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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白虎驺虞
宫人打起了厚厚的锦帘,一股温热的香气扑面而来,殿中暖暖如春。董猛引着阿琇走进暖阁之中,只见那阁里隔了道十八阙的乌檀木的屏风,上面皆是用金线绣成的侍女图案。贾后酷爱熏香,这殿中也熏了上好的檀香,十余个香笼放置在殿中四角,淡淡的吐着氤氲的烟气,整个殿中仿佛云霞笼罩。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却总觉得这屋里的熏得浓浓的香让她有些反胃。
贾后见她恭顺的跪在地上,她很满意的点点头,可程据却瞥见董猛在旁有些关心的神情,不由给贾后使了个颜色。贾后大是不满,支开了董猛,“你去查查那个救了小公子的人是谁?本宫要重重的赏赐他。”董猛心知帮不上阿琇什么,只得离开。
阿琇在地上跪了良久,贾后并不说话,也不叫她起身。她心知沉思片刻,知贾后是在等她先开口相求,便道,“皇后娘娘,儿臣是来请罪的。”她抬头时,忽然扫到贾后身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羊献容站在贾后身后,此时她身着一身女官的服饰,望着自己,全然都是关心之意。阿琇心下感动,却不敢多看几眼,唯恐给羊献容带来祸患。
程据知她要好好羞辱阿琇,便顺势递了一盏酪盏给她。
“哦,你何罪之有?”贾后最爱饮酪,她冷笑了一声,掀开手中新滚的酪盏,轻轻拂去了上面的沫子。
阿琇此时不得不低头,轻声道,“儿臣管教弟弟不严,冒犯了皇后娘娘的小侄儿。”
贾后绕着她踱了几步,步步都恰好踩在她的衣襟上,“你不是向来清高,瞧不起我贾家么?”
饮酪原本是北人的习俗,阿琇自幼是和母亲一同长大,平日只饮茶,最是不耐闻酪腥味。见贾后迫的近了,手中的酪腥味直扑鼻而来,下意识地用衣袖捂了捂口鼻。
贾后大怒,一盏酪皆泼到阿琇身上。新滚的酪本来就烫,此时泼了阿琇一身,露在外面如玉般洁白的肌肤顿时都起了水泡。献容瞧见大惊失色,便欲去为阿琇去洁布擦拭,可她刚刚挪动步子,便看到太医程据扫过来狠厉的眼风,她心中一惊,却收住了脚步,只是眼中蕴了泪水。
阿琇忍着钻心的剧痛,跪在地上却不敢作声。贾后瞧着很是快意,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阿琇伏地良久,方才言道,“儿臣有一物想献给皇后娘娘,以消娘娘心头之怒。”
贾后矍然一惊,目光似锋利的刀片一样,直直的盯着阿琇。
阿琇却伏在地上并不抬头。
程据咳了两下,故意说道,“小臣去外面看着,别让不相干的人来打扰了娘娘。”羊献容见阿琇脖颈上的烫伤甚重,心中焦急无比,见四下无人注意,也悄悄的溜了出去。
阿琇忍着剧痛,缓缓道,“皇后娘娘,儿臣身上这样东西,原是娘娘想要的。”
贾后的性子最是急,纵然是之前得了程据的吩咐,也按耐不住心头的激动,连声道,“你且拿出来我看看,是不是我要的。”
阿琇双目直直的望着她,“娘娘想看不难,只是得先答应儿臣一个条件。”
贾后骤然意识到阿琇掌握了主动权,她不满的哼了一声,“你要什么?”
