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仙歌

　　但是很快苏合意就明白了，这一回，罗商歌恐怕再无希望，因为叶碎玉的行径实在太不同以往，太迥然有异。
　　自打回来后，碎玉便不再露出原先那种安然舒怀的笑意，在独处时甚至会敛了一切表情，呆如木雕，瑟如枯草，也不再在白天的时辰里东南西北地乱逛，跑得不见人影，而是谢绝一切往来，整日闭门不出，更令人在意的是，他会每夜每夜，陪不同的客人，而且是到了不挑人、来者不拒的程度。
　　若说前面的倒也罢了，可这最后一项……这已然不是苏合意一人会发现的异常，但凡是与碎玉有些交情的人，都会感到十足讶异——他怎么了？叶碎玉之前，可是几乎从来不陪客的。因为，他从来不寂寞，也没什么非努力修炼不可的理由，他只喜欢随意地、自在地、懒洋洋地这么活着就好了，苏合意都怀疑这人在未央阁之所以会有个住处，纯粹是与此地的老板有交情罢了。那么，突然开始晚上陪客人这样的作为……一切都昭然若揭。
　　叶碎玉，终是学会了寂寞。而且，开始害怕每一个无人陪伴的，寂寞的夜。
　　而与碎玉有交情的这些人里，显然罗商歌是最受影响的一个。那孩子每每在碎玉门前经过，或者更可能是特地路过，都要停步驻足，抬眼担忧地望上一阵，又默默离去，背影纤瘦，满是忧郁。苏合意原本与他不熟的，却因为碎玉就住他隔壁，每每逢上，便与其渐渐相熟。
　　商歌很少说话，也不怎么与他交谈，最多偶尔被他看见时，两人在眼神里碰触一下罢了。但苏合意这下就知道了，不光光是追随而已，罗商歌他是，爱慕碎玉的。他瞳孔里的神情透露了一切。
　　这倒很有一些不同了，商歌是个连化形都有点勉强的花妖，怎么会对同为花妖的碎玉有这样深的执念？两个情肠寡淡的花草精怪之间，很少见这种情形。
　　这让苏合意看不下去了，便在某一日拦住了碎玉：“叶公子，你这样，有意思吗？”
　　叶碎玉显然对他的阻拦微微惊讶，不过很快敛去，平淡道：“没什么意思。”
　　“既然没意思，何必糟蹋自己？”
　　后者顿了一会儿，露出一个难得的笑意，却尽是苦涩：“不这样，更没意思。”
　　苏合意只得叹口气，让开了。这已不是外人能左右的事。他不能贸然为商歌开口说情，也不能劝说碎玉忘怀那个人类，这里面每一环，都各有执念，而他只是旁观。此处唯一的变数，是那个小书生沈月楼。
　　“是东风亦或西风，都赶紧吹过来吧。”苏合意能做的，只是这么叹一句罢了，希冀这段环绕侧畔的纠缠情缘快些了结。爱也罢，不爱也罢，都痛快一点，对谁都比较仁慈。
　　也不知是否听取了他的祈愿，不久之后，东风……真的来了。
　　只是过程，略微蜿蜒曲折了那么一点。

　　“苏公子——”
　　还是个大清早，苏合意正卷着被子盘踞在榻上，叶碎玉连门也没敲地闯了进来，又连忙背过身去：“咳，抱歉。”
　　身为一只修行怠惰、个性散漫的蛇妖，苏合意被这黄梅天的闷意惹得很不舒服，天气又反常地在四月下旬还连连降温，既连下了几日阴寒冷雨，他索性显出真身整日盘在床上不下来了，正在这半梦半醒之际被叶碎玉撞见，自是不大欢迎，然而别人都进了屋子，赶出去又非待客之道，兼之难得见到碎玉有了不同气象，他挣扎一番，懒洋洋地化出人形来，连衣服都懒得穿，就那么一身软骨地窝在被子打呵欠：“叶公子好早，何事找我？”
　　碎玉见他赖床不起，丝毫也不在意，转过脸来兀自接着闯进来时的那股劲说下去：“月楼。”
　　苏合意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沈月楼如何？”
　　“他来了。”没头没尾地轻轻道出这三个字，叶碎玉突地唇角一弯，连眸中都带起笑意，似花蕾初绽，端的是勾魂夺破。
