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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两人相视良久。海潮声此起彼落,填满一片静默的空间。崔澄的脸映着月光,白日里略显刚硬的轮廓被阴影修饰得妩媚动人。沐天风仔仔细细凝视着她,两年时间过去,这才忽然发现,这张脸沉淀在心底,连带着他那颗粗糙拙笨的心,都柔柔软软酸酸痛痛地根本触碰不得了。笑容慢慢便溢出来。那边崔澄却不笑,依着城墙转过身,丢给他个背影。
沐天风轻轻走上去,揽住那对肩膀。掌心里便有一股颤栗直透进来,那种欢喜,让单薄的胸腔没法承受。远处潮声依旧,一时却都不在两人耳中。良久,崔澄扶着城壁,低声道:“来得好快!”
“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怎敢不快?”沐天风柔声细语,双臂轻轻一箍,将她翻转过来,拢在胸口。一时四目相看,先还两情脉脉,渐渐便都意乱情迷了。沐天风一低头,往那两片温软的红唇上亲下去。崔澄阖起眼帘,最后一个印象,只觉西天的月亮弯弯垂在情人肩头,仿佛广寒宫里的嫦娥也羞看这般人间美事,薄薄地泛起了一层红晕。
城头两人纠缠许久,沐天风的动作忽地一顿。崔澄立刻觉察出来,柔声道:“怎么了?”
“那是什么声音?”沐天风微侧双耳:“我好象听见有人在叫。”
崔澄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整了整鬓发:“不用理他。想是吴王府又在拷掠盗匪,白天听不出来,夜静,便显了。”
沐天风未免奇怪:“吴王可以设私狱的么?”
“这一次是特准,”崔澄道:“你这一路来京,没听说吴王丢了先帝御赐的随侯珠么?他是御弟,上边最得宠的,所以皇帝特准他查明此案。凡地方官送来的要紧盗贼,都要送到吴王府来。”
沐天风点点头:“怪不得。这中原的盗情也是了得,连我路上也……”说着便把那晚的“炸尸”绘声绘色,形容了一场。不想崔澄商贾之家,自小儿老于江湖,这些事却听得多了,并不觉得如何惊异,只道:“也好,好歹让你知道知道,这世上人心诡诈,并不都象你一样,久居世外,象是雪山上的雪做成的。”
沐天风微觉尴尬:“我有那样不通世事么?”
“若通世事时,也就练不成那样一剑了。一剑挥出,真象是上通神灵,可以地老天荒的一样,” 崔澄一笑,从腕上脱下翡翠镯子:“这些烂污事,不必再去理它了!明天你就拿这个当五百银子,办事情去。我爹爱好看,那就多花些无妨。这事我自作主张,他已经不痛快了,银子上就不要节省,总要场面过得去才好——”说毕也不多耽搁,飞身便走。在城垛上略一驻脚,忽地回眸一笑,衣袂飘飘,径自去了。
沐天风被这一笑,神魂飘荡,直迷糊了半晌,这才低头去看镯子。那镯子上还留着崔澄的体温,淡月下一团浓翠。
这团浓翠第二天被放在恒昌当铺的一只老花镜下仔细审视。沐天风初还不在意,等到两盏茶喝下去,老花镜还没抬起眼睛,心里禁不住就有些嘀咕。毕竟昨天刚吃的瘪,好端端的银子变作了铅锭,或者崔澄这样的大富之家,戴的镯子也恐怕有什么毛病?
“快,去请师傅来一趟,”正想着,老花镜忽地有了声音,对伙计吩咐道。沐天风更觉狐疑,如坐针毡又等了一会,见伙计搀进一个更老的老花镜来。原先那老花镜等到更老的老花镜撩着袍子坐好了,才在一只漆盘上铺好锦袱,托着那只翡翠镯子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就这样,还怕那更老的老花镜失了手,盒子只是不离他手腕三寸,一直在底下仔细兜着。
看这情形,又不象是假的。沐天风心头稍定,又候一会,见那更老的老花镜鉴赏已毕,放下镯子,抬起头来。老花镜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看……是不是……”更老的老花镜缓缓点了点头。两个人于是一起转头,朝沐天风看来。沐天风让八只眼睛看得发毛,心头一亮,忽然明白是这镯子太珍贵,而自己的打扮非皮非毛,隆冬时节未免寒素了。偏这时四处捕盗,莫不要被人看成是……
“客官要当多少银子?”老花镜道。
“五百两。”
老花镜不置可否,拿了只冻硬了的砚台在手炉上慢慢地烤。等着墨化的当口,闲闲地道:“五百两不贵。这样翠色、手工,平常人家可少见得很。敢问客官贵姓?”
