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心隅

　　章一•武陵雨
　　白玉石桌浮雕仙桃贺寿，鸡翅木雕茶枰上，白瓷茶具胎薄如纸，点缀桃花二三，与氤氲的武陵色相映成趣。案边之人一袭红衣，好似一汪沉玉，含而不凝，静而不滞。眉目俊秀，眼梢细长，不显妖邪，只在沉静中多了几分灵动活泼，垂目中流露几分惬意闲适。云气舒卷，越过亭角飞檐向着湛蓝的天空，山凹中兀起的孤岩顶端，一棵巨大的老桃树正盛放娟华合着水雾成烟。岩顶桃烟亭犹在粉霞中，朱红宽袖拂去一阵朗笑，散于山间。
　　“数甲又逢芳菲时，邀君共候佳客期。”只见红衣人执杯邀向老桃，桃花无风自动，翩然轻旋，落入盏中。
　　此时，戴胜鸟落入亭中，化身为人，见状不由讷然道，“打扰主人雅兴了！”
　　“戴胜久离方归，却是愁眉不展，玉成正以香茗待好友归来。”
　　“主人今日有访客？”
　　“栖桐送信告我今日归来，我便在此烹茶待友，不想你也回来了。”红衣男子拂袖间斟满一杯清茶，推到黑衣青年面前。“此行一去半载，戴胜可有收获？”
　　“我在开云县城外十里荒原上，发现了一段枯骨。”被称作戴胜的黑衣青年取出怀中的盒子，“与当年‘焚狱之夜’的前兆十分相似。”
　　红衣男子接过盒子，仔细观察，“瞬间焦枯，这股邪力所蕴含的怒气不小，不过还不到前兆的十分之一。”
　　“没想到他的力量竟然就如此之强了。”
　　“他一直利用开云县地气遮掩行踪，后来开云人心动乱，他便更加容易隐藏。当年我虽然一力保全，却也只将开云大难延后了一百多年。如今开云地气被彻底破坏污染，如若不能将魔煞净化，即便将业魔现在这个宿体毁了，也只是斩草不除根，无济于事。”
　　“所以主人才会想尽办法寻找神器‘宁濯’？”戴胜疑惑道，“为何不能引天雷将邪气净化？主人曾告诉属下，使用宁濯代价十分巨大。”
　　红衣男子摇头苦笑，“天雷也是要应时应节，开云县天时因人意而变，节气时序已然混乱，如今再去更改，便是逆天改命之举了啊。好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忽然顿了顿，“戴胜，有客人来，烦你代我去迎。”
　　“客人？可是到这里来的？”
　　“不错，你去神树等，人不时就到。”

