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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
约莫是在一个冬天,一抔一抔的雪花一下一下的盖在青石路上,像洪荒的大浪打过来湮灭了天地。“啊哉”一声长叹,如一把长翎九尺扇划开茫茫大雾,于是一点一点看见高远山门,混混沌沌的素白车队,素孝着身的女子一边哭一边笑。
“魂归来兮——”
风乍起,雾便这样散了,我估摸着这约莫是个梦吧。
这的确是个梦,是掺杂在我一觉四百年的年岁里一个影影绰绰的梦。四百年,这段时间足够一个王朝由盛到衰,从衰到盛,甚至改朝换代,也足够一个人轮回三世三生,消尽业障,三生重来。足够让一棵树苗变成百年老树。
我该是个不能醒来的人,但我也确实从那个庞大的梦里醒过来了。
且时间也未来得及将我胸口上的那只雕琢着“廿”的箭消融,所以说,所谓时间能消融一切全是骗人的,时间没能消融我心上的伤,也没能消融那支总让我以后死及此便隐隐作痛的箭,以及我那沾了血而僵成褐色的华裳。
当我从玉棺里醒来的时候,我看着箭上那个清晰的“廿”字,不知怎的,竟有了些胆战心惊,多快的箭,才杀得了我,诚然我会武技,诚然我也是穿了护甲的,也诚然我约莫是死了心的求死的,现在想想,仍是寒怯。
身下的珠玉咯得人难受,我摸着棺材壁一手握着那只在我心窝子里的箭慢慢坐了起来,陵墓里一片死寂,只有玉棺里,珠玉滚动的声音。
我坐了很久,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死百年不动的脑子如同一把久置不用的柴刀一样,锈住了。
后来看到夜明珠我才反映过来,我大约是怕黑的,但是此时,实是生不出什么惊悚,本身来说,我死了四百年又活过来,已经是最恐怖的事情了。
于是我又盯着那支箭开始发呆了,如果拔出来,会把心扒拉出来么,这箭可扎在我小心肝上,虽不疼,但是总归是自己的。
由于陵墓巨大(粗糙烂制的地宫什么都没有光大了)传音效果极好,你猜我听到了什么,活人的呼吸声,似乎还有我久违了的心脏跳跃的声音,“澎,澎,澎。”跳得我不由的兴奋了。
“老大,终于进来了,他娘的,真不容易,你说不就一个公主么。”
“啪。”手掌与□□发出的清脆声响,“你光就把脑袋死在女人的胸脯上了吧,懂什么啊,这可是战国无双公主的坟,上了玉碟的哀王王后,要不是四百年前大雪封死了漠北,哪里会在这里被我们钻了空子,可是与哀王一道躺在九道天的仙人娘娘。”
“大哥说话再理,嘿嘿。”
我愣了一下,是了,想起来一些了,我约莫是个擅战的公主,那是人还给我个称号叫无双,那么这两个人便是——
盗墓贼!
还不只两个呢。
我慢慢的抖了抖小腿,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给我保存的,肌肉也没萎缩,慢慢得站了起来,四百多年没用过的手脚有点不停使唤,随着我生前寝宫布置的样子,我拖着坠满珠翠的琼华锦服,顺着苍龙七宿的方向,摸上了东楼。
果真不止两个,六七个盗墓贼穿着杂七杂八的武人装,系着暗红的巾子,隐隐带煞。
他们乘着棺材轿子从龙抬头的护城河上漂归来,我死的早,陵墓才刚开始,造得匆忙,又是久经战乱没多少劳力,所以这陵墓造得免不了粗糙些,所以老祖宗的大型机械是一样没有,有的也是些烂木头全是摆设。
我承认这是一群熟练的盗墓贼,所以,当我悠悠的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耳室忙活开了。
当他们忙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觉得此间容易未必少了些许趣味,我素手轻按在一旁的一朵翠玉牡丹上。
”轰轰。”洛闸的声音,我竟是有些欢快了。
在一群人措呃的眼神尽头是刚入口的一整块青铜石门,上勾勒一只栩栩如生的浴水凤凰,红宝作眼,各色宝石镶成一身翠羽,凤凰气势凌人。竟似是活了一般,一片玄青里桀傲平生。
一身形瘦弱,形容猥琐的男子愣愣的盯着那扇断龙闸,“乖乖,一个公主的断龙闸竟然都布置得这样华丽,那……”
他愕然的摸上去:“阿叔——可被我们寻到了个宝地啊。”
领头的汉子,皱着眉望着断龙闸:“咄,好个没出息的,你可知这闸门一落,就是大罗神仙也弄不开了,还宝什么,况且,只是一扇断龙闸就已经道凤凰浴水,落水凤凰不如鸡,死字当头。”
他颇为沉重的望着黑洞洞向里的通道道:”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微勾起嘴角。提着裙摆转进了一条小巷道。
约莫两个时辰的光景,我望着玉棺正对的门口,领头的一眼便看见了夜明珠下我似笑非笑的面孔以及那打开的棺椁。
“退,都他娘的给老子退!诈了!!”他一边企图用什么对付我的样子。
“嗤。”我掩唇一笑
“什么诈了,说的是本宫么?”我胸口上带着支金箭,好整以暇的望着他们。
诈尸,约莫说的就是我,那些人抖如萝筛,我四百多年没说过话了,声音着实难听,喑哑得像枯枝摩擦的声响。当一块块黑驴蹄和狗血泼上来的时候,我既欢喜又哀伤。
欢喜这些对我没用可见我并非死人,哀伤这些人恐怕就要死了。
我指着左边道:“离开吧。”
