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海棠依旧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对，叫慈姨。可我不相信，这个“慈”在我们家乡没人姓，自然我不能理解，即使有，她的父母也绝不会给她取个这么占人便宜的名字，连他们自己都不敢叫了。人总归有名有姓的，那时的我常常这么想，但我从来没听别人或她自己说叫什么，就连“慈姨”这两个字也是母亲偷偷说给我知道的，并且千万嘱咐地告诫：“不可说出去啊！她老人家的名讳不好瞎讲的。”我点点头，心里却按捺不住笑：“这也是名字么？怎么不见她说起呢？”可我终究不敢讲出来，一则怕被骂，二则怕真是她的名字，叫了倒是大不敬的，封建旧式女人哪个有姓名呢？何况是偏房。
　　儿时每当过节祭祖时，她辈分最高，常领着一众女眷磕头，每次都极认真，又因为她信天主教，所以爱在胸前划个十字，但到太公牌位面前时，她就不认真了，敷衍着拜几下就收场了。那次我问：“太太，为什么这么快就拜完了呢？”我顶欢喜大人们聚在一处做事，自然不愿这样草草结束，没想到慈姨不耐烦地说：“小囡覅来烦！”连同这话音，门上也“豁朗”落下一把沉甸甸的大铜锁。从此，我便再也不敢问了，也逐渐对祭祖这桩事体失了兴趣。
　　她的辈分最高，但主家的却不是她，而是太公的小侄女，虽然钱是有的花，却很碍着手脚。夏天天气热，慈姨的帐子太厚且陈旧，我到她房间里玩，总爱爬上床去揪帐额上的小坠穗儿。
　　“覅动，会坏格！”慈姨捉住我，抱我下床。
　　她总是这么说，直到帐子坏了的那一天，我又来她房里玩，看她正补着抽了线的帐子，她见我来了，低了头从镜片上方的空当处瞅我，“侬个细贼胚，都是侬一天到晚揪的！”
　　“怎么了？坏了？拿给我吧！我想玩这个哩！正好给你换个新的。”我跑上去，一下夺了过来。
　　“嘿！刚刚纫好的，又给你拆坏了。”慈姨拍我一巴掌，“瞎翘！”
　　“换顶新的呗！再补也补不好了。”我高兴地抱着手里的帐子。
　　“好，换顶新的。”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不情愿似的。
　　“换顶轻纱的，又结实又透气，我说给芸奶奶去！”我掉头就跑。
　　“哎！回来！”慈姨在身后叫住我，“侬和芸奶奶哪能讲？先讲拨我听听！”她拉住我的一只手。
　　“就说，嗯，就说‘太太要换顶轻纱帐子，快帮我找找！’我眼珠儿“骨碌”一转，一本正经地说道。
　　“勿来塞，侬好像个讨债鬼伐？芸奶奶非触气！”慈姨摇摇头，用两只手指头捏捏我的脸，“老人用麻帐子顶好格，侬拨芸奶奶客客气气地讲一声。”
　　“为什么？芸奶奶的孙子都用着轻纱，你为什么不用？”
　　“人老了，什么都无所谓，小囡小囝娇气。”慈姨叹了口气，“我用着麻的，心里泻意。”
　　“不行！”我不服气，扭头一溜烟跑了，把她的呼声丢在身后。
　　我这么一溜，就溜去了许多时间，混混吞吞地记不清了。后来要帐子的事体也记不大真切了，只略略想起，芸奶奶冷凝冰霜的脸上浮着一层红晕，将一叠崭新的绣花麻布帐子交到我手中，笑着说：“清清乖豆，麻的也是一样的，侬看上面还绣着花哩！”我似懂非懂地看着芸奶奶，她便推着我向外走，一边推一边说：“乖豆，亲娘事体多，等一息再来白相啊！”我向她道别，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尖利一语：“老毋死！”吓得我飞跑起来。
　　那个辰光，我还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听语气绝非和言善语！
　　十二岁那年夏天，母亲和父亲要带我出国学习。临了，我去辞别。
　　其实，我已经千万遍地跟她说过，但到了快要走的时候，免不了再去说一声。“噔噔噔”地向她的屋子跑去，跑向那个和她一样存在七十五年的老屋子，当我推开门，一束晨光从院子的天井里射入屋内，就像天堂的瑞光照亮地狱般迅速，她坐在晨光照不到的地方，认真地拣剥着莲子，看见我来了，她习惯性地从镜片上方的空当处瞅着我：“乖囡，嘴馋了吧？喏，我都拣了一碗了，拿去吃吧！”她颤抖的手端了碗送到我手里，莲子在碗里“簌簌”作响，响到我心尖乱颤，“吃吧，看侬馋的！”她嗔怪地向我笑笑。
　　“太太，我要去国外了。”我细声道。她的耳朵不好，常常听不清。
　　“什么？去国外，啥辰光？”慈姨一怔，抬起头来，满脸是严重的警觉。
　　“马上就走了，和你道个别！”我怯怯应道。
　　“嗨！”她极轻地叹了口气，“走，走，我去送送你。”她端了那碗乳白的莲子，跟在我后面向她极少迈出的前院走去，到了大门口，她才犹豫地停下，仰头看着我，抚摸着我的脸颊，“乖囡囡，长大了，要去外国读书了。”我心头一紧，硬憋着没落下眼泪。
　　“亲娘，时间快赶不及了，我们要走了。”父亲母亲无不惋惜地向她说。
　　“哦！哦！我什么也未准备，曼雨，好孙女，清清要多照顾啊！”慈姨手忙脚乱地向母亲嘀咕道，并把那碗新鲜的莲子塞到母亲手中，“走吧走吧，时间不好耽误了。”
　　“亲娘，你留着自己吃吧。”母亲又把碗塞回她手中，向众人道了别，又再次向她道别，她眼中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白白点头。
　　船缓缓离开河埠头，拉长了我的视线，如同家中桑园里养的蚕娘娘吐出的银丝……越来越远，直到门前的人影模糊了，我在不经意间抬头，门前的海棠已经开满了娇艳的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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