　　苏合意刚睁眼就被他这一笑给生生惊住，半晌伸手抚了抚臂上竖起的汗毛，浑身又复绵软，翻身背了过去阖上眼：“知道了知道了，你的心上人心里有你，自个儿乐去吧，不必跑来一大早吓人。”
　　其实他想说的是，这样的笑靥，应该留给心上人，而非浪费在他这儿。碎玉一向性格疏阔，这么风情万种的模样，还真没见过。这么想着，正要迷迷糊糊继续睡去，后背被人推了把，苏合意本想不理，那人又锲而不舍地推他，只得张口道：“恭喜恭喜，叶公子恭喜……”
　　“陪我喝一杯吧。”
　　叶碎玉打断他即将出口的“烦请饶了我，麻烦出去时带上门”的话。
　　这一瞬安静的出奇，连外头的风雨声都似乎透着遥远。
　　半晌，苏合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应下了。
　　其实对方破门而入的那刻，他就明白，自己这觉多半是睡不下去了。无论悲伤喜悦，情绪已然蓄满，到了不得不与人分享才安定的下来的程度，碎玉选择了这个人是苏合意，他其实为此深感荣幸，也诚心为其感到高兴。
　　“哎，为了补偿我这一觉，说来听听吧。”既应下邀约，终是从躺了多日的床上爬了下来。苏合意是最不行的那种一杯倒，端着茶盏碰对方的酒盏，却没有一丁点儿不好意思。
　　碎玉啜了口酒水：“于你而言，其实没什么可说的。”
　　“于我而言是怎么，我不管，你快说。”苏合意在面前的果盘里挑拣一番，拈起一块含入口里，眼睛却只一径盯着另一个持杯人。
　　“到的那天，恰是快到除夕的夜里。”后者不待他再催促，便当真慢慢说了起来，这性子让人委实舒畅，“他一个人拿着盏油灯在庭院里走动。我站在院子外，感应着他的动静。每过一间房，他便停上一停，说一句什么，再往前走，终于走到了他父母屋前，我听到他跪下来磕头，说了一些今年没有考中对不起他们之类的话，最后爬起来继续走的时候，自言自语，‘别人都怕鬼，而我有心见鬼，却从来都见不到’，很是凄凉，我不忍心听，便敲门进去了。”
　　送上门的温暖。苏合意笑笑，暗暗在心里评价着，又拈了块果子吃：“小书生恐怕很吃惊吧？”
　　叶碎玉莞尔：“不错。可是，欢迎就够了。”
　　苏合意啧了一声：“然后呢，他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他为我起了炭盆，烧水让我泡脚，对我说，他们南边那里，并没有一定要守岁的习俗。我见他要去找一间房来收拾，便叫他不用了。”
　　含而不露的部分，路人皆知，苏合意斜着眼揶揄：“看不出来，这么直接？”
　　叶碎玉看了他一眼：“我让他，新被褥也不必。”
　　苏合意连啧了几声：“上来便邀人同塌而眠，叶公子，容我先佩服一番。所以，小书生应了？”
　　“应了。”说到此处，啜了一口酒，“不过他什么也没多想。我看他脸上带笑，该是乐意的。”
　　苏合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分明你情我愿，早就两情相悦，却故作不知，你们这样有意思吗？”
　　碎玉淡淡微笑：“很有意思啊。何必言之过早，这样我住他家，他便不会尴尬排斥。再说，他也还小。”
　　苏合意十分无奈地看着他，他倒是忘记了，这人是花妖，据说花草精怪间的求偶向来繁琐复杂至极，先要两个花期对上，因为难以主动，所以二者传信还要中间有个花媒，花媒据说也要求十分苛刻，这要猴年马月才能互相看上，缔结良缘？果然是一群慢悠悠不知道着急的家伙：“照你这样，恐怕之后呆的时日也都没发生什么吧？不对，就算发生了，哪怕已是暧昧不堪，小书生也都能视而不见吧？”
