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师记

　　耳畔划过林慕枫故意拖长的尾音，顾夕心口一紧，这邪佞的语气暗含着警告意味，即使不愿明白但还是明白了，“师傅，徒儿也想跟您来日方长，但就怕自己也太嫩了，受不得您的垂爱，最后跟这棵树似的，成了废材，所以师傅能不能明天放我走啊，让徒儿再长两年，身体结实了，再跟您拜师。”

　　“徒儿真是贴心，”林慕枫颇为欣慰的感叹，但又疑惑的追问了一句，“你的身体不好吗？看着挺结实的啊！”

　　他抬手在顾夕的肩膀拍了拍，力道很轻，也很随意，但她莫名就是觉得他的动作富有节奏，而且别有用心，像在试探自己。

　　稍稍侧身，躲开了他的手掌，顾夕故作虚弱，笑着回答，“师傅，其实我身体一向不好，您看我长得这么瘦。”

　　“既然如此，”他沉吟着，“那只好这样了——”

　　“明天放我走？”听着有戏，顾夕睁圆了眼珠，期待着。

　　“你赶紧拖着这根木柴回去生火，我让王弘给你烤只山鸡补补身子，”说完林慕枫广袖一挥，转身飘然而去。

　　山风飒飒，吹过一树又一树，叶儿沙沙，寥落几回又几回。

　　顾夕拧着小眉头，仇深似海的凝视着林慕枫离去的方向，好半响，才回转身认命的拖起地上的树，一步一个脚印的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又行了两日，三个人终于到了京城，坐在马车里，从车帘缝隙中偷偷的看着京城繁华的景致，顾夕小朋友的内心还是挺高兴的。别的没法比，但论长见识来说，林慕枫比疯癫道人强多了，以前疯癫道人带她游历江湖，去的都是鸟不拉屎的破地儿，甭说京城了，就连几个州府都没去过。

　　马车行到京城城东靠近城门的一处大街，然后又拐进一条小巷，最后进了一个高墙小院内。

　　下了马车，顾夕忍不住四处打量，小院看起来很普通，只有两进，分外前院跟后院，前院是客厅，左右各有两间耳房，后院应该是主人休息的地方，有一处两层高的阁楼，东西两侧也有厢房。

　　一进院子，林慕枫便带着王弘径直去了后院，顾夕见他理会自己，也没跟进去，料想他们有事要谈。

　　可能觉得顾夕小，再加上不知道她的具体身份，下人们卸了马车，牵着马儿去马厩喂草，竟然没一个人理会她，顾夕无聊，便在院子里闲逛。但出了前院就后院，也确实没有什么好逛的，连点花花草草都没有，最后她只得独自坐在前院耳房旁的石墩上，双手撑着下颌，无聊的看着院落中不时走动的下人。

　　王弘整日尾随在林慕枫的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少主，看样子林慕枫还真可能是个主子。虽然她的武功低微，但还是有几分眼力的，这些下人各个武功不俗，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看的出来。只不过她想破头也没想出武林门派之中有姓林的门主，看来这可能是个秘密组织。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王弘突然从后院跑了出来，见到顾夕，连忙对着她招手。顾夕本不想过去，她最讨厌别人跟自己招手了，这让她感觉自己不是个人，而是条狗，但眼看着王弘的黑脸朝着锅底色发展，她只得不情不愿的起身，迈着缓慢的小步子蹭到他的跟前。

　　“少主让你去阁楼，”王弘怨愤的说完，沉着脸就走了。

　　抬头仰望了一下后院的阁楼，顾夕无奈的撇了撇嘴，忠犬就是忠犬，真没出息，跟她这小宠物争风吃醋，有本事跟你家主子搞基去。

　　顾夕上了阁楼，阁楼二层一共两间屋子，她见西边那间开着门，便趴在门框往里瞧了瞧。屋子非常宽敞，里面摆设也很周全，红木雕花，青瓷书画，四方桌，圆木凳，还有精致的月牙大床，内室与外室之间挂着珠帘，样样透着一份儿隽永雅致。

　　林慕枫正站在床边，背着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顾夕悄悄的走进了屋子，没敢进内室，摒声细声细气的问了一句，“师傅，您找我，”

　　闻言，林慕枫扭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去备水，我要沐浴，”

　　顾夕赶忙应了一声，颠颠儿的跑出去备水，可刚走出房门，只听林慕枫又追加了一句，“你去跟王弘要一套衣服，然后也把自己收拾收拾，浑身脏兮兮跟个乞丐似的，”

　　四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抬起手臂，顾夕吻了吻衣袖，赶紧脖颈后仰，抽动鼻子，是挺味的，可这又能怪谁，如果没遇见他，她至于一个多月来东跑西颠的连个热水澡都没洗。

