囫囵

　　七水镇其实也是个很小的小镇。
　　但是跟两河镇不一样，七水镇是个很有故事的小镇。那里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言，来往着各种各样的人。
　　比如有一次九龙寨的四当家廖恒非要跟千城庄的张鉴决斗。廖恒是个十分诗人情怀的人，决斗的地点一定要选得做鬼也风流。张鉴竟跟着他一起商量了大半年，以至于这事一时间无人不知。最后才决定在七水镇的听潮楼楼顶。
　　决斗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各路豪侠都闻声而来，等在听潮楼下见证两大高手的决战。可是他们从早上星星月亮还没落山一直等到晚上繁星满天，也没等到廖恒张鉴任何一个人来。大家怒而散去，觉得受了骗。
　　直到很久以后大家才知道，当天他们两个的确是比试了，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在囫囵酒铺比酒。
　　那天在囫囵酒铺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可是廖恒和张鉴除了公事，再也不曾见面了，更不提决斗。
　　又比如说七水镇有个叫做囫囵的酒铺，被好事者传为天下第一酒铺。
　　囫囵酒铺就是常常看到的那种酒铺，有点简单，有点破，还有点冷清。
　　可是好酒铺从来都不怕简单，也从来就不怕破，就像美人从来都不怕衣服不美丽。
　　只要你的鼻子还是灵的，只要走进七水镇，就会闻到阵阵酒香。若追着那最醉人的酒香寻去，定会来到囫囵酒铺。
　　乔大夫就常常循着醇香去囫囵酒铺醉上个一两天。
　　再比如镇上有个传说一样的乔大夫。
　　若问起乔大夫是何方高人，大抵大家的回答都是差不多的：“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大家没有叫他五柳，纯粹是因为他门前没有那五棵柳树。
　　有人问他不是姓“乔”吗？其实还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姓乔。乔大夫曾经有个不争气的路姓挂名弟子，没少干江湖郎中招摇撞骗的事情，以至于“闲静少言，不慕名利”的乔大夫也怒而跟他断绝了师徒情义。从此以后若有人提起路大夫，乔大夫总是嗤笑一声道，我是乔大夫——不是人都说桥归桥路归路吗。
　　不过来历不明这四个字从来都只会为传说增加神秘感，而不会成为传说。乔大夫之所以成为传说一样的乔大夫，还要归功于他那名扬天下的医术，和他那比他的医术还要名扬天下的脾气。

　　易仇柳曲玟一行人带着刘居正徐前来七水镇，为的就是这位“桥归桥路归路”。
　　徐前虽然伤重，好在没有伤到要害，又仗着年轻，隔天便醒了，虽然精神不大好，好歹没什么性命之忧。可刘居正却是一睡不醒，几天过后，即便是柳曲玟也束手无策。
　　乔大夫头发花白，一只手拿着一把破得不成样的蒲扇，却只是拿着，另一只手几只手指来回搓着，半天没有说话。
　　跟他相熟的人都知道，这是乔大夫遇到棘手的问题的时候惯有的样子。
　　等了快两盏茶的时间，叶非：“你不是没办法就故作高深不说话吧，这可是活脱脱的庸医行径？”
　　乔大夫斜了他一眼，不说话。
　　叶非：“你没看到他们都要被你急死了？”
　　乔大夫冷冷道：“我只知道有时候人是会被烦死的。”
　　叶非：“我从头到尾才说了两句话。”
　　乔大夫：“可是你一句话就抵得上两千只鸭子。”
　　叶非像是吃惊的样子：“才两千只？”
　　徐前本来是抱着很大希望了的，看乔大夫不说话，心里已经开始急了，此时听着他们的对话脸色越发不好看：“乔大夫，我师叔的情况……是不是很麻烦？”
　　乔大夫：“要是不麻烦，你认为坡主夫人会来找我？”缓了语气看一眼等在旁边的易仇、徐前等人：“他虽然看起来只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可是，事实上，他是怒极攻心，元气大伤，命在旦夕。若不是夫人医术高明，又全力相救，恐怕就是神仙来了都没救了。”
　　徐前闻言一急，站起来：“前辈，我师叔可还有救？”却又重伤未愈，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乔大夫面无表情道：“九年前莫明公子遭六大高手联手重创，心肺俱裂尚且有救。”相比之下，刘居正的伤也就小巫见大巫了。
　　徐前这回真的从椅子上掉下来了。乔大夫拿刘居正跟莫明公子相比，可是莫明早死于那次重伤。
　　柳曲玟起身行礼道：“有什么办法请前辈不吝赐教，晚辈等必全力以赴。”
　　这世界上能担得起柳曲玟一礼的已经不多了，乔大夫却并不惶恐，坦然受了：“半霞绝壁的恋人花，有回幽谷的朱兰草，囫囵酒铺的无患果，若是找齐了，在下保证他功力更胜以前。”
　　叶非觉得他纯粹是在开玩笑。
　　半霞绝壁的恋人花虽然难以摘采，但有柳曲玟易仇在，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别说有回谷的朱兰草，就是有回谷这个地方，在江湖中也只是个传闻，真正知道的人只怕几乎没有。至于囫囵酒铺的无患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囫囵酒铺向来只有醉人的酒，哪来什么救命的草。
　　叶非脸上的表情太扭曲，以至于乔大夫不得不注意到：“你连找也没有找过，怎么就相信这世上一定没这些东西！”
　　叶非：“……我们并没有要一个功力更胜以前的刘大侠，你把他救活就好了。”
　　乔大夫冷哼道：“我要救人，怎么会让他只是留着一口气而已！”
　　叶非：“……”
　　易仇：“即便真的有那几样东西，只怕我们也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找到，乔大夫可能保证其间刘大侠无恙？”
　　乔大夫：“我只是说如果找齐了就能还你们一个功力更胜从前的刘居正，可曾说过找不到就不能救他？”
　　易仇：“那么还请前辈留他一口气。”