不知为何,外面忽然起了争执声。似是有人在和程据争执。贾后正在讶异间,只见贾谧大步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阻拦不及的程据。
贾谧一看室内情形,也不向贾后行礼,径直的走到阿琇身边。
“谧儿,你干什么!”贾后大是恼怒,这个不听话的侄儿这些日子已经多次冲撞她了。
“皇后娘娘,公主被烫伤了,侄儿先带她去治伤。”
“大胆,你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么?”贾后见贾谧这个样子,怒气愈盛。
程据含笑假意劝道,“大公子要懂事些,皇后娘娘一片苦心,都是为了大公子好……”
贾谧毫不客气的看了程据一眼,目中的冷意仿佛要结了冰,“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那总有本宫说话的份吧,”贾后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孩子,越大越不成气。叫你入朝为官,你不肯去,叫你去娶东海做驸马,你也不肯娶。如今你弟弟还在家里养病,你却跑到本宫这里胡闹。”
阿琇被烫伤的地方肿的越来越高,再加上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额上冷汗涔涔,就快要支撑不住。贾谧不由分说的一把拉起阿琇,尽力忍耐住心中的愤慨,缓缓道,“皇后娘娘,阿琇好歹是国朝的公主,娘娘虽不是她生母,将她烫成这样,恐怕天下都要物议沸腾。此事传出去,损的还是我贾家的名声,希望娘娘三思。”
贾后被他顶的说不出话来,一脸震惊的瞧着他,只全然觉得陌生,这还是当年那个黏着自己“姨母姨母”叫个不停的孩子么。
贾谧见她语塞,拉起阿琇就往外走。
两个人去的远了,程据见贾后气色不好,柔声安慰道,“南风,你没事吧。”
“我做着一切可不都是为了他,”贾后憋屈了许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听到他刚才唤我什么没有。”
“他唤皇后娘娘。”程据心里明镜似的,偏偏将她点破。
“皇后娘娘。”她喃喃自语了几遍,面上似哭似笑,瞧着瘆人极了。
晚霞渐渐散开,深黛的天际隐去最后一抹碧色。那是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丝明媚,几颗不知名的星子爬上晚空,白日里的炎热逐渐消散几分,顿觉夜凉如水。
贾谧拉着阿琇一口气跑了好远,阿琇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见得离昭阳殿越来越远,她摔开贾谧的手,怒道,“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你还想留在那里?”贾谧觉得匪夷所思,伸手指着她烫的红肿的脖子和手臂,幸好刚才那一盏酪没有直接泼到她脸上,不然这一副花容月貌可就毁了。
他适才听董猛说阿琇被叫进昭阳殿去,急的都要疯了,赶过去好不容易救了她出来,她却是这副倔强的样子。他看着她烫伤的地方肿起的水泡已快透明,更衬得旁边的肌肤刺眼的白,叹了口气。
贾谧环顾四周,此处连宫人都很少,看来是一处无人的殿阁。他拉开殿门,把她扯进殿中。阿琇挣扎几下,仓促的瞧了一眼匾额,仍是挣不过他,被拉了进去。贾谧点上殿内烛火,这殿阁看起来年久未有人住了,地上都是一层厚厚的灰烬。他擦了擦榻上的灰,扶了阿琇坐下,
瞧着她又是担心又是痛惜,“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公主。”
阿琇冷声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公主了。”
贾谧懒得和她争辩,从怀里取出一瓶药膏,轻轻旋开,要为她上药。阿琇一把推开他道,“谁要你假好心,这一切都是拜你们贾家所赐。”
“我是假好心?”贾谧气极反笑,“你这么硬气,这么恨我们贾家,干嘛还要去跪着求皇后?”
“我去求皇后,是为了阿邺。”她硬邦邦的顶了回去,“我什么委屈都受得了,我心甘情愿被烫成这样,我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她不愿和贾谧多做解释,转身要走。
“你可以在董猛面前装可怜,可以去皇后面前以利相诱,我竟不知道你有这么多张面孔。”贾谧伸手拦住她,敛去了怒意,一丝复杂的神色爬上眉间,缓道,“你为了阿邺既然愿意求这么多人?为何不来求我?”
“求你?”阿琇刚想反唇相讥,忽然意识到他是贾家的嫡子,他的确有资格说这个话。
“是,你来求我,”他脸色铁青,硬邦邦的说到,“我可以救你弟弟出来。”
“我,我……”阿琇张口结舌,脸憋得通红,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求皇后的话,她跪在殿外时反复排练了数百遍,就算受再多的委屈苦楚,她都能滚瓜烂熟地说出来。可求他的话,她没有想过。
“你以为你能和谁讲条件?你就是自作聪明而已。”
他瞧着她洁白的脖颈上烫出的深深红痕,忽然没来由的心头涌上一股火气。他心里简直要骂她蠢到极点,皇后会容得谁和她讲条件,她只会先拿到东西,再杀了她。
阿琇只觉脖颈上有冰冷的感觉,清凉的药膏抹了上去,顿觉伤处的疼痛缓了几分。她还未反应过来,却觉得胸口处发凉,掩着伤口的素锦衣襟已被他撕去。
裂帛声响,她的伤口连同着锁骨下白皙的皮肤都暴露在空气中,红锦堆绣的抹胸露出了一根细细的带子,一直系到腰背后。他目中骤然深暗了几分,又向她迫近一步,冗自去扯那个带子,低声愤怒道:“你不是什么委屈都受得了,什么苦都能吃么。你去求谁都没用,你只有来求我!”
