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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进眼里的沙
夏末的阳光依旧毒辣，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洒落在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
我停下吱吱作响的单车，路口的红灯和太阳一样惹人烦。我单腿撑着自行车，看着面前川流不息的车辆。忽然注意到有个白衣少年在我的右前侧，他把头埋在车把上的臂弯里，那样高瘦的身影，轻薄的白T恤好像能触到他一节节的脊椎。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离着，然而他干净运动鞋上的黑色对勾却生硬地刺着我的双目。
不知不觉红灯倒计时变成了零，就在那一瞬他忽然回头看我，我从不曾见过那样透彻的眸子，如同一弯湖水般淹得我几乎窒息。但在他的视线中我好像空气一般，他的眼睛几乎能穿透我的心。也许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回头罢了，我却迟迟不肯转移目光，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绿灯闪亮的那刻，他蹬上自己的山地车飞驰而去，一阵风般掠过，分别的十字路口只留下我痴痴地望着远去的白色身影，渐行渐远……
窗外操场上一排排在风中战栗的杨树，十字路口的白衣少年会飘向何方。我用手托着下巴慢慢在他回头的半秒钟里搜索他的面孔。
“沐清？”同桌郑爵用胳膊肘撞了下跑神的我，我随手划过遮眼的刘海儿，慢慢抬起头，抬头的瞬间，映入眼帘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抹白色和那双忧郁的眸子。
什么转学生，什么重点，老师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偌大的教室内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看着他慢慢向我走来，一步两步三步，就像在数着自己的心跳一样，怦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快，完全乱了节奏。
他走过我的身旁，坐在我身后的位子上。我望着玻璃上反射出他的轮廓，侧着身细心地聆听他和同桌童语的交谈。“你好，我叫童语。”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玻璃，试图看到玻璃上反射出他的表情，但却是枉然。
“宁子轩。”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
这是他的名字吗？
听着他和童语的寒暄，我的内心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童语是那么的漂亮，精致的五官，修长的身材，蓬松的烫发，还有她夏天的迷你裙，在我看来都如同公主般的生活。我曾经在校门口看到童语笑着依偎在她爸爸的怀里，之后上了她家的豪华轿车，而我只有手心冒汗地握着破旧的单车。
我是那么的嫉妒她，嫉妒她有幸福的家庭，嫉妒她漂亮的外表，让我最咬牙切齿的是她有裙褶飞扬的夏天，而我永远也不能穿上裙子。所以我只能通过优秀的成绩和安静的沉默来填补自己仅有的自尊。
“喂，又跑神？”在郑爵的话语中我惊讶地回过神，老师依旧在唠唠地讲个不停。郑爵把纸条推给我，我小心地打开它，“放学后我请你吃串串香吧？”
如果是别人的话，我一定会把纸条甩在他的脸上。但看着皮肤黝黑还咧着嘴傻笑的郑爵，我点头了。恐怕只有他不会看不起我，但我清楚自己心底深处对他有种排斥，因为只有他知道我的那个秘密，我生怕会被泄露的秘密。
时间一点点滑走，我和宁子轩的对话仍然少的可怜。但有时我也会自恋地看着夜晚的玻璃反射出后面他模糊的样子，会不会他也在玻璃上看我的身影呢，这样一点的自我安慰，让我在繁忙的学习中多了几分乐趣。有时我会看到他低垂睫毛画画的样子，一只窗台上卧着的大白猫在他的画笔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偶尔童语会央求宁子轩为自己画张画像，但他总会静静合上画本，“你是不是只画喜欢的人啊？”在童语挑逗的话语中，他总是不语地望着窗外。
有时的有时，我好奇他会有怎样的故事，让他和我一样沉默。
其实我想没有谁是一生下来就喜欢自己一个人安静的沉默着，很久以前的我也是喜欢穿着裙子蹦蹦跳跳的，但想到这里我就烦躁地把书本塞进书包里。校园被烤热的地面，我推着旧单车慢慢踱步到车棚，家这个词对我来说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没有一丝温存的感觉，再看看掉了链子的自行车，我顺势用力踹了一脚。