一行人见只有左边有路,便急忙跑了,只有那领头人疑心的看了我两眼,墓室里的鲛人油脂做的万年灯留着绿色小豆样的火苗,映着我一身华服,追人是个力气活,我这么懒。况且,最厉害的总是最后出现,不然哪里还有小喽罗的出场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我走过去看得时候盗墓贼的尸体没有了,只在水边发现一堆衣物。一件不差。
我扶着那支颤颤悠悠的金箭,又缩回我的棺材里,四百年间,我并非没有醒过,我总是做一个古怪的梦,漫天的血红色,燃烧的皇城,与我。
罢了,罢了,再睡会儿。
但倘若那么容易让人安逸的只怕就不是命运了。
那柄淬毒的刀搁在我细长的颈上时,我再想,若是割伤我,我可是会死?我突然又想到一个人,却又记不太清,但我却有种感觉,那是于我生命而又不可分割的一段过往,它在我脑中膨胀,几欲跳出。
雨天青的年岁里,那人修长的指骨扣着柄白玉作骨的桐油纸伞,伞面上随意的落笔点着几朵桃花,青石路两旁的乌瓦上雨水哗哗的冲下,青石板上的小凹槽里也积了水。不管有没有打伞,行人都显得行色匆匆,满身狼狈,泥泞,他翩然而行,我似是从他身后看得这男子,背影挺拔如竹,清逸而行在这江南水墨画里。
引得我胸中又一阵哀伤。
世上机缘,脱不过一个“命”字。
该遇到了也就遇到了,折腾来躲过去,也不过是把原来该来得延后,如同一场倾国,倾了,也便倾了。
我仍记得的是九华城里蓝的醉人的天空,蓝的就像是母亲发簪上托出的一个梦,是了,是一个梦,里面睡着我的年少无知与恣意张扬。
三月时节,宫婢们早早的换上了桃花一样明媚娇俏的春裳,在落英缤纷里嬉笑相逐,含春的眉目顾盼生姿。
姨母的小女儿,妍女正在这片片桃花皆飞蝶的桃花林里陪着母亲,顺着宫女们聚集的地方望去,略抬眼,便看见花树里,正垂目微笑的人,那人红衣一袭,恣意肆意,偶有触及他目光的宫婢皆是羞红两面粉颊,从垂眼里偷望。倘若细看,便可见那人眼底的细碎光芒如同寂夜里不落的星光。一双桃花眼竟是风华入骨。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妍女喃喃出声,姨母并几个妈子斗顺着她看去,也是一惊。
“姐姐,宫中何时有了这一个少年郎?”姨母凑近母亲问道。
母亲抬手抿了口茶水,眼皮子都没掀:“还有哪个少年郎?可不是我生的那个混世魔王。”
姨母扫了眼妍女,轻声道:“可惜了这般好风姿。”
母亲这才看了眼满是失落的妍女道:“吾儿不论男女皆是俊才,男女又何妨。”自此所有人对我都不吝啬夸赞,道声:“公主颜色少见也。”
于是这颜色少见的我愈加喜欢着红裳,父王也道,吾儿卓红裳,睥睨如同天上红绯。
有天,这天上红绯便遇见了天下素皎,那大约是我十四岁的光景。
九华城里来了位良国质子,传言是皎皎如霜雪。于是我便跑出去了。
他进城时乃是清晨,一切似醒非醒的样子,我也似醒非醒。在这似醒非醒里,他——便出现了。
六人抬的红漆肩辇,四角上挂着四串精致的银铃,素锦掩在辇的四周,看不清里面的人什么模样 。
彼时我匿身在一旁的酒楼中,半卷竹帘,此间良辰,风光正好,少年指骨清秀,打起素锦,露出那一张倾尽风华的面孔,如同江南烟雨后,满城春色宫墙柳,似醒非醒,浮生一梦。
微扬嘴角,也便醉了我。
我扬起袖,捂了会儿脸:“羞也。”
“噗——”一声轻笑,那把刀的主人,笑出声来,遮着面巾的脸上只余那双眼睛,下场得如同江南被木桨撩拨开的湖面,涟漪片片。
“不知卿卿想到何人,是何人令卿卿在我刀下都能‘羞也’我定要见上一见。”他冲着我眨吧眨吧眼睛。
我哼了哼:“自是内心欢喜之人,君好生无理,一见面便叫’卿卿’。”
他好整以暇的挑眉望向我,“卿卿不怕我?”
我没好气道:”君怕我比较正常。”
他哈哈一笑,声如私语呢喃,甚为缠绵道:“卿卿不想变为有血有肉,有心跳的人么。”
“心跳……”倘若四百年前有人对我说这话,我定让他在寻乌崖上晒几日,好晓得放屁的危害,但如今,连我死而复生都出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安静的时间在思考里过去,如同此刻在陵墓里按时滴落的水珠,一下一下扣及我蠢蠢欲动的心。
“如何活?”我终是下定了心,望着那柄刀,慢慢退开:“虽我死过一次,然君此为仍旧不妥。”
哈哈一笑,道:“卿卿所言极是,是鄑揽唐突了。”语毕,双刀一交错,划出几道血影后,垂手竖在身侧。
我望着他一身夜行服,暗纹相织,看似寻常实为张扬,如此重巧于一件夜行衣上。“君有何求?”但凡所处,皆为所求,这我仍是懂得。
他似笑非笑的,抱着双臂道:“我已有一身武技,有钱有权,却只行单影只,卿卿不若……”
在我日益难看的脸色后,他终是放声大笑。
空荡荡的陵墓里,这将给我新生的人将身子伏在玉棺边,轻声道:“公主殿下,鄑揽缺了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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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啥,其实‘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后面还有一句,不过我家二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