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仙歌

　　重重光阴错落的长廊里，他踱着步子慢慢走过。
　　亭台楼阁处处，笙歌燕舞声声。但无论是风雅至极的闻茶点香，抑或糜艳至极的颠倒衣裳，他都未曾停留半步，淡淡的脸上波澜不惊。一步一步走得不慢不快，悄无声息，仿佛只是蛇尾滑过转角的墙壁，谁也未曾察觉。
　　他只是确保一切正常进行，所有“人”都平安无事罢了。
　　在这个他一手创建起来的精怪窝里，尽管绝大部分都乖乖听话，不敢出格半步，总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总也有原本就不怎么安分的东西。但他走过的地方，一切牛鬼蛇神都必须遵照他的规则来办。
　　又踱了几步，他不声不响停下来，转过身，淡然地望着身后空无一人的那处。
　　不多会儿，似是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旁边的门吱地启开，暗暗地走出来个人，神色里半是被他发现的尴尬，另一半，却是实实在在的惊喜。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情感居然也可以和谐相处。
　　“哟，被你发现了……”那人轻轻嘟囔着，咬了咬涂红的手指尖，半斜眼透过眼帘看着他。在夜风的吹拂下，那人长顺的黑发披散下来，轻轻撩着侧脸和颈项，身上是一径全红的纱衣，被夜色染成了深红，有点半透，有点宽大，显得伶仃细瘦的削肩快要露出来，也在暗夜里衬得肤色极白，娇嫩如瓷器。
　　漻淡淡地打量完他，淡淡地没有做什么评价。
　　这当然是很正常的打扮，在这处未央阁，你若想，只裹根丝巾也没有人管你，只要有人喜欢。不过，漻记得这个人，嗯，这只小蛇妖平时不是这样的，大约都是穿洁白洁白的衣服，斜襟儒衫，头发绾得干净秀气，眉眼清晰，很有书卷气的样子，清浅里透出点妖冶。这会儿，倒真是很不一样。
　　“除去前天晚上会客，加今天你已偷看了有五日。”漻如常叙述而来，根本不用任何问询，这一切他都了然于胸。
　　那小蛇妖有半分气急败坏，不过很快就消散下去，仿佛也知道他会知道似的。顿了顿，转而婷婷袅袅踏着细碎的小步朝他走过来，一边走进一边还抬眼打量，怕他走开或是出手制止一样。漻站在原地任他走近，然后轻轻牵了自己一角衣袖，于是淡淡挑眉。
　　“老板……”
　　“嗯。”平稳地回应着，示意他在听。
　　这些小后生活得多姿多彩，步伐节奏快得要赶上人，各种欲念也被人间烟火熏陶地尤为强烈，爱恨情仇，放得下放不下的，什么都有，只是跟人比起来，妖的执念要强许多，也是寿数的关系，要长久很多，偶尔也会有找他帮忙的，不算稀奇。
　　这小蛇妖也莫约如是。
　　只见对方忽而大胆地抬起头看他的脸，轻轻道：“我是苏合意。”嗓音绵软，万般风情。
　　“我知道。”
　　他这里的人，每个他都知晓。
　　“老板，我……”
　　望着对方长久不说话，可见是较难以启齿的事，他便说：“漻。”
　　“咦？”
　　“你可以叫我漻。”
　　小蛇妖愣了一下，清丽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丝笑意，变得柔和妖异起来，放开他的袖子，却整个人倾过来，抱住他的手臂，身材那么修长细瘦，整个人挤在他的怀抱里也只有半个人的位置。
　　然而这般突然靠过来，差点就要被他的护体真气弹开，幸而漻感到对方没有恶意，及时收束住，才没有弄伤这人。
　　夜风拂着，自怀里这绯红的身躯上，透出点点带着苦味的馨香，仿佛是墨汁未干的味道，只听那声音低低道：“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亲近。”
　　说得真直白。
　　漻轻轻地顿了一下，伸出袖子将对方拂开，衬着夜的黑暗又打量了番，见那小蛇妖依旧捉了他袖子末端，咬了下唇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目光灼灼的确看得是自己，一时间觉得有些有趣。
　　从前会有女妖来缠他，所以未央阁极少能有女妖怪住进来，那些不分性别的花草精怪，大都也已男性身份示人，这样以后果然没什么东西再来缠他了。今儿却又碰上一个。
　　小小的竹叶青而已。若非毒牙厉害一些，这么小怎么活得到成妖？
　　漻轻轻一笑，一丝真气抖开对方的手，转身离开。
　　“嗳……！”
　　没走两步，那个细瘦的身子又挨上来，拖住他的袖子。
　　最近这些家伙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也不怕他随手一捏就能将其捏碎？
　　“你很寂寞吗？”
　　眼睛并没有往侧面看去，只是淡淡地问。这家伙挡了他巡查的道，又缠着他不放，若是拖着一起，怕是会惊扰很多人吧。
　　苏合意一滞，紧接着柔柔道：“自从喜欢你，就开始寂寞了。”
　　“想要精气吗？”漻忽略对方撩拨的絮语。
　　“咦？”
　　漻看他一眼，伸手推开房门，烛火便自己亮了起来。苏合意原本抬头望着他的脸连忙低下去，捂住眼睛。饶是这般依旧身子歪了歪，快要倒下去。
