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风 乱臣

　　天牢处皇城极西，通体为青石构建。这青石乃鲁郡所产，传有镇邪压鬼之力。每块青石均在产地便被打磨成了端正的立方体形，边长一丈，重逾千斤。只有天寒地冻之时，征夫泼水于地，等它结成光滑冰面，再在其上放刨得圆滑的枕木，枕木上再放木板，然后将这青石置于木板之上。借着枕木于冰面滚动摩擦较小，才能将这石头运来千里外的皇城。而这石头要求又是极高，非要色泽清白，更是不能缺了一角一块，以是，虽萧燕在位二十三年，这天牢才将将建成年余。
　　天牢呈竖长构建，门处狭窄，其上雕神龙降妖图，又是无任何其他装饰，远远望去便让人由骨子里觉得瘆的慌。其中关押，无不是抗旨犯上罪大恶极之类，故而有‘一入天牢深似海，从此再无回头日’之说。入门是狭长通道，两边是隔得极好的住舍，同等罪责下依据犯人前先身份而分配有单人、二人、多人房。而从浅入深分别关押不同罪责囚徒，随着越走深处，说明这罪责越大，因而犯人平日里所受刑罚自然也越重。

　　夏玄便被放在了天牢尽头的单人间。平日里常着的墨色长衫已然换下，现在穿着天牢统一配备的深蓝短打，使原本稍有遮掩的消瘦身形大露。刘长站在铁门外，这门上有小块为镂空，能让来人透过这探视。他看夏玄负手背门而立，抬头瞧着墙上唯一的通风口。那口在离地二丈高处，又是极小，估计只能让人一臂探过，平日里只作通风用。现下时辰恰好有一缕阳光透过小孔打入牢内，而夏玄抬头，正好接受那光线照上脸。刘长自然是看不见夏玄的神色，他只见他垂发散肩，大露手臂上肤白赛雪。或许是因想着身外无人，夏玄这时虽处囹圄却没有了平日里他常见到的羸弱模样。这样的背影让刘长从心底里感觉到一丝恐惧，他觉得，如果这样的夏玄才是真正的他，那平日里自己所做的，或许已经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刘长不禁一个哆嗦，而这发出的声响已经足够。他看到夏玄身形一顿，继而又是抱腿坐回床铺。这才是他熟识的夏玄。刘长双唇颤蠕，他觉得自己好似在无意间发现了什么可以称为真相的东西。而自己，如果不能好好把握这个发现，或许就真的没有翻身的可能。刘长抬手抚上自己胸口。这天牢素来寂静无人，而牢头每日巡视或者提取犯人拷问又是几个特殊时间点；再加上，这是走道尽头，不用考虑牢头在提取别人或者新犯送入时经过这房而偶尔兴起瞧上一眼；而天牢，恰恰又是某种程度上的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只要把握了这几点，在另外的大段时间，他根本不需要考虑掩饰自己。
　　如果自己不是奉旨来探看夏玄近日情况，如果自己不是刻意赶走了想要陪同的牢卒，甚至如果自己不是选择偷偷探视而是大步过来高声嘲讽，那刚才的一幕，自己恐怕永远也看不到。刘长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恐惧化作了无穷的黑洞，叫喧着要吞噬自己。他的思绪快速运转，自己是萧燕最亲近也是最信任的一人。因此平日里自己只想着遵从萧燕旨意，只要他想做的，自己尽力办好，只要自己不出任何差错，那自己自然地也可以安享百年。而这样的心思下，自己自然是对这个平日里对自己百般讨好的丞相不屑一顾。但自己好像忘记了，如果有一天萧燕死了，自己应该怎么办。
　　这片刻突然寂静，屋内的夏玄好似有了疑虑，刘长看他手臂微动，然后抬头冲门这边望来——
　　刘长几乎是瘫软在地，虽然自己在夏玄看过来的瞬间躲闪，但是即使是眼角余光，自己也确实看到了，那是嗜血的光彩。刘长抬手压上自己剧烈喘息的胸膛，自己现在不能跑，更不能叫。自己决计不能再无动作，多年宫廷生活让刘长从骨子里明白什么叫弱肉强食，而他现在，有两条路。刘长几乎折腰地蹑手蹑脚退后几步，又是刻意放重脚步过来。他从怀里掏出适才拿到的牢房钥匙，哆嗦了两下没有插进钥匙孔。真是个废物，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着自己，空出的左手更是大力捏上自己股肉扭转。
　　疼痛往往是赶走恐惧的最好法宝。刘长只觉得自己又找回了自信，他顺畅地拧开锁，然后一把将牢门打开到极致。刻意让夏玄看到自己身后悠长走廊再无人影，刘长转身锁上门。负手踱步慢慢到了夏玄所坐床前。
　　“圣上挂念着相爷的身子，特意让咱家来看看您。”
　　刘长看着夏玄一直低垂的脑袋慢慢抬起，睁开的杏目中闪过一丝茫然。片刻，像是刚刚反应过来，夏玄一手撑床抬一腿落地。低不可闻的一声抽气声，刘长知道这是夏玄发出，他低头，不难看出夏玄动作有些蹒跚。等到夏玄端正跪于地面，刘长才是吊高了嗓子，屈身去扶。
　　“呀，咱家哪承受得住这般大礼，丞相大人可不是折煞奴才。”
　　适才他跪，自己自然是毫不费力便从领口往内看到他胸膛脊背上遍布的鞭痕烙印。刘长心知这是天牢的规矩，更何况萧燕已是打下招呼要好好招呼这位丞相大人。估计着夏玄腿上也是如此，刘长刻意扶他两步让夏玄坐回床上，才回身站直。
　　夏玄也是没有推诿刘长突然而至的热情，适才牢外那奇怪的情况，自己心里猜测，倒没料到，竟是此人。双腿垂放床侧，夏玄面上是一惯温文笑，“还真是烦劳公公，只是这条件简陋，连一杯茶水也无。”
　　刘长倒退一步，他已经在宫里活了六十载，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没见过。从夏玄现在的情况，自己已经模模糊糊能猜出他身上哪些有伤，还真是都完美地隐藏在衣服下。刘长嘴角显出一分讥诮笑意，更别说，这人眼看不得的，食物里的功夫。“相爷这可不就是言重了？只是奴才来得匆忙，未有备下伤药，还望相爷原谅则个。”刘长后退一步做了个长揖，他心知夏玄是明白人，自己只要点到即可。
　　夏玄的瞳色自然变得复杂起来，这只耀武扬威惯了的老狐狸，虽说是狐假虎威多年，但骨子里的狡猾还是不会变。自己已然可以笃定刚才他在外面看到了自己，却不知道这个转变，到底是他自己想的，还是萧燕授意。“烦劳公公挂念，玄铭感五内。却不知道陛下可有授意？”
　　一揖过后，刘长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变化，恰似从狂吠嚣张的狼犬直接化为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他自然是知道如何才能取得别人的信任，恰似夏玄知道怎样弱化自身的气势。“陛下只命老奴前来瞧瞧，也未有说明要如何。早先时候奴才对相爷多有得罪，还望相爷宽宏大量，千万不要与小人计较。”
　　夏玄颔首。虽然已经是高级的单人间，但其中摆设也不过就一张木板铺草床罢了。他从粗麻床单下抽出一根稻草，将披散发丝拢起扎好。“公公言重。公公恪守己任，为圣上行事更是不苟私情。玄又怎会与你有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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