“这样对你的车是不是太粗鲁了？”我抬起头，那抹白色就在不远处，他背着身踩在凳子上用粉笔在宣传栏上涂着什么。我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天啊，这个时候怎么满脑子只有数学公式，该接什么也想不到了，“你怎么还不回家？”我这简直是废话，他不是明明在画海报！
我晕眩地看到他扔下粉笔拍了拍手向我走来，我只记得他身后的宣传栏上好像是彩色的城堡，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干净的样子，如同从城堡中走出来的王子，终身都弥漫着梦幻的感觉。
“车链子掉了？”他蹲在我的单车旁打量着，空旷的校园里，树荫的绿色空气中我几乎可以听到我的心跳声。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薄荷清香，嗅起来让人那么想依赖。
“好啦！”我诧异地看着他，这样一个纯净的男生居然两三下就把我的车修好了。看着他挥着漆黑的手走向水龙头，我实在不好意思了，刚才居然连张纸巾也忘记递给他，只顾着自己难以转移的目光和胡思乱想。
蹬上飞快的自行车，风拂过我的长发，有种甜甜的味道在舌头上跳跃，难道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就连平日里狭窄阴湿的街道也变得格外可爱。
忽然我刹住了车，用手遮挡着脸躲在一边。从拐角出来的那个男人脸上面带微笑，似乎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我紧紧咬了下嘴唇，扔下单车冲进拐角处的房子里。
掀开珠帘，我看到她正站在镜子前穿着紫色的长裙子，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显然吓了一跳，“沐清，你今天回来的很早啊。”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却不敢抬头看我。
“你看，这是他送给你的。”说着她从袋子里拿出另一条白裙子，轻柔的裙摆深深刺着我的眼睛。我冲进卧室拿起剪刀疯了似的剪着撕扯着。她一把搂住我，“好了，我不找了，真的不找了，妈错啦，你别剪了！”看着丝丝银发的她，泪水在我的眼眶决堤，我几乎歇斯底里地叫着，哭着。
这一切的痛苦都是你给我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追求幸福！
泪水打湿了我的心，就在很多年前虽然那时家里条件不好，但我至少有一个完整的家，和每一个穿着裙子度过的夏天。可当那天我拿着一张市三好学生奖状和郑爵一起回家，因为我答应过郑爵如果我又能拿奖，就请他吃我爸最拿手的炸酱面。
可是我们到了家却看到一片狼藉。妈妈红着脸坐在地上埋着头抽泣，我轻轻推推她，“妈，你看我又拿奖了。”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这次不仅没有表扬我，反而冲我吼道，“你和你爹一样没良心，滚！”说着便照我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我顺势倒在地上，可我的腿却不偏不倚地蹬翻了地上的暖瓶。
滚烫的热水瞬间吞噬着我的皮肤，刺痛难忍。妈妈也吓得慌了手脚，她立刻去脱我的牛仔裤，但怎么也脱不掉了，最后只能一块块地撕扯下来，我哭着叫着晕了过去。已经不记得那时郑爵是怎样的反应，但我想那时的他也一定吓坏了。
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楚了，也许是刻意忘记了。只记得有次我在厕所没有提好裤子，它忽然滑落到脚踝处，一个女生看到我的腿时，吓得大声惊叫着跑出了厕所。这足足刺激了我很久，妈妈也不再穿裙子了。可我却封闭了自己，拒绝和她讲不必要的话，甚至不允许其他男人取代爸爸的地位，因为我相信爸爸绝没有抛弃我们，我相信有一天他一定会来接我们的。
郑爵虽然知道我的秘密，但他从不曾告诉别人，面对现在的我，他仍是不变的关心。
其实我的内心还是很想穿裙子的，老实说论身材还是长相我都不输童语，但我烧伤的腿，身上廉价的地摊货让我打消了装扮自己的念头。
有次经过一家裙摆飘扬的女装店时，我隔着玻璃望橱窗里那件粉色的连衣裙，那么粉嫩的颜色，精细的蕾丝花边，我却从不敢走近看一眼，我知道上面的标价肯定比我一个月的饭钱还有高。
终于再次经过这家店时，我停下了车，那件粉色连衣裙下架了，是哪个女生穿着它飘扬过街呢，我不禁有些失落。
但当我走进教室我却愣住了，那件精致的连衣裙就穿在童语身上，其实我本来还没有很不舒服，可是听到后面宁子轩低声喃道：“童语，你今天很漂亮。”不管是奉承还是发自内心的赞许，都让我嫉妒到牙根痒。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老师的办公室，捂着肚子假装不舒服想要请一个课间的假。面对临考的我们，成绩优秀的我自然是重点班的升学稻草，老师不仅答应了我，还连连嘱咐要多休息。