　　院子里除了花花草草，只有一棵桂花树，叶非坐在树下的石桌子旁边，手中是一个精致的酒杯。
　　乔大夫施施然走过来：“你倒是不客气。”
　　叶非：“客气在别人那里可以换饭吃，在乔大夫这里只能换白眼儿，我要客气做什么。”
　　乔大夫跟他面对面坐下：“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混账。”
　　叶非：“混账的人总觉得别人也是混账的。”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脾气虽然混账了些，这酒却不坏。”
　　乔大夫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就不理解为什么你总是在我有了好酒的时候出现。”
　　叶非笑道：“也许是因为我来了，所以你的酒格外好？”
　　乔大夫看他一眼，笑了笑。
　　叶非在竹椅上半躺着，眯着眼睛像是在看天空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桂花的香味虽然难闻，好在一年到头都郁郁葱葱的，没有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乔大夫淡淡道：“本性而已。”
　　叶非：“我以前一直不理解那些酸人为什么一天到晚拿花花草草自誉清高，现在可是明白了。”
　　乔大夫：“花草异性，天意为之，人循心意，各有所爱。”
　　叶非：“刘大侠情况还好吧？”
　　乔大夫斜了他一眼：“如果你话少点，他可能会更好。”
　　叶非眨眨眼：“啧啧，还生气呢。两年前有人看着就要死在医馆门口了，是谁一言不发琢磨歪点子，愣是差点当真让人见阎王去？”
　　乔大夫摸摸鼻子，居然也有点讪讪：“那也差点不是？”
　　叶非摘了片桂叶放在唇边，吹出一个响亮的音符：“如云公子的事情很棘手，刘居正又是唯一一个跟他正面打过招呼又还活着的。”
　　“又是如云公子？”乔大夫摇摇头缓声，“你们这些江湖人，可真有意思，喊打喊杀这么多年，居然不嫌累。”
　　叶非挑眉一笑道：“你泡在药罐子里那么多年，不是也不嫌累？”
　　乔大夫：“二十年前大家都在找一个叫欧阳门主的人，然后他没了，十年前江湖中都在找一个叫莫明公子的人，然后他也没了，如今大家又开始找一个叫如云公子的人，可真是有意思。”
　　叶非落落笑道：“江湖……本来就该是个热闹的地方，它从来都耐不住寂寞——对了，你说的那三样东西可是真的有？”
　　他就知道叶非是个好奇的人，乔大夫：“你说呢？”
　　叶非想从他脸上寻找一丝半点痕迹，奈何有点失败：“我怎么想前想后，都觉得你是在激我去帮你卖力？”
　　乔大夫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叶非顿时觉得自己被卖了，乔大夫道：“那你到底是帮还是不帮呢？”
　　叶非将手枕到脑后，为难道：“帮还是不帮呢——这可真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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