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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刑部大牢监房,血腥味遍布,满地稻草。一名男子卧在稻草上,身上满是血污,已经看不出衣裳原本颜色。他睁着双眼,似乎在等待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悉悉索索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他费力的撑起上身朝外观看。一名狱卒悄悄地走了进来。他用力地望着狱卒,仿佛想用眼神传递和确定着什么。狱卒弯下腰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宁大人,小人刚从俞大人那里收到消息,尊夫人产下一名公子,身体健康,但尊夫人因惊吓过度,血崩……去世了。”
宁中和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眼睛急遽睁大,双臂无力,上身重重砸到地面上,扬起一阵灰尘。大理寺的严刑拷打并未让他屈服,而妻子的死却让他从干涸的眼角流出泪来:“兰芷……”
狱卒望着眼前匍匐着的惨烈人形,心里唏嘘,谁能想到这男子就是几天前风华儒雅的四品左谏议大臣宁中和呢。
几天前宁中和上折直谏皇上。皇上虽当场未发作,但回后宫却很不高兴。皇帝宠妃庞妃察言观色,递消息出去让自己的哥哥上折弹劾宁中和结党乱政,皇上在盛怒之下发作了宁中和,下了大狱。宁中和至交俞洪恩是从六品的大理寺丞,暗地打点自己。其实不必打点狱卒也倾慕于宁中和的清誉美名。宁家百年清贵,家中香火仅宁中和独子。宁中和未靠祖辈遗荫,二十岁第一次科举就中了探花,然后听从母命联姻了都中另一书香门第周家嫡女,两人相敬如宾。
那日傍晚,狱卒给宁中和送来晚饭,被惊在当场。宁中和用腰带自裁于监狱窗上栏杆,旁边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摞写满字的纸。狱卒用颤抖的手翻开,发现最上面的那张录了屈原的《怀沙》。宁中和本以一手源出汉隶的欧体名扬中原,这首绝命诗更是写得用心至极。
下面小字曰:屈圣怀沙道尽君子之德。吾食帝禄三十余载,宁为谏死不以苟生。吾妻何辜,为我一朝而亡!罢了罢了,她若离世,吾绝不苟活。定心广志,余何所畏惧兮?
狱卒双手颤抖,避免把自己的眼泪晕在纸上。后面几张纸上书洪恩吾弟,狱卒知是写给俞大人的,赶忙收好。
皇上听闻宁中和自尽于监牢中,其妻早一日谢世,对着庞妃怅惘道:“朕从未想过要他的性命,他是言官,朕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是关两天罢了。怎么就死了呢。”庞妃一边磨墨一边闲闲道:“这些酸腐的读书人,老是以前朝圣贤自比,动不动就要死谏,一点也不体谅皇上,这天下人听说死了个言官得怎么想,简直有损皇上的圣明啊。”皇上听了庞妃的话,渐渐皱起了眉头。
几日后,宁家大门轰然而开,俞洪恩腰缚白带,大踏步走进灵堂。灵堂前冷冷清清。宁家本人丁稀少,不甚亲近的本族人在听说皇上对宁中和的死表示冷落后也不敢上门。只有一名女童带着若干家丁跪在案前哀哀痛哭,旁边的嬷嬷手里拿着薄被,担心小主人再次哭晕。
女童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一双有些迷茫的眼睛朝俞洪恩望去。俞敏洪心中一痛。女童不满五岁,一双眼睛神似其母,眼澄似水,透出一分不符合年龄的倔强。小脸因彻夜恸哭而发白,简直和身上的孝服一个颜色。
女童认了几秒钟,暗哑的童音道:“俞叔叔。”
俞洪恩与宁中和在世时甚为交好,宁中和对自己这个年幼的女儿甚为喜爱,每每俞洪恩来访之时,都能看到女童在宁中和膝上撒娇。
俞敏洪望了望女童,又望向灵堂上那口棺材,从仆从手中接过柱香,实心实意的叩头不止。
宁中和与自己早年在贡院相识,宁中和刚烈耿直才华横溢,一点没有沾染上纨绔子弟的脂粉浮华。当时自己不过是小小贡生一枚,不像宁家书香门第家境富庶。可宁中和从未因此鄙夷自己,倾心相交,两人抵掌而谈,谈书法谈诗词谈经书,彻夜不眠。后来宁中和高中探花,俞洪恩看来实至名归。俞洪恩在下一次殿试中也有了不错的名次,两人同朝为官,闲暇时间也相互拜访。因宁中和的官位高些,总是俞洪恩来宁府的次数多。宁中和性情不似其名,激烈清高,左谏议大臣这个职位实在适合他不过。
俞洪恩决心接姐弟二人回家。可俞洪恩的夫人坚决只肯收养弟弟,不肯收养姐姐。俞洪恩抱着年幼的株昭泪流满面,一遍一遍的说着对不起。转日,俞洪恩拖着疲累的身体,敲开都中郊外林府的大门。林朝宗的眼睛也是肿胀不堪,听了俞洪恩的讲述,看了宁中和留下的书信,俯身抱住有些惊恐的株昭,两行清泪流到株昭的衣领上:“株昭,以后这便是你的家了。”