阿琇觉得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心下一片冰凉。
他兀自口中不断的斥责她,手上动作却不停。她只觉得越来越冷,简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动,不能再触怒他,这是救阿邺的唯一希望,她不能再错过。
他的理智被欲望湮没,他完全不顾自己再做什么。只把她迫到怀里,伸手去解她的襦裙小衣。阿琇侧卧在榻上,紧紧地闭上眼睛,任凭他一层层褪去她周身的保护,她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捕捉的小兽不住的发抖。
他眸光一闪,不由分说的搂紧她,把她的脸牢牢贴在他的胸膛上,语声中怒气更甚,“求我就让你这么抗拒?回答我。”
她没有答话,明明心中恨得咬牙,可只能让泪水浸湿了他的胸口。
冰凉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子,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细致的仿佛是描画过的美人像,绮丽又萧索。
他掰起她的脸,仔细看着她,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尤有种楚楚可怜的错觉。
她不敢对视他的眸子,只是瞧着身下暗红织金的榻褥,泪水滚滚而落,声音小到微不可闻,“能不能不要在这里。”
他凝神瞧着她,眸光中流光滑溢,只见她泪水打湿他的手臂,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你认识这个地方?”
过了好半天,阿琇才轻声抽噎道,“这是我母妃去世的地方。”
贾谧怎么没想到,他误打误撞走进的,竟然是谢昭仪从前居住的昀华殿。他的欲望瞬时熄灭了,有些怜惜的看着半赤着身子的阿琇,伸手轻轻抚了下她脖子上的伤处。她痛的一缩,下意识的掩住自己的胸口,却又有些胆怯的缩回了手。
他瞧着她可怜,长叹了一口气,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阿琇,只要你没事就好。你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
水碧心里担心阿邺,偷偷去了好几次灵昆苑,可每次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何止是吴王没有再回过灵昆苑,就是赵王的两个孙子也都不在。水碧打听不出他们被关在哪里,她心急如焚,夜里偷偷的哭,白袖与她住在一个房里,本就是情同姐妹,见她这样难过,心里也很不好受,只能安慰她道,“你放心,还有这么多王爷在呢,皇后不会把吴王怎么样的。”
“可是董黄门他们都说,皇后娘娘不会饶了吴王殿下的。”水碧哭的更厉害了。
“你是从皇后宫里出来的,难道你不能回去设法找皇后娘娘求求情?”白袖目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神色。
水碧双手支颐,泪水仍是止不住的,却若有所思。
夜里阿琇等着两个侍女都去睡了,方才掌了一盏六角宫灯出来。才走到门口,忽见有一个俏丽的身影立在廊下,见到她便走了过来,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却正是白日里在皇后宫中见到的羊献容。此时她换了寻常宫女的衣饰,一双明眸通红通红,看来是刚哭过。阿琇见到她又是讶异又是欢喜,放下了宫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献容姊姊,白天没有敢和你相认,你入宫来了?”
献容轻轻点了点头,却关切的看了看阿琇脖上的伤口,小声说道,“阿琇,还痛么?”