　　傍晚，夕阳西下，橘红色的晚霞照拂天际，似五彩织锦，绚丽夺目。

　　顾夕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感觉自己倍儿精神，假如头发再长些，头上梳两个朝天髻，那她就是标准的善财童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她晃荡着小光头，蹦蹦哒哒的打算跑去了前院，天色晚了，她得找王弘要一间房。别的没要求，只要有床就好，这一路来，她跟小猫似的，不是打地铺就是睡门边，现在终于有多余的地方了，她也该享受回人的待遇。

　　可还没走到月亮门，只听头顶上传来林慕枫的声音，“你去让王弘多送一床被褥来。”

　　“送被褥干什么？”方才进林慕枫的屋子时，她分明看到床上有上好的被褥摆放着。

　　“给你用，地上凉，”林慕枫说完扭头就回了屋子。

　　地上凉，不是还有床吗？心中郁愤，但顾夕连个屁都不敢放，将头深深的埋在胸前，双肩无力的耷拉在身侧，她如冤魂般飘荡出了后院。

　　她终于知道宠物跟忠犬的区别了，虽然都干着保护主子的活儿，但忠犬是防身的，宠物是看门的，她合该睡地铺。

　　王弘倒是爽快，听说林慕枫要，立马命人给准备了一套被褥交给顾夕，顾夕任命的抱着被褥上了阁楼。

　　林慕枫正斜躺在月牙大床上做美人醉卧状，单手撑着头，微湿的头发随意的披散在双肩，他慵懒的半眯着眸子，像是在假寐，又像在深思，总之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见顾夕抱着被褥进来，也没起身，也没吱声，只是审视的目光不停的在顾夕的身上打转，看的她有些小心虚。

　　将被褥放在外室的椅子上后，顾夕傻站在屋子里自觉有点多余，转身便想找个理由出去，哪知正好赶上林慕枫睁开眼睛，灼亮如炬的目光登时把顾夕吓得小怔了一下，虚应的牵扯起嘴角，她干笑着低下头。

　　她是真怕林慕枫，猜不透他的心思，也畏惧他整人的手段。

　　“疯癫道人为了颗解药，把你给了我，你恨他吗？”林慕枫问的很直接，就像去南疆的路上，他曾经问过的问题一样，似乎对于‘恨’这个字很感兴趣。于老师曾曰过，一个人越缺什么，便越会炫耀什么，所以一个人越缺什么，便会对什么越感兴趣。这不禁让顾夕怀疑林慕枫是不是小时候被人抛弃过，所以很在意她对于‘被抛弃’的感受。

　　不过，对于这样小时候缺奶，长大了缺爱的主儿，顾夕觉得就得以毒攻毒，你缺什么，我给你补什么，这样他就不矫情了。

　　于是，顾夕对着林慕枫呵呵一笑，躬身认真的回道，“不恨，”

　　“为什么不恨，”林慕枫倏地从床榻上起身，坐了起来。

　　“虽然她把我当物品跟你交换，做得很不地道，但毕竟他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恨他，权当报答养育之恩就心理平衡了，”顾夕顿了顿，晃了晃小光头，甚是愉悦的继续说道，“何况他是我前任师傅，好好保持良好关系，以后我行走江湖没准还能靠关系得些好处，但我要是恨他，那就只能是多个仇人，这不是给自己找堵吗，”

　　林慕枫沉默良久，好半天才抬头看着她道，“你的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想的可真够宽的，”

　　顾夕暗自撇嘴，这不叫宽，这叫宽容，不知道宽容别人就是宽恕自己吗,她不是玛丽苏，也不是装圣母，只不过不想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弄那么多仇恨，纯粹自虐。

　　“你不恨疯癫道人，是不是因为还想着逃跑？”林慕枫突然转换了话题，声音中透着份迟疑。

　　“我不逃了，师傅，我想好了，以后就跟您混了，”嘴上得跟抹了蜜似的献媚，但顾夕的额头却渗出了一层冷汗，林慕枫还是不信任自己，这无疑会增加她的逃跑难度。

　　“这样啊，”隔着珠帘，令人看不清林慕枫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中突然捎带着遗憾的口气，“我本来还想你在吴松岭上求的那样可怜，可能确实不想拜我为师，所以这几日我一直琢磨着等到了京城给你一次逃跑的机会，就睁只眼闭只眼的事，看来是不必了，”

　　闻言顾夕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亮，但马上又收敛了表情，林慕枫这厮太过狡诈，没准他这是考验自己拜师的诚心呢，垂头恭敬的回道，“师傅，您放心，您就是打死我，我都不逃了。”

　　不过，打不死的话，我就跑——

　　林慕枫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欣慰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把你身上的软筋散给我拿出来，”

　　这下顾夕皱起了眉头，本来安莫臣给她软筋散的量就不多，她可是把它当成宝贝收着，现在林慕枫跟她要，她可有点不舍，但又不敢拂了他的意，只好磨磨蹭蹭的从随身布袋中拿了药走进内室递给他。

　　掂了掂手中的小药瓶，林慕枫挑了挑眉峰，唇边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轻笑，无端透着一份儿诡异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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