秋来使了个眼色，不多时，秋来便承了陈皮酸梅安神茶来让卫氏喝了。

　　云妈妈又吩咐道：“把太太近来吃的药取了，拿去小厨房煎出来。”

　　卫氏一听，忙按住云妈妈的手臂，呼喝秋来道：“不必，不必了。”又转头对云妈妈说道：“老爷怕是不多时就要回来，那药我吃了便得困犯懒，况且，这天眼看就要亮了，这会儿还是不吃了吧。”

　　云妈妈点头同意，又从怀里掏出一沉甸甸的钱袋递给秋来，吩咐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看是什么情形，回来报给夫人听。若是看的严，就找老爷身边的小顺，那孩子颇尊敬太太，约摸不会瞒你。”

　　见秋来走了，卫氏道：“多亏了妈妈在身边，真是多亏您了。”说着就从腕子下褪下来一对金丝玛瑙玉镯子塞给云妈妈，又合上她的手拍了拍：“万莫要推辞，以后要仰仗您帮扶的事儿恐怕多了去了。”

　　云妈妈倒是没有推辞，反倒是举着镯子婆娑了一会儿，笑道：“太太这镯子成色极好，不愧是精巧匠的手艺，缠了金丝竟然半点儿都没盖住花纹了。嘿，不过舍了一袋子大铜钱，就换了这么个宝贝，可真是划算的紧。”

　　听的这话，卫氏也笑了，不过两道秀眉却未曾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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