我趁着课间操时间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开始有点犹豫不决，但一想到童语看我那鄙视的目光，还有宁子轩的赞美，我便立刻抓起童语课桌上那瓶墨水，将它的盖子扭开虚盖在墨水瓶上，之后把它放在童语抽屉最边缘的角落处，童语每次课间操结束后总会从抽屉里拉出书包找饮料喝，而我只能喝着自家的白开水，只要一想到童语粉色裙子上溅满墨水的样子，还有她夸张的尖叫声，我就想笑，只需等待看好戏就可以了，我笑着慢慢向教室外面踱去。
可是令我失望的是那天我回到教室，只看到童语和宁子轩正侃侃而谈，桌子挡住了童语的裙摆，再加上我做贼心虚，实在是看不清楚她的裙子上是否有墨水，但看童语边说边笑的样子，我就知道八成她发现了那瓶墨水，但愿她不知道是谁放的，对，她肯定以为是自己放错位置了，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有些事情也许真的有因果报应，没两天我居然真的病倒了，躺在保健室里，看着玻璃外面漆黑的夜，宁子轩和童语在晚自习是否还有小声聊天，又在聊什么我闻所未闻的话题。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保健室里溢满消毒水的味道。我的心谁能给我消毒呢，把那该死的白色病毒消灭了吧，虽然我很舍不得。
“当当当。”我费力地抬起头，拉开窗帘，这么黑的夜晚是谁在敲保健室的玻璃，可别吓我啊，就算有鬼，现在完全没力气的我，怎么能打得过他。
窗外闪过一缕不经意的蓝光，是一种淡淡的水蓝色，就在打开窗户的一瞬间我看到黑夜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是个男孩子跑开的身影。
而窗台上却留下一个小小的蛋糕，乳白色的蛋糕上赫然用奶油写着：“沐清，生日快乐！”我小心地拿起它，我知道只有郑爵才会亲切地叫我沐清，而每年生日他总会给我一个小小的惊喜，我以为今年他忘记了，原来那道蓝色的光就是陪在我身边那么久的郑爵。
“啊！”一声轻响吓得我差点把手中的蛋糕掉在地上，烟花灿烂地开放在空中，璀璨的烟花中郑爵向窗台走来“沐清，生日快乐，像夏天一样美的沐清生日快乐！”
我眼中的泪水如同烟花般，在这一刻瞬间绽放，“郑爵，谢谢你，真的！”我们隔着窗台彼此笑了，有些人明明就在你的身边关心着你，但你却因为熟悉而漠视了他，他从不曾抱怨过，只是在你的身后安静地等待，我想这恐怕就只有郑爵了。
“喂，你哪个班的？居然在校园放烟花？”
郑爵马上转移开方才深情的眼神，关上我面前的玻璃，撒腿就跑。
“你别跑，站住！”看着教导主任追着一溜烟就不见的郑爵，我不禁笑了，唯一知道我的秘密却从不嫌弃我，一直都在努力逗我开心的他。
我的眼睛却看错了位置。
生日过后郑爵在我的默许下便大胆地牵起了我的手，我们看起来就像所有的情侣一样甜蜜，但其实我清楚自己的心跳不在这里。偶尔宁子轩也会客气地找我借笔记本，傻乎乎的郑爵并不可能知道我看起来冷漠的对待宁子轩，然而他对我来说是何等重要，每次我都只能低着头和他说话，因为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神，我的心就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夏末的炎热催促我们考试的即将来临，我奋笔疾书，只因童语穿着一条粉色的连衣裙走进教室，分明就是上次那条绝美的连衣裙，但如今上面却多了淡墨色云朵，画得那么好，简直比原来的裙子更漂亮，衬托得她整个人如仙女一般。“子轩，谢谢你，没想到你画的这么漂亮，刚好把上次的墨水印盖住了！”
我紧握着双手，指甲深深地扎进了肉里，她嗲嗲地叫着的是子轩，那么子轩在美人鱼和仙蒂瑞拉中间，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仙蒂瑞拉是吗？
我安静地拉起郑爵的手，有些东西不属于自己的永远都不属于自己。在这个一抹白色的夏天我们流着汗水，坚持着彼此的梦想，厮守着自己位置的爱情，让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保持距离。
直到最终的毕业典礼上，我们在舞池中一曲结束时，那抹白色走向我，他轻轻低下头，脖子上的项链滑出衬衣，我瞪大了眼睛，他戴的居然是个蓝色的坠子，在幽暗的舞池中闪着淡淡的水蓝色。
宁子轩将一个画本递给我，转身离去，那个高瘦的身影和保健室外的身影完全一样。面对天南海北的分别，我分明看到那个坠子上刻着“MQ”，那正是我名字的简写，而画本的每一页都是上课时不同样子的我，有看着窗外发呆的我，其实我是想透过玻璃看到反射出后排的你；有拿着小刀在桌子上刻着什么的我，其实我是在刻“白色”的你；还有拿着笔沉思的我，其实我是在思念你……
多少多少的其实，十字路口的那抹白色，你的回眸，玻璃窗上你的轮廓，认真修车的你，安静画画的你，还有窗外闪着蓝光你，都像掉进我眼中的沙，只能看到你，揉也揉不出来，却是那么的痛。
唯有我手中滑落的画本，风吹动纸张，每一页的角上都写着一个个茶花般旋转的字体：“沐清，我喜欢穿牛仔裤的你！”
掉进我眼中的沙，刺痛着我们的错过，我的自卑，偏执的骄傲，都在这个青春的夏天烙下了深深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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