阿琇轻轻“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白天是你跑出去帮我报信的吧,多谢你。”
“这有什么,”献容不敢在这里久待,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塞到阿琇手中,“这是我央太医开的烫伤药,你仔细涂抹着,这几天不要见水,小心留下伤疤来。”
阿琇感激的望着她,没想到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献容竟比亲姊妹对自己更亲近几分。
献容送完了东西,又切切的嘱托了几句,便急匆匆的走了。
阿琇拾起脚下的宫灯,继续向外走去,她走的颇慢,到了灵昆苑的凉亭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此时宫里已经下了钥,四下里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连远处的弯檐斗拱也只剩下蒙蒙的影子。偶有蝉鸣数声,寒鸦怪叫,杂在晚风野草中,惊破夜色的寂静。
阿琇见四处并无人来,心中略定,依着块大石坐下,信手把六角宫灯放在脚边。过了片刻,只见昏黄的光晕晃了几晃,那人熟悉的声音却近在耳畔,“你倒是不怕黑,这么晚也敢出来。”
“黑夜有什么可怕,世上最可怕的是人罢了。”阿琇淡淡道,轻轻伸手把宫灯的铜扭一旋,火光瞬时就熄了,四面又陷入一片黑寂。
他赞许的望了她一眼,“阿琇,你长大了。”
月光静静的洒在他的面上,一别多年,他还是那样熟悉的轮廓。
阿琇眼眶有些湿润,轻声道,“聪哥哥,我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了,可我心里着实难受。”
他的身影立在洁白清冷的月色中,却添几分温润的宁静。
阿琇垂下头,迟疑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你寄信给我,我便知道你有事,”他微微笑着,双目直视着阿琇,目中都是安慰的神情,“说说看你的事吧。”
阿琇压低了声音,可还是哽咽着说了这些天的经过。她任自己面上的泪水肆掠,也要吐尽心中这些日子的委屈。
他的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神色却沉重了几分。
“聪哥哥……”她唤了他好几声,他方才醒过神来。
“你是说你告诉了皇后你身上有白虎符,想求她换阿邺的性命?”刘聪皱起了眉头,神色颇为凝重。
阿琇低声道,“我还没有来得及说是什么东西,那人就闯了进来……”她目中泪光闪动,露出一丝凄苦的神情,“当初母亲临终时,把东西交给我,让我保护好它……可是聪哥哥,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能看着阿邺死……你告诉我,我做的对么?”
刘聪心下略安,看向她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怜惜,柔声道,“你是为了救阿邺,你没有错。”
略一略,他又道,“阿琇,我带你去个地方。”说话间,他忽然展臂将她箍紧,足下轻点,已纵身在数丈之外。
眼见着灯火渐渐亮起来,却是一座辉煌而巍峨的宫楼到了,这宫楼比贾后所居住的昭阳殿还要高大的多,楼高四层,朱栏围锦,处处都是繁华景丽。他不知走的是什么线路,东一绕西一拐,很快便到了大殿的顶层。此处殿顶是偌大的一处凉台,然而却不用金粉朱栏装饰,四壁通铺碧玉,触目就生了几分凉爽。
四面微风吹来,漫天星子如云,阿琇只觉得如身在长河中,触手可摘日月星辰,让人微有醉意。
他这才将阿琇放了下来,阿琇靠着碧玉石栏,微微喘了口气,抬首便对上他漆黑的双眸,“可是冷到了?”
阿琇不好意思的摇摇头,他却不再看她,双目炯炯有神的向殿内望去。这里无灯火,恰能看到殿内灯火通明的情形。
大殿内歌舞声秾,数不清的红绡铺满了金砖地,舞姿艳丽的舞女们步步踏在红绸上,身形优美,仿若凌波踏浪。阿琇的瞳孔骤然放大,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被抽尽,连呼吸也要停住。她的目光扫到一个人,那是她的父亲。
殿中的歌舞声似乎从未停歇过,而阿琇的父亲,今年已经四十四岁的天子就靠在华丽的龙榻上,眼中似迷离似朦胧,全然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这是阿琇第一次这样近的端详父亲,其实父亲生的极好,相貌与十六叔颇为相似,一样的有着司马氏一族天生的俊美轮廓。只是父亲身形颇胖,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全身浑圆了一圈,看起来便就有了几分蠢意。尤其与十六叔不同的是,父亲的眼神总是昏昏昧昧的,似乎永远没有清醒过来,缺少司马氏的子孙眼眸中那天然的一缕精明果厉神情。
