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风吟

　　这是一户大户人家娶亲的场面。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下有人声嘈杂鼎沸，隐约只听是一些“嫂子如何”、“弟妹如何如何”之类，丝竹鼓乐隐于其后，几不可闻。
　　但若驻足细听，却能发现在这嘈杂掩盖之下，另有一种清幽渺远的声音，似乎不是乐器，再一细听，却又只余了风声过耳，扑于面上带点温润清凉。
　　今夜有细风，穿树丛，过竹林，扬起一阵沙沙，唯独新房外院落中那颗大梧桐却是岿然不动，却是那个背生双翼的青年坐于其上。
　　乌族在安邑覆灭后迁往东北方，千百年来已湮没无闻。无人知晓那曾经的乌族族长，那个为风神飞廉所记取的名字，那个他追随了一世又一世的魂魄，现在仍在千丈软红中挣扎沉浮。
　　阿衡。
　　飞廉微翘双唇，在唇齿间咀嚼了这名字一会，他脸上虽带笑，却着实对眼前情况颇觉费解。他已是诸神中与人族关系最亲近，最为温和可亲的一位，可若仔细观察，到底能发现其中不可跨越的鸿沟。
　　飞廉对人间的所有事物都觉得新奇有趣，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和包容心，只有对婚嫁之仪有着莫名的厌恶。
　　也许是在数千年前乌衡出嫁的那天留下的不好印象吧。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个寻雨成亲的夜晚，那个乌宇向乌衡求婚的夜晚，乌衡虽然心里知道自己无权妄想什么，却仍是不可抑制地在睡梦里梦到了以飞廉和自己为主角的一场婚礼。
　　他忽然有些烦躁。
　　只有凭借着梧桐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晃动，才能知晓树上的那位已经离去。
　　月光是青色的，没有心，那么冷冷地照见那屋中那一袭大红的纤弱身子，悬于梁上，在风过的时候，微微晃动了一下。

　　一阵风刮过地界。这阵风邪乎，明明不大，却叫整个滴界的鬼卒鬼吏大鬼小鬼们齐齐打了个摆子。
　　飞廉对此感到很抱歉，这里本虽阴冷，平日里空气凝滞不动还好，一但有风，却能叫出名神经麻木的鬼婚们都大叫吃不消。
　　他曾试着到最接近太阳之地晒太阳，结果没把自己烤暖和反倒差点晒散架。
　　其实他本也不用自己亲自跑来找阎罗的。商羊被变相软禁后，查看乌衡转世信息的活计只有他自己做了。他来无影去无踪，本来无虞被发现干坏事，可他实在风火，竟落下一枚羽毛作为罪证。本来阎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既然捅破，飞廉也只能委委屈屈忍一顿数落。
　　飞廉坐在阎罗的办公桌上，坏心微笑着把所有的文件给搅地满屋子乱飞：“我说阎罗老兄啊……就凭咱们的交情，我不要求你给阿衡开开后门已经是很照顾你了，让你早些安排阿衡转世这么一点点小事，你就不必推脱了吧？”
　　阎罗很淡定地抓过唯一一张躺在那儿不动的皱巴巴的纸，大笔一挥，就将自尽之魂魄所需在冥界滞留的年月勾销去了。
　　“你，何以对这个命魂如此在意。”
　　飞廉着实反应了好一阵子，才打个哈哈道：“命魂……兄弟你真是看得好透彻。这万千生灵，在你眼中，竟只是一个个无心无情的命魂吗。”
　　“吾身居此职。”
　　“唔……你的意思我不太懂，到底是因为你是冥界之主，所以你必须如此，还是因为你生来如此，所以才当得了这冥界之主？”他幽怨地瞄了阎罗一眼，下意识地搔了搔自己翅膀上的羽毛。殿中的风减小了一下，随即又突然爆发，他清亮的笑声在这肃穆冷寂的殿中回荡。“想不通就不想了嘛！！”
　　“你回去问商羊吧。”
　　“商羊他……好，我送阿衡走了就回去看看。”
　　飞廉急着走，在门口却被一道无形气劲拦住：“你还未回答吾之问题。”
　　飞廉忽地明白了。阎罗本不是好奇心重、喜爱言谈之人，上次本已破天荒地啰嗦了他，怎么这次又非得求得个答案？
　　“哈哈，这个嘛，命魂太多了，人也太多了，反正也是个好玩，我只是懒得换一个罢了。”
　　阎罗面沉如水，看不出态度，却忽然拧了拧眉，问：“你既不能干涉她的生活，不能与她产生任何交集，她也不知你的存在，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你不懂，他也不懂，还是别问了。”
　　三界严格划分之后，人与神的界限愈发分明，他也不能再与人发生曾经那样亲近的交往，也正因如此，乌衡在他心中，越发独一无二了。
　　这样跟随她一世一世，远远地看着，有什么意思？
　　很久以前，有个安邑人死去的时候，襄垣把他的魂魄收纳了起来，那个时候他也很迷茫地问过乌衡，却受到了她颇没好气地一瞪。那个时候哪想到他自己多年后也会做这样的事，甚至想到用辟邪之骨……直到现在，他也说不清当时的放弃，到底如今有没有后悔。
　　“……”
　　“阿衡好歹也是你的祭司嘛，哈哈哈，别这样。”
　　“……你自己多加留心。”
　　飞廉笑得露出八颗牙齿，轻悠悠地道：“伏羲不是笨蛋。我也不是。”
　　他轻身一晃，万千飞絮旋绕间已不见了影踪。
　　那样的肆意妄为，纵性跳脱，很多时候，也只是想挣脱自己身上天赋的锁链吧。

　　天光微曦之时，他已躺在了极遥远的大陆另一端的一处小民房的屋顶上。在过去的一夜中，那年轻的母亲已经闯过了鬼门关，接来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他不是很懂女娲当年所创人族嫁娶之俗，但是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与父亲母亲的喜极而泣，却是懂的。
　　他轻轻打一个响指，指尖浮现一个小风球，唱着呜呜咽咽流淌千年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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