果然来了!要说贵姓这问题还好回答,往后再要问起这镯子的来龙去脉……然而这是白担心,刚说清楚“贵姓”,正好墨也化了,老花镜拈笔写好当票,连同五百两银子,一起交付。细看当票上字样,果然这镯子来头不小,写的是:京城天工记顾制龙凤纹翡翠镯一只。倒害他白吃了这好一阵子的虚惊。
有了银子,后面的事自然就好办了。当下照崔澄的意思买齐彩礼,赶到餐霞山庄。刚到门首,便跟人打个照面。那人明明有些面熟,刚从里面出来,看见他,一低头,擦身过去了。沐天风微觉奇怪,一时也想不了许多,到门房递贴求见。
等了好大一会,才有家人请他进去。沐天风情知这是崔秀可心怀不满,然而既在背地里拐了人家姑娘,这点子脸色,总不能不受。硬头皮走到正厅,厅首一人袍服严整,正是崔秀可出门来迎。一时又有些诚惶诚恐,一撩下襟,便在阶前参拜下去。崔秀可虽说给女儿面子,到底心里有气,并不怎么拉扯,只淡淡道:“这一路辛苦?”
沐天风恭声道:“还好。有劳大人惦记。”
崔秀可让他这一声“大人”给叫得,浑身上下无一处地方对劲,忙把客人让进厅内奉茶。两人分宾主坐下,才又道:“听说沐公子新任雪山掌门,轰传武林,风光得很。”
沐天风还是毕恭毕敬:“都是些江湖俗事,有污大人尊听。”
崔秀可这下可是让茶给呛着了,咳嗽一声,欲取桌上巾帕擦嘴,刚伸手,忽又生生忍住。翁婿两个干巴巴坐着,正找不出话说,外面天色忽地一暗,仿佛被一幅大布陡然蒙上。一时天低云黯,黑云乱涌,便有一阵狂风忽喇喇刮将起来,吹得窗槅震动。远近一片人呼,都道:“下雪了,下雪了!”
“这边天色倒是变得厉害,”沐天风答讪道。
崔秀可漫应着:“可不是么?”
话音未落,东边两扇窗户想是没有关严,被风一撞,哗啦大开。便有一股狂风直卷进来,吹得人彻骨生寒。桌上巾帕被风一吹,飘悠悠落在沐天风脚下。沐天风弯腰去拾,前方翠色一闪,不知怎么格外惹眼。由不住往上一看,却见那红漆桌面上,原本被帕子遮着的,竟是翠生生一只好不相熟的翡翠镯子。猛可里想起来,才刚进门之前,碰见的那个眼熟的人,可不就是恒昌当铺的老花镜?
这一下真是呆了。北风凛冽,挟着大片雪花从窗口扑闪进来。屋子里温度骤降,沐天风拈着一角帕子,却直是汗流浃背。这时节真要钻地觅缝、上天入地,却听走廊上脚步轻快,一个人推门进来,却是崔澄来了。来得这样及时,想是已经接到内线人物罗汉果的密报。所以一走进来看见镯子,浑不在意,收回来便往腕上落落一套,一壁朝沐天风莞尔笑道:“呵哟师哥对不住,昨晚一时大意,就忘了那件事,这满城里的当铺,倒有一半是咱们家开的。”
沐天风只是苦笑,讪讪跟崔秀可解释:“我在路途之中……”
“有什么好噜苏的!”崔澄一把从沐天风手中夺过帕子,扔还给她爹:“行了行了,你这就去吧!师哥这里有我陪着,眼下没你的事了,快去吧快去吧,娘还在后面等你说话呢——对了,敢说我师哥一个不字,小心你的胡子!”
崔秀可哼了一声,实在也拿这女儿没有办法,果然朝沐天风一点头,起身自去。沐天风难免是含羞带愧,将丈人恭送到门口,等到走得都不见了影子,还不敢抬起头来。正心神恍惚,忽被崔澄一扯袖口:“看,好大的雪!”
当然再大,那也大不过雪山上的雪暴。然而也算得壮观了,半空中扯絮飘绵,只一霎,地面上、屋顶上便都积了银白的一层。只是沐天风初次相亲,遭此挫折——简直是有生以来,从所未见的大失败——看什么自然都是一个没情绪。崔澄心里好笑,做主人的,不免着力体贴:“难得好雪,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吧?”
沐天风那是只要离了这伤心地就好。当下两人一道,只管纵马行去。大雪天街上本就行人寥寥,两匹马又快,不一晌,出了南门。正好是顺着风向,北风从背后呼啸推来,两人放马疾奔,面前四野一片苍茫,空中琼飞玉卷,一时间竟似在画图中御风而行,好不痛快难言!这样疾驰一阵,渐渐才心头畅快了,正好碰到前方一个破落山神庙,停下来里歇马。
那山神庙着实破败得很。看来早没了香火,连门上包铜都被人剥去,露出两扇朽烂的木门,豁牙露齿,在北风中咯吱呀、咯吱呀的呻吟。里面一位神灵彩漆剥落,千创百孔,披一肩头屑、糊一脸蛛丝,还在兢兢业业地斩妖除怪,一手执剑,一手握拳,勤勤恳恳地将一只奇形鬼状的妖怪踏在足下。
“说来也是作践神仙,”崔澄转了一遭,道:“这里靠海,本该建海神庙,当年不知什么因缘,却建起这一座。如今因缘过去,大家一心只要海潮平静,哪里却来敬什么山神?”衣袖一拂,一股劲力过去,山神像上下前后的灰尘杂屑顿时一空。
沐天风笑道:“设使神仙有灵,你今儿这一烧冷灶,山神一高兴,该是求什么得什么,断无不准之理了。”
“我又有什么好求他的?”崔澄只瞅一眼神像,傲然一笑:“我身列雪山门墙,飞针技压江湖。又嫁得天下第一的好夫婿,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嘿嘿,人生如此,焉有不足之处?”