此刻父亲的身边跪着几个莺莺燕燕的婢女,她们都很年轻美好,一个个展着玉臂,把面前的琉璃盏中用冰镇过的樱桃粒粒喂入他的口中。樱桃像红玛瑙一样晶莹剔透,琉璃盏似水晶般鲜丽动人。
殿中的景致如此华丽,连人都是美极的。可阿琇只看了几眼,就觉得一阵难受,她不愿再看下去。她忽听身旁那人低声道,“我第一次见到太子,就是在这里。”
大哥,阿琇微愣了一下,就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的同胞兄长,已经过逝了的太子。
“他当时就站在这里,也像你这样微微低着头,向殿里看着陛下,”他一边回忆一边微笑着看着阿琇,“他和你的表情很相似,你们一眼就能看出是同胞兄妹。只是太子的眉眼中,多几分忧虑的神情。”
“太子哥哥很年轻就被皇祖父赋以大任,他总是舒展不开眉头。”阿琇轻声道,她眉间轻蹙,慢慢回想着大哥的样子,时间有些久了,儿时记忆里的大哥的印象也模糊了起来,仿佛记得太子哥哥每次看到自己时总是笑着的,他头带着一顶朝天冠帽,英俊非常。那时候母亲宫里常有许多小宫女们红着脸在背后议论。
他微微颌首,仿佛是回忆起当年那些与太子把盏论交的日子,“太子的忧愁其实多半来源于你的父皇。如果你的父皇能够像个真正的天子一样行使他的职责,也许太子也不会那么早就含恨死去。”他毫不顾忌的点破了她心底最深的伤口。她多年来一直恨着贾家,恨皇后,恨赵王,其实她早该意识到,真正害死太子哥哥的是自己无能昏庸的父皇。
“这就是我们所有人依附的天子。”他苦笑着向殿内瞥了一眼,“你觉得他称职么?”
阿琇迅速的转过身去,沉默不语。
她明白他的含义,自己的父皇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好皇帝。
“阿琇,你有自己想守护的人,你做的没错。”刘聪离她有些远了,声音也不那么清晰,“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守护的人,必须要做的事。就像当年你的祖母杨太后,为了保护你的父亲不受欺负,执意让他做了天子。”
“有时候,我们的想法都没有错,可所有的坚持都加在一起,也许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天下事不能用一个人的得失来计算,”刘聪望着阿琇,一字一句道,“白虎符与驺虞幡,都不能落到皇后手里。一旦贾氏掌了兵权,就将是天下大乱。”
阿琇的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可她不得不听下去。谢玖临终前将七宝琉璃珠钗交给了阿琇,那是先帝对江山的托付。刘聪虽然没有听到谢昭仪对阿琇说了什么,但以他的聪慧,他一定能猜出是和白虎符有关。七宝琉璃珠钗是他交还给阿琇的,那时候他却没想到这会给她带来更艰难的选择。
“你见过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么?你见过哀鸿片野,无数人流离失所,亲人间易子相食么?只要打仗,就会发生这些。”他恳切的说道,“这也是先帝为何要设白虎符、驺虞幡。就是防止有一天会有这样的变乱动荡。你想看到战乱就在眼前发生么?那将会有更多的人失去性命,更多的惨剧发生。”
阿琇快要被他话中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了,她转过身去,伸手扶住石栏,大口大口的呼着气。可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滚滚落下。
“阿琇,给我点时间,也许我能救吴王出来。”他不忍看她这样伤怀,伸手拭去了她眼边的泪痕,伸臂将她搂在怀里。
她骤然间仿佛抓住了希望,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是真的么?”
他重重点了点头,尽管心里半分把握也无,可他还是决定尽力一试,“但是阿琇,你要答应我。在救出你弟弟之前,你什么都不要做。”
她心中欢喜无限,如同黑夜中行走的旅人,抓住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明。
她轻轻地依靠在他身上,望着远处琉璃飞甍光彩交错,仿若时光在这一刻定格。
他轻声叹息,心里也觉得对于眼前的女孩来言,承担这一切实在太沉重。
可现实就是如此,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所有人都生活在梦中呢?