　　“若是牵他的手，喝他为我煮的汤，摸他的脸颊算是暧昧的话，那便算有吧。其实，能够日日陪伴，慢慢相处，了解互相是什么样的人，比暧昧什么的有意思多了，哪怕他把这当作有朋自远方来也没什么。”
　　这回苏合意是真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差点无言以对：“都牵小手摸小脸一起睡了还是友人，他们读书人心也未免太宽了点？所以，我像是猜到你们怎么闹掰了的。”
　　叶碎玉听他这样说，不禁苦笑，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分了几口喝尽，才道：“清明那日，既是父母祭日，我知道他难过，便买了两坛酒与他一道喝。他喝得过猛，怕要伤身，我便去拉他，然后……我忍不住吻了他。”
　　苏合意一听有个“酒”字，就知道要出事，皱眉听完又挑了眉：“就这样？就这样沈月楼还把你赶了出来？我以为你好歹干了点其他事。”
　　“这样还不够吗？我展露了情谊，他既不接受，我还留下作甚？不，月楼没有赶我，我将喝得不能动弹的他抱上榻的时候，他还一直拽着我的袖子央我不要离开。”
　　苏合意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拒绝了，这分明就是挽留啊，他是怎么说的你就认定他拒绝了？”
　　“我吻他的时候，他把我推开，质问‘我将你引作知己，你却这样想我？’，我——”
　　“咳，咳咳，笨蛋！沈月楼是个连他自己对你是什么感觉都分不清的小孩子，情急之际胡乱掩饰的话你也信？”苏合意被自己口水呛住，再也忍不了，打断了眼前人的话，“知己间若都是这般，天哪，诗史青史都要重写了，古往今来多少诗人才子，良臣将相，个个都互有情谊，全是断袖不成？”
　　叶碎玉被他一顿抢白，懵了一阵，兀自又斟了两杯喝下才道：“其实……我只是觉得，应该分开一阵，各自都想清楚一些。”

　　苏合意开始无聊地用手指搅旁边那碟花生：“你不顾小书生央求一个人跑掉，其实，是怕他真的不接受这种感情，对不对？”
　　后者顿了顿，终是低头“嗯”了一声：“毕竟我是——”
　　“毕竟你是男的？”苏合意抢道，“其实玉簪花不分雌雄吧？不像我们天生就有性别，你也可以化成女人的样子啊。”
　　碎玉噎了噎，侧目瞧他：“虽没有性别之分，几百年来我早已习惯将自己看作男子。我是说，在他眼里，我的身份。”
　　这倒着实是个问题，也是苏合意没有想到过的：“读书人，似乎还真的会介意……”他喃喃地道，毕竟他平日也爱作清隽书生打扮，自然对凡人书生有过一番揣摩，但他很快转了转眼珠，话音一转：“不过沈月楼既然自己来找你，管他千般万般介意，总是他自己想通了，不是吗？”
　　碎玉一听，果然便见了笑意，擒着杯子在那晃啊晃的，垂着眼睫看杯底最后的那点酒水，好久也未曾说话，苏合意于是也不打扰他高兴，自顾在一旁把花生一个叠一个地玩着，看自己究竟可以叠几个不掉下来。
　　这日两人也不知喝了多久，苏合意玩得兴起，待回过神来碎玉已经趴在桌上醉倒了，他考虑了一盏茶，最后觉得既然离自己的床比较近，就让叶碎玉荣幸一回好了。把人拖上榻时，对方迷迷糊糊似乎还在自言自语什么，心念一动凑过去听，入耳一句便是：“可我是妖……”
　　苏合意直起身来，对着喝到神志不清还念念不忘这些的叶碎玉，忍不住叹了口气。
　　同时兼之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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