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无颜

　　庄无颜像根木头桩子戳在午后的太阳底下，努力维持浮浅的呼吸，脑中一片空白。

　　她只想帮助牛婶，怎么反给别人添了麻烦？虎娘说得没错，她愣头愣脑的，什么事都做不好……

　　“吁——”一人勒马店前，“张掌柜，何人因何喧哗？有谁拒交长春税？”

　　“不、不！”张祖全立刻换上谄笑，“官爷多虑了。国主的敕令，谁人敢不从？”

　　“那就好。”马上人随口多关照几句道，“张掌柜，这会儿府衙的人都派出去了，若有人胆敢在你店里闹事，尽管上子城司找我。”

　　“是、是。”张祖全作揖，“官爷慢走！”

　　侍卫官点头回马，却听一声低唤：“官爷，请留步……”

　　众人皆转望庄无颜。立在张祖全身边的小厮一脸张惶又嘲惑，这丑丫头想做啥！？

　　庄无颜压腭抬眸说：“……官爷，既然衙门没有人，那民女就在这里告。”她边说边紧张地滑落一双眼，“民女要告，万氏粮行的掌柜……”

　　张祖全不可置信地挑眉：“告我什么？聚众卖米吗？”小厮再窃笑。

　　庄无颜抿唇，似是鼓足了千钧重的勇气：“我要告他打碎牛婶一篮子鸡蛋。”

　　“啥？”众人无不嗤笑。牛婶禁不住摇头叹息，早听闻来燕楼的“无盐女”疯疯癫癫的、举止不类常人，子城司的老爷哪有闲功夫管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官司？

　　而事实上，话一出口，庄无颜也后悔了：一篮鸡蛋算什么，那官爷明摆与掌柜熟识。她一紧张，逼迫自己做出了天大的傻事来！

　　“状告张掌柜？好大的胆子。”侍卫官扬起下巴看她，“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我……”庄无颜恨不能立马使出隐身遁地之法，亦或，让时间倒流也好啊！

　　．

　　宋大石脚步生风，带领城内数十家米铺的老板往城北去。

　　“大石头。”包诚边走边在宋大石肩头耳语，“我们会不会惹怒万家？”

　　宋大石没有停下脚步道：“包大叔，万老板是做商人又不是做强盗，得罪了全城的百姓和米行，休想找官府为他撑腰。”

　　“大石头说得对！”齐姝寻紧随宋大石另一侧，“就算不为我们自己着想，为了金陵城的百姓，也要给万世得一点教训。告诉他，我们不是好惹的！”

　　包诚立刻担心起来：“夫人、夫人！待会儿有话好好讲，可不要动手。”

　　“我何时……”齐姝寻刚要反驳，却见前方跑来一妇人，直冲宋大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宋兄弟，你快去救人，无颜她、她被子城司的官老爷押走啦！”

　　“你说无颜什么？”齐姝寻先一步端起牛婶的双肩，“她怎么惹上子城司的人？”

　　“还不是因为万家粮行？”牛婶道，“无颜为我伸冤，反被人诬告……”

　　“我去救她！”齐姝寻发不待多听。

　　“夫人等等，我也去！”包诚欲追随夫人。

　　宋大石不动声色地按住二人：“包大叔，寻姑姑，无颜若被子城司的人带走，那她暂时是安全的……”宋大石一双眸光坚定如初，“无颜可以等，信任我们而来的人们，却片刻也等不得！”

　　皇城脚下，西月虹桥。

　　升州江宁府第一大豪贾万世得，于一个月前买下城北紧邻西虹桥的庞大店面，从茶商摇身一变为粮商。店面闲置三个月，一开张，店前便是大排长龙。

　　“下一位。”记账先生翻过一页账簿，忽见地上一片黑漆漆的人影压了过来，他扭头一瞧，马上揣起朱笔往店内跑，边嚷：“全哥、全哥，来人啦！”

　　不一会儿，张祖全带小厮摇摇晃晃地步出来，宋大石一行人早已候在门前。

　　“你就是万世得？”齐姝寻先发问。

　　张祖全吊眼打量她：“没错。本人万氏商行大掌柜张祖全，有什么事跟我说。”

　　“既然如此……”宋大石将手中厚厚一沓纸摔在量米的方案上，“这里共有贵行亲笔开出的字据五十九张，请将欠款一万四千零三十贯一次结清吧，张掌柜。”