沐天风一怔,忽觉这番话的好处,还不止是气动河山,尤其说到“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八个字时,那种盘石不转之势,仿佛另有所指,心中一动,一把握住她手,低声道:“师妹!”
崔澄转过脸来,眉宇间孤拔之态一洗,凝视着他,也是渐转情浓,握紧他手,低低道:“一剑通神,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
两人四目相视,顿时如痴如醉。正在不可开交,门外沙沙声响,却有人踏雪而来。这两个才入佳境,哪里就舍得分开?当下手牵着手,一起跳在神像背后。还好先前崔澄那一袖卷得漂亮,神像后倒也纤尘不染。沐天风未免趁机轻薄,拥美入怀,咬着耳珠低笑道:“才还说没什么可求的,你瞧人家神仙多大度,这不已经在保佑咱们了?”
崔澄抿嘴一笑。忽听庙门长声惨嘶,吱——吱——呀——咦,正是外面那人推门进来。神像后面的两个只得噤了声,然而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相偎相依,轻怜蜜爱,春意之融融,敢情是南面王不易矣!正缠绵得物我两忘,神像前“咕咚”一声,却是刚进来的那人跪倒在地。
这一跪的力度,着实让别人的膝盖都觉着疼。两人一怔,冷不丁便留上了神。只听这一跪之后,跟着便是“咚咚咚”三响,不用说,又是那人在砖地上磕了三个货真价实的响头。响头磕过,便听他高声祝祷道:“神仙怜悯!”竟是脆生生一把童音,听其幼稚程度,绝难超过十岁。
两人更觉诧异,且不说这样一座荒庙,又是大雪天的,哪家孩子会上这儿来呢?再听下去,便听那孩子道:“山神爷爷!我知道你是有灵的。昨儿我来这里,你还满身灰蒙蒙的,今天我特地拿了扫帚,你倒变得这么干净了。”
沐崔两人对视一眼,又听那孩子道:“所以我也不求那些大庙里的菩萨,只来求神仙爷爷。那大庙里的菩萨都是富人供的,整天吃的是他们的供养,点的是他们的香油,哪里会管我们穷苦人的事?只有山神爷爷疼顾着我们,知道我小孩子不能爬高,便自己把自己弄干净了。”
咚咚咚,又是三个头。那孩子忽然哭道:“神仙爷爷若真是疼顾着我,便帮我把爹爹给救出来吧!天儿情愿每天爬高上低,给您打扫金身,只求你把我爹爹给救出来吧!”呜呜咽咽哭了一阵,哽咽道:“我听人说,吴王府里就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整天拿人往磨眼里塞,磨出肉浆来,喂狗……再不把爹爹救出来,就来不及了……呜呜……我们又没有偷他的……什么宝贝……呜呜……”一边哭,一边在地上拼命磕头。
沐天风忍耐不住,便要下去,一只手却被崔澄握得甚紧。抬眼一看,那对秀眸里光芒一敛,无端涌出一丝黯然,五指却已松了。沐天风不及多想,甫得自由,转身跳下神案。
那叫天儿的孩子正磕着头,眼前忽有一角白袍飘动。泪眼模糊中抬起头来,只见一人白衣胜雪,正微微俯看着他。仿如神仙立在云端,现大悲悯,俯瞰苍生。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顿时一把扑上去,昂着额头上一只硕大的血包,伸出两只黑黑的小手,直揪住神仙的法袍,叫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沐天风伸出三根手指,托起那孩子的下巴。那孩子破衣烂裳,在凉地上呆得久了,脸上仿佛结了层冰,触着指尖,凉得彻骨。沐天风细细凝视着他,一时也不知道是在看这张脸,还是透过这张脸,又清清楚楚看到另外一种人生。而这人生在北来路上,分明早已呈在他眼前了,那借宿的四面漏风的茅屋,茅屋里那骨架子似的老者,那铤而走险的鬼盗,那晚沧州城墙上,从吴王府里传来的声声惨叫,一切的一切,曾经被他轻易遗忘,曾经被喜气轻易掩盖,然而仿佛注定了是要在此时,要在此刻,借着孩子的这张又脏又小的脸,如此鲜明的复活过来。忽觉有一阵疼痛,自胸腔深处撕裂开来。
“神仙救我!神仙救我!”那孩子不住地叫。
沐天风静静地道:“我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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