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永远都叫相守

　　我和我的雄鱼很恩爱。我们从出生就认识，对彼此抱有好感。雄性总是靠着他们的体型吸引着雌性，而雌性也由于对外形的自卑期待着一只英俊可爱的雄性鮟鱇鱼。我的雄鱼，他长得很漂亮，很小，不像雌性鮟鱇鱼又大又丑……嗯，总之，拥有一个雄性鮟鱇鱼最美好的形体。
　　最重要的是，他忠诚。
　　他说，他喜欢和我在一起，所以他不会看其他雌性鮟鱇鱼一眼。他却让我观察其他的雄性鮟鱇鱼，让我寻找我最喜欢的，但是我太喜欢他，我挪不开眼睛。
　　他一直一直围绕着我，我的目光也只能一直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我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不像看其他地方那样，视野中有饱满丰富的风景，看着他，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视线所及，密密麻麻只有他的影子。
　　有一次，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在一起吗？
　　嗯，我到你的身上去，永远都不分开了。
　　好呀。我很高兴。
　　他却带着一点忧伤。
　　他问，你想让我生长在你身体的哪里？
　　不要在肚子上，看不到你，趴着也不舒服。我说。
　　可是在肚子上，你能时刻感到我的存在呀。
　　我无话可说，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他叹了口气，好吧，我换一个地方。
　　我的眼睛旁边怎么样？这样就可以一直看着你了。
　　不好，他说，会挡着你捕食的。万一看不清猎物，被攻击了怎么办？
　　我说，能看着你，受伤算什么呢？
　　他就笑了：可是你可要养活我们两个呢。
　　我又一次无话可说了。
　　他说，你捕食需要鳍刺，要不然我就长在你的鳍刺上吧。我看着你吸引猎物，你看着我等待猎物。
　　我说好。
　　于是他长在了我的鳍刺上，每次我含着鳍刺，他会时常用尾巴轻轻地抚弄我的口腔内壁，让我很满足；而当我把鳍刺吐出来等待，他就在我眼前作出各种姿势，让我不会无聊。
　　我觉得他选的真是个好地方。

　　过了很久。我不知道多久，日子很平静，我不愿意去数水底的明暗变化，因为不计时间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有了永远。
　　永远是什么？它一点也不美好，没有变化，没有波澜，无休止的重复。他拍打得我口腔起茧，他晃动鳍刺的频率被时间变得单调，他不能再让我快乐，有他的日子就像没有一样。
　　我的他，已经慢慢地，变成了我不喜欢的样子。他不再会说话，也不能哄我开心，虽然变得胖了，却不能再填满我的视线。
　　填满我视线的，变成了另一只雄鱼。
　　雄鱼绕着他的雌鱼，而我的视线绕着雄鱼。
　　雄鱼很英俊很可爱，就像当年的他。雄鱼对另一只雌鱼很专情，也像当年的他。雌鱼会不时转动眼睛，而视线却从未远离过雄鱼。
　　我觉得我的雄鱼是那么丑陋而平淡无奇，时间打磨净了他所有吸引我的地方，所以专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我看着雄鱼，想起曾经的他。我像在看我的人生重播，安安静静地趴着，看着雄鱼和雌鱼淡淡的爱和甜蜜。

　　过了很久。我不知道多久，日子很快乐，我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那些他会哄我开心的时候，那些满眼都是他的时候。
　　我的视线里，只有那只和他很像的雄鱼，而和雄鱼形影不离的雌鱼，让我撕心裂肺的疼。我用全身的力气忍受疼痛，不吃饭，不睡觉，睁着眼睛，只看着那条雄鱼。
　　我重新活在了一个不是永远的地方，我很开心，虽然很疼，但是我终于找到了在永远里丢失的充实，以及爱情。

　　有一天，我听到雄鱼对他的雌鱼说，我们在一起吧。
　　在一起吗？
　　嗯，我到你的身上去，永远都不分开了。
　　好呀。雌鱼很高兴。
　　雄鱼却带着一点忧伤。
　　雄鱼问，你想让我生长在你身体的哪里？
　　不要在肚子上，看不到你，趴着也不舒服。雌鱼说。
　　可是在肚子上，你能时刻感到我的存在呀。
　　雌鱼无话可说，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雄鱼叹了口气，好吧，我换一个地方。
　　雌鱼兴奋地建议，我的眼睛旁边怎么样？这样就可以一直看着你了。
　　不好，雄鱼说，会挡着你捕食的。万一看不清猎物，被攻击了怎么办？
　　雌鱼说，能看着你，受伤算什么呢？
　　雄鱼温柔地笑着，答应了。
　　雄鱼长在了雌鱼的眼睛旁边，雌鱼的一只眼睛被雄鱼挡住，不能再判断猎物的距离和方向。
　　雌鱼捕获食物的几率慢慢变低，食物不够两条鱼一起生存，他们越来越瘦，雄鱼埋怨雌鱼选择的地方，雌鱼怨恨雄鱼答应了她。哪怕不停地更换捕食地点，但是依然阻止不了死亡。
　　我趴在那里，冬眠一样，看着他们一起合上了眼睛，带着失望和对彼此的怨怼。

　　我像想到自己死亡一样悲伤。

　　我突然觉得很饿。想起我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拍打我的口腔。
　　不，我很久之前就感觉不到这样轻微的拍打了，他不肯用力，怕伤到我，而因频繁摩擦生起的茧子和对他的失望，让我无法也不愿感受那一点爱护和依赖。

　　而现在我有点害怕，犹豫了一下，把鳍刺吐了出来。
　　他安祥地垂在鳍刺上，身体很瘦弱，瘦弱得像他最美的时候。
　　我轻轻地摇晃他，他不再有反应。
　　巨大的痛苦让我一下子麻木了。他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失去他的。
　　我轻轻地，想举起我的鳍刺，想抖动它，去吸引一点点可以果腹的食物。
　　而我发现，没有他摆动尾鳍，以我的力量，无法移动挂着他的鳍刺。
　　我终于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我只能静静地趴着，等待死亡的来临。
　　原来拥有他，生活会变得无趣，但没有他，我却是不能活的。
　　我无法再把他吞回口里，只能看着他无力地垂着。他安详的样子，让我难过，而强大的依赖和愧疚却让我移不开眼。
　　我看着他，我渴望曾经的那个永远，可是，永远已经不在了。

　　永远是什么？它一点也不美好，没有变化，没有波澜，无休止的重复。
　　等待死亡的日子是第二个永远，我守着他，他却不再能守着我。
　　原来有他的日子，纵然有某些程度上的相像，但绝对不会和没有他一样。

　　我看着他的永远，想着曾经的永远，看着雄鱼和雌鱼的永远，经历着我的永远。
　　他守着不属于他的我，我守着我厌倦的他，雌鱼和雄鱼守着彼此的纠缠，死亡的寂静守着等待的我。

　　原来所有的永远都叫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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