姑苏郊外周家内院莫愁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名幼童临窗而坐,头上是双髽鬏,绑着白色丝带。身穿白色麻质长袍,迎风轻轻晃动。她手里是一卷楚辞,然而眼睛却并不投注在上面。夏光正盛,但这馆内因竹林茂密,暗淡清凉。不远处,一位老尼和一位中年男子健步走在青苔遍布的石子路上,转过清溪就到了幼童的眼前。幼童恍然惊觉,站起行礼:“叔叔——父亲。不知这位是?”眼光流连处,虽年幼却含着一汪清愁。
那名中年男子一身员外打扮,怜爱的看着女童:“株昭,这是峨眉派的莫愁大师。”
那位老尼微笑稽首:“宁小姐。”眼神扫过女童手里的书,似乎陷入了回忆:“贫尼四十年前也在这里见到了令堂周小姐,她当时卧病不起。贫尼穿过凝晖堂来到这莫愁馆时,正看她倚床而坐,聚精会神的读着《易》。宁小姐虽然比那时的令堂年幼,可风采态度更胜当年的周小姐啊。”
听到老尼提到母亲,女童眼里蕴着的清愁终于随珠泪夺眶而出。她哽咽不止。旁边的中年男子也是唏嘘不已:“遥想彼日芷妹风姿,对比今日宁家飞来横祸,真是令人痛心啊。”
老尼慈爱的抹去了女童腮边的泪水,道:“宁小姐,贫尼观你不仅天资聪颖,还是块文武双全的璞玉。不知你是否愿意随贫尼上峨眉山拜师学艺。贫尼的师妹是峨眉派的掌门,定能悉心教导,你也可以暂避一下这朝中的风头。”
女童对着二人拜了又拜:“一切听从父亲安排。”她嫩声回答道。听得旁边的中年男子心里大痛,屈膝抱住新收的义女,想起女童的父亲左谏议大臣宁中和力谏枉死,自己幼年玩伴名满全都的周氏随夫而去,身后止留下一儿一女,眼泪也差点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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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沙的原文:
滔滔孟夏兮,
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
汩徂南土。
眴兮杳杳,
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
离愍而长鞠。
抚情效志兮,
冤屈而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
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
君子所鄙。
章画志墨兮,
前图未改。
内厚质正兮,
大人所晟。
巧倕不斵兮,
孰察其揆正?
玄文处幽兮,
蒙瞍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
瞽谓之不明。
变白以为黑兮,
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
鸡鹜翔舞。
同糅玉石兮,
一概而相量。
夫惟党人鄙固兮,
羌不知余之所臧。
任重载盛兮,
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
穷不知所示。
邑犬群吠兮,
吠所怪也。
非俊疑杰兮,
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
众不知余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
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
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遻兮,
孰知余之从容!
古固有不并兮,
岂知何其故!
汤禹久远兮,
邈而不可慕。
惩连改忿兮,
抑心而自强。
离闵而不迁兮,
原志之有像。
进路北次兮,
日昧昧其将暮。
舒忧娱哀兮,
限之以大故。
乱曰:
浩浩沅湘,
分流汨兮。
脩路幽蔽,
道远忽兮。
曾唫恒悲兮,
永慨叹兮。
世既莫吾知兮,
人心不可谓兮。
怀质抱青,
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
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
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
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
永叹喟兮。
世溷浊莫吾知,
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
原勿爱兮。
明告君子,
吾将以为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