　　他是水蛟，离化龙只差一点点，以水做眼，世间万物皆可倒映眸中，然活物望进去，大半会迷失自己。这小蛇妖胆子倒挺大的，仗着方才黑，直直地瞧他这么久。
　　漻随手托住苏合意，想了想，关上门，扶人到榻上。待人坐稳，便兀自转身，到桌子边倒水。
　　离开了不算很久，茶水还温热。其实他只要伸手拂过就可以将水温调到最适宜的热度，只是他不喜欢。他爱像不会法术的人一样，弄个炉子慢慢把水烧开了沏茶，或者煮茶喝。反正时间大把，多的是。
　　坐在榻沿上的那家伙，揉了一会儿眼睛，偷偷透过指缝朝他看，见他眼神扫过去，连忙又把眼睛捂好，这么好几次，不辞辛劳，不嫌辛苦。这么努力想从他这里捞好处，精神是可嘉的，不过努力的方向……似乎有所偏差。该不该给点甜头直接赶走呢？
　　想着，勾了勾手指。苏小蛇妖一下来了精神，略一迟疑就朝他走来。唔，不怪一个男人走路还踏小碎步，可能是衣服的下摆有点紧，走路不太方便，漻看了眼对方的衣裳默默想。
　　苏合意挪到他身边，左右打量了一下，居然撒开胆子挪了他的手，轻轻侧身坐到他腿上。
　　真有胆量。
　　“漻。”顿了下，“漻……”又说了一遍，似乎对自己能这么叫很满足。
　　傻东西，不知道窗外整条水都叫漻水？每天这么叫他的人千千万万。知道他是老板的反而没有这么多。
　　这么想着，抿了一口茶：“苏合意。合意——”
　　对方倏然抬起头，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出口，蒙了水雾般的眼里已经陷入迷茫，只是微张着嘴愣愣地对着他的眼瞧。漻不禁好笑地叹了一气，伸手蒙住对方的眼眸隔断视线，苏合意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身子有些颤抖。
　　“知道害怕了吗？”
　　身躯缩了缩，缩到他怀里，倔强摇了摇头。
　　这还真是拼命了，那好吧：“合意，若是你让我高兴了，我就给你点你想要的好处。”也不问对方是不是乐意。因不用问，必是乐意的。
　　果然，小蛇妖须臾便道：“……好。”
　　微微抬了头，不敢看他的眼，所以先伸手捂住了他淡淡相望的眼。这一招倒是不错，先免去个大祸患。只是他对精怪魅惑的手法了如指掌，没了眼神牵制，本也就失了一大半魅惑的资本，剩下的只能靠手头功夫。
　　柔软湿软的唇瓣轻轻贴到他下巴上，有一丝墨香晕染到鼻间。挪了挪，又朝上挪了挪，仿佛还是不太敢亲上来。分明是冷血爬虫，却和人一般有着温热的呼吸，轻轻地一直拂过他脸颊。
　　“漻……”声音低低的，短短的，不是在唤他，倒像是为自己鼓劲，然后才真敢亲上来。花瓣一样覆住，过了一会儿舌尖伸出来，舔了舔，又舔了舔，像小动物在试探。
　　平时对别的人，也这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就不信了。
　　手已经探到他的衣襟，慢慢贴着滑进去，试图游移。不过，漻微微一笑，捉住对方的手打断其动作：“这么做对我没用。”他已基本无欲，或者说，世上媚术基本也没几个强的过他的眼波，又怎么会被媚住心神。
　　苏合意有些挫败，缩到他胸前，手动了动，环住他腰，下巴靠在他的肩上，有点无赖地说：“漻，我喜欢你。”
　　他微微一笑，举了茶杯到唇边，抿了一口微凉的茶。唔，唇角仿佛还带着方才一点水墨遗留的香味，和着茶香，味道居然还蛮不错的。
　　“漻，我喜欢你。我想，想和你亲近……”
　　他带着淡淡笑意，安静地听着。
　　苏合意靠在他肩上，眼神有些朦胧，有些失神，却还是慢慢地低低地不断呢喃着：“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亲近……”
　　这么地说着说着，怀里的身子自己倒有些泛热，环着他的手也紧了紧，忽而做最后一搏般，仰头轻轻咬住他的脖颈。这地方于人来说是软肋，于蛇虫来说是七寸，不过漻并不怕这小妖怪耍花招。苏合意咬了他，又转而吻住那里，弄得他微痒。
　　“够了。”淡笑着，伸手抚过对方的头顶，顺着发丝向下，然后是背心，腰线。怀里的身躯凉了下来，他抚过的地方瞬间降温，“就给你点好处。不过，修炼可不能全都靠别人，你要记住。”
　　指尖在对方眉间一点，很快渡了些修为过去，再一拂，苏合意就迷糊着闭上眼，趴到他怀里睡得不省人事。
　　望着彻底凉掉的茶水，唔，还真耽搁了不少时辰。还有半圈，巡查完为上罢。
　　想着，把怀里的苏小妖抱到榻上，随手撩上被子，转身出了门。
　　晚些时候在走廊里轻巧踱过的时候，忽而心想，依附别人修行，他从前为何从未想过？稍微想图省力的，都能想到吧？之后又淡淡一笑而过，大概是自己定然做不出那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来。看来，有些东西，虽同为蛇妖出身，却还是各有不同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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