　　撑船自镜湖村外山洞溯游而入，抵达码头，船夫自忖：只听说西边山上就有一位天仙下凡，却从未见到过。倒是眼前这位女船客，只能用“仙女”来形容了。
　　只见乘船的少女一袭水色衣裙，不知是何物制成，轻如薄雾，飘若烟雨，一举一动仿佛流云细雨，眉目间透着几分淡然诗意，手中持着一柄素色纸伞，伞柄是雨落湘妃竹，末端缀着一串金玲红流苏，随着风起迈步，细不可闻的铃声似雨滴坠落敲青石，恍若江南梅雨时隔窗望花一般。
　　“多谢船家。”到岸的时候，少女轻轻谢过船家，黝黑的汉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请问船家，可知道‘碧红晚晴’怎么去？”
　　“碧红晚晴？那是什么地方，没听过啊……”汉子挠挠头，又像恍然大悟似的，“碧红晚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凤先生，你去找他，他肯定知道。”
　　“凤先生？”少女迟疑了一下，“那我怎么找到凤先生呢？”
　　“你去问问咱老村长吧，就坝子上那家。”
　　“嗯，谢谢了。”
　　几经周折，少女也没打听到确切的路线，老村长只知道，去凤先生的院子就是在神树下等待。
　　少女有些焦急，忙向着神树匆匆赶去。
　　前往镜湖边的大神树有一段必经之路——一座横跨河流的长桥，扶手上系着五彩丝带，宝铃铜锁。行至桥中，缭绕的水汽弥漫四散，渐渐变浓，少女步履轻盈，桥身却令人心地惊嘎吱作响，桥下流水犹如高山激流，轰然作响，本来不长的路竟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清前方尽头。少女心知，这是入了结界！
　　不过守护结界的人，似乎……
　　一只白色的小兔精，化形还没完全，头顶两个兔耳朵，眼睛还是红的，尾巴也没藏起来，穿着一件缀满山花的小裙子，一蹦一蹦的，“来往过客停一停，要去神树从此行。桥下流水急，桥上大雾迷，好心人，来解谜，大桥就会放你行。”
　　少女只惊讶了一下，听完这诹的歌谣，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蹲下身，“小兔子，你是这座大桥的守护使么？”
　　小兔子摇头，“不是小兔子，是小萝！小萝不是守护使，是先生让我在这里。”
　　“先生？”
　　“嗯嗯，先生出了一个谜语给我，可我解不开。先生说让我在大桥的结界里等，会有人帮我解谜的！大姐姐可以帮我吗？”
　　“说来听听。”
　　“天无云，水无鱼。目无尘，心无影。打一字。”兔子小萝在原地转了一圈，“姐姐，姐姐你猜出来了吗？”
　　“天至朗则无云，水至清则无鱼，该是‘清净’二字。只是这后半句，‘目无尘，心无影’，目中无尘，心中无影……”少女思量着：现如今世间纷乱，即便自己位居神位，也不可能目中无尘，而应当自己守护的一方家园已变成焦土，心中又怎能无影？三千尘世，一片清净之地又何在呢？她想到自己身为司雨小神，却无法再掌持一方雨水，挽救当地百姓。这些年的种种苦恼皆因水起。若无水……哦……无水之清，无水之净……原来是自己太过执着反而陷入迷障了么？
　　“小萝，姐姐猜出来了。”少女微笑道，“天至朗则无云，水至清则无鱼。这至朗至清的境界，便是“清净”二字。可是我等目中不可能无尘，心中不可能无影，自然不可得清净。那如何才能得清净？就是要无所执着，哪怕是水呢？所以‘清净’二字去水，留字为‘静’。”
　　犹如拨云见日，眼前一片迷雾徐徐散去，又露出了平静的河面上系着彩带的桥。
　　小兔子小萝兴高采烈地拍着手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姐姐帮我猜出来了！姐姐你真好！在先生回来之前猜出来，小萝就可以有奖励啦！”说罢，从怀里掏出来一段红色丝绳，放在少女手中，“姐姐，这是先生给我的许愿丝绳，分你一半哟。先生说，把丝绳系在那棵大神树上，就能心想事成！”
　　少女接过半截红丝绳，只见光洁轻盈，流光溢彩，那是以霞光流火而成的颜色。她摸了摸小兔子的头，“谢谢你，小萝。”
　　恍然间想起，挽救开云之路，自己已经走了近四十载。四十年于她而言不过转瞬，只是苦民之苦，急民所急，乱了心曲。如今，再提步时，已然从容不迫，不论如何，遇到凤栖桐指引，便是转机来临，再不该自乱了心境啊。