连日里都是阴雨绵绵,贾后心绪不佳,人人小心翼翼,整日里不闻人声,于是这宫闱就更见几分阴沉旧态。
董猛办事贯以雷厉风行著称,待他办好差事来回禀时,刚走到殿门外却听到里面贾后和程据的声音飘了出来。他悄悄抬头打量,只见二人正在对弈,贾后执白子,程据执黑子,棋已入中局,皇后面色不佳,程据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只听得贾后甚是烦躁道,“这局对了半个时辰了,竟是针扎不入、水泼不进的死棋。实在惹人心烦。”
程据却道,“娘娘且宽心,世上哪有泼不进的水,扎不入的针,只瞧准了后手再制人罢了。”他明明是看着董猛进来了,却假装不知。
董猛吃过数次暗亏,不敢造次,恭敬的跪等了许久也不敢开口说话。
程据瞧着拿捏得差不多了,又见贾后败局已定,便故作惊异的弃了手中黑子,忙道,“董黄门何时来的,臣与娘娘竟没瞧见。”皇后嗔怪的飞了他一眼,也不揭破,只微微点头道,“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董猛心里很是委屈,却不敢发作,只愈发的恭敬道,“老奴都查的妥了,救了小公子的是东宫新晋的一位年轻的主簿,名叫刘聪。”
贾后略有沉吟,“刘聪,这名字听来有些耳熟。”董猛陪笑道,“可不是耳熟么,这位正是匈奴五部右将军刘渊的小儿子,年纪虽轻却很是英武过人,好几次刘渊将军给娘娘送的礼物都是让他送来的。”
“原来是刘元海的儿子,”贾后面色稍霁,“那就让他再升三级,做个骁骑校尉吧。” 说着她将手里白子轻轻落下,挑眉道,“你是我自府里带进宫的老人了,做事还算周详。”
董猛最近屡触皇后眉头,唯恐再惹贾后不快,只殷勤道,“娘娘体恤刘渊,给他儿子这般大的恩惠。他能不感恩戴德,给娘娘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贾后似笑非笑的瞧他一眼,“罢了,你这猢狲,就生了一张嘴。那刘元海的右将军也可以晋一晋,本宫瞧他就是做个五部大都督也是做得的。”程据却插口道,“刘元海与成都王有隙,若是让他掌兵权,恐惹藩王不快。”
贾后想了一瞬,只皱眉道,“十六郎屡次坏我的事,十分惹人厌烦。”
“皇后娘娘可是想斩草除根?”董猛巴结道。
贾后白了他一眼,“让他滚得远远的就是了。”
程据瞧着董猛吃瘪的样子,在旁暗暗好笑。手中却是不停,顺手故意布下一个漏洞,贾后棋艺本就甚强,得了对方漏洞毫不放过,不过数步,就扭回局势,只逼着程据告了输。
程据见贾后心情大好,也微笑着告辞出来。他刚走到檐下,却见董猛也站在前头,似在等小黄门来送伞。董猛瞧见程据,心中本就有气,此时冷冷道,“程太医棋艺大进,真是可喜可贺。”
程据不理会他的讥讽,快步走到他身旁,状似观雨,却缓缓道,“我偶有听闻,刘元海与琅琊王来往似密。”董猛微微一愣,似有不信,“你得信确实么?”琅琊王与贾后素来不合,五年前更有入京之事,触过贾后的大忌,是贾后心头最恨之人。
程据望了一眼瓢泼的雨势,遂摇头道,“我身在太医署里,都是听同僚闲话罢了,哪里做的了准数。”
殿外风雨更骤了些,夹着惊雷滚天,瓢泼似的大雨砸在窗棂上,天色也墨了几分。
董猛心里却冰凉一片,情知此事若为真,贾后定然饶不了自己,第一个就要拿自己开刀问罪。他连忙作揖道,“是老奴查的不周详,竟未知道这些,还望程太医救我。”他本站在宫檐下,此时半个身子已在雨中,内外衣衫湿尽,连靴上都能浸出水来。
程据负了手,闲闲的望着外面风雨如晦,“我有一人,也许可给黄门分忧。此人名叫郑子华,是臣的远房的侄儿,为人精明能干,现在太医院任一小小的录事,不知董黄门那里可有缺空?”
董猛至此心知已是雪亮,程据布如此大一个局给自己钻,就是为了塞这么个人进来。时至此处,他岂能说不,尚且要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连连拱手道,“老奴那里尚缺一位侍中,还望大人割爱。”他心中尤且惶恐,又道,“只是刘元海之事,还望程大人在娘娘面前多多包容几分。”
程据见目的达到,对董猛也客气许多,轻轻笑道,“娘娘位高事忙,怎能小事都顾及到,你我都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人,自然不用事事都让她太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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