　　张祖全一愣，贸然发笑：“哈哈哈，我当来了什么人？原是不识字的小喽啰！”

　　与其正面回应，宋大石抖开手中字据，高声诵读：“万氏粮行定于包诚米铺鬻米一百斛整，斗米价百五十文，总十五万钱，定金十贯……”

　　张祖全捧腹微笑听宋大石稍作停顿。

　　“……定金十贯。赊账亦可，收米不得！转卖他人，岁末结余，立此为据！”

　　“什么东西？”张祖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抄过一张纸来瞪大眼睛细读。

　　“呵，张掌柜。”轮到齐姝寻打量冷汗直冒的张祖全，“一万贯我看你是结不清了，也不必等什么年尾岁末，十贯定金现在就还你——我们包诚米铺与你两不相欠！”

　　齐姝寻一语落定，众位老板纷纷将定金交还：“我们也是、我们也是。”

　　一下子，铜钱堆积如山，而万氏粮行触手可及的财富却在张祖全的眼里化成泡影。

　　“去。”张祖全再不敢发笑，低头一个劲儿搓手汗说，“火速把大老板请来。”

　　万氏粮行内，张祖全弓背站立，大老板万世得手捻两撇八字胡、斜眼眺望楼下。

　　张祖全报告道：“一共是五十九家店铺，向我们讨要一万四千贯米钱。这笔钱我们还出得起，要不我去店里凑凑？”

　　万世得不语，只摆摆干黄的手掌。

　　“唉，不好办呐！”张祖全叹气。他当然明白大老板的意思，给了这五十九家，如何应付城中其余上百家？且一旦五十九家米铺齐齐开张，谁还来万氏粮行高价买米呢？

　　“阿全。”万世得用干扁的嗓音吩咐，“把字据都撕了，当没这回事。”

　　“大老板？”张祖全探身确认，“不然，我派人上子城司，请官爷来收拾他们？”

　　万世得再度摆手。人家又没犯法，官衙能奈人何？

　　透过二楼的细雕花纸窗，万世得一双眼直勾勾射向立在人群之首的少年道：“找人好好查查，那年轻人是谁，还有给他帮腔的女人……”

　　“是，阿全知道了。”张祖全咬牙切齿，“敢得罪大老板和万氏商行？哼，定给他点颜色瞧瞧！”

　　万氏粮行门前，跟随宋大石而来的众位老板一听万世得撕毁了契约，皆大欢喜。

　　宋大石甩袖，朝人群高喊：“乡亲们！来包诚米铺买米啊，斗米一百文！”

　　“——好噢、好噢！”悬在头顶忧心忡忡的气氛被他一语驱散，百姓们振臂欢呼。

　　包诚憨笑着拍拍宋大石的肩膀，宋大石说：“包大叔、寻姑姑，劳烦你们送一斛二斗米到来燕楼，我要去子城司接无颜。”

　　“哎、等等我！”齐姝寻追上去，却被包诚拉住了手臂，听他道：“夫人，你就放心让他一人去吧。大石头，靠得住。”

　　齐姝寻想想，也对。从前她就瞧宋大石这孩子人耿直聪敏、又有担当，经今日一事，她更要对大石头刮目相看了。阿寻欣慰含笑：“无颜有福气喽……”

　　“夫人？”包诚一头雾水，看她翘起嘴角，也傻笑挠头：“呵呵，我们回家吧！”

　　．

　　江南李唐的皇宫嵌于四方都城中心之略偏东南，比起孙吴时的太初宫更近秦淮河。

　　皇宫南门外，监作百司沿御街两侧林立，子城司便是其中一座。

　　“让我进去，我要找无颜！”宋大石不知第几次被人推出门外数丈远。两名门卫不耐烦地警告他：“告诉你没有这人就是没有这人，再不走，把你关起来！”

　　宋大石压眉看他们，掸掉身上黄土心想，难道是牛婶记错了？

　　此时，子城司内。

　　“姑娘，请喝茶。”

　　有重兵把守的院落深处，礼节周全的婢女为庄无颜奉上茶具。庄无颜谨慎伸出双手，官婢含笑将紫漆茶盘歇放在她手旁的高几之上。

　　“姑娘请稍候，查将军随后就到。”婢女说完，不再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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