　　树林如拱卫，居中的高大神树根系盘虬卧龙，其中还夹着一座小小的庙龛，原是土地庙。神树枝繁叶茂，上悬很多红色丝绦，有的还打着精致的丝结，有的拴着许愿的竹牌。少女选了一处够得着的树枝，将红色的丝绳结在了树枝上，闭目合什，祈愿此行不空。
　　“敢问这位可是来访碧红晚晴的上仙？”
　　少女回头，只见一个黑衣青年如飞鸟停驻般落在树上，神情恭敬，似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揖道：“不敢当，小神正是开云县司雨。”
　　“在下乃是碧红晚晴主人属下，戴胜。主人已知上仙来到，特命在下前来相迎。”戴胜落下地来，恭敬道。
　　雨童审视面前这只戴胜鸟精，心想碧红晚晴素有“妖灵之家”之称，却不想如此修为的妖只是下属。看来，碧红晚晴之主沈玉成，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吧！
　　于是还礼，“烦请戴胜带路。”
　　去往碧红晚晴的路与去往栖灵居同样，只是要走得更远更深，千叠瀑布，溪汇潭泻，古木参天，石生青苔，行走起来颇有些艰难，不因人神而异。心越重，走起来越沉重，但凡能暂时放下专一走路，反而行走如飞。
　　二人足不沾尘来到竹海中碧红晚晴的入口牌坊前，牌坊上还悬着一副对联：
　　一色烟碧向晚
　　三分春色迎晴
　　戴胜一边取出令牌置于守门兽口之中，一边道：“这幅对联是主人好友题的。”又道，“上仙，请随我来。”
　　穿过门口结界，才算到达真正的碧红晚晴了。

　　青雨绿水映飞虹，茜云绯草染丹枫。
　　闲来听泉洗青茗，邀友列堰黑白中。
　　啸阁朱楼镇离乱，叱令赤剑煞群雄。
　　因缘执着欲两断，且闻暮鼓对晨钟。

　　飞阁流丹，长桥卧波，红树遍野，朱华流芳，泉落云瀑，霞岛潜凫。更有鳞波流金，鱼潜鹤翔。好一处人间仙境，尘世福地。
　　这里林林总总大大小小许多妖灵，或是草虫所化，或是虎狼之属，或是狰狞可怖，或是潇洒风流，或是娇俏可人，或是妖艳魅惑，让人目不暇接。只可惜，这些姣颜色相于雨童来说不过云烟，她最觉诧异的，倒是这里妖灵众多，却无邪佞之感，反而灵气浓郁，清净平和。不由对碧红晚晴的主人更添了几分赞赏与好奇。
　　穿过层叠错落的楼台殿阁，再驾着小舟行入山间，豁然开朗时，只见粉瑛落红扑面而来，一时桃花盛景，令人沉醉。踏过小径，沿着盘山小路来到桃岩顶，就看到了那株盛放的老桃，树下一顶琉璃小亭，那袭红衣身影已经遥遥迎了上来。
　　“上仙远道而来，沈玉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雨童倾身还礼，“在下开云县司雨，人称雨童。方才来时，见此处桃花繁盛至极，好似盛宴一般，十分美丽，原来，是为此地桃首祝寿。”说罢双手结印，凝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泛着浅浅的水光，“雨童未准备贺礼，便将这灵力凝聚的水灵珠献给桃首，聊表贺意。”
　　桃首摇动枝头，只见灵珠渐渐化入桃树之中，继而一支灵力凝结的粉色桃花钗落在了雨童面前。
　　“这支桃花钗可以驱邪避祸，若是有恶念袭击，可以为主人挡下三次。”沈玉成笑道。
　　“如此贵重……感激不尽！”雨童忙倾身施礼。
　　沈玉成与雨童落座烹茶，戴胜告辞，化形暂离。雨童愁眉深锁，良久不语，沈玉成道：“上仙有何难事，不妨直说。开云县中所伏恶灵，在下也寻查很久，上仙若想有所作为，玉成必然鼎力相助。”
　　雨童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虽然称一方司雨小神，却已无从恪尽职守。开云县节候错乱已有百余载，小神拼尽全力也没能有解决之法，眼睁睁看着情况越来越恶化，土地与河伯因地气被污染失去法力，山神因助我逃脱重伤失踪……日前若非碰到凤先生，只怕我都无法抵达这里。万望百妖令主不吝赐教！”说罢便要拜下。
　　“上仙，玉成不敢当如此大礼！”沈玉成忙扶住雨童，“不瞒上仙，我与在开云县为祸的魔物有些渊源。只是之前机缘不和，我一时也奈何不得他。如今解法虽有，但是……”
　　“不论何法，雨童在所不辞！”
　　沈玉成闻言，面露不忍之色，把玩着手中的扇子，沉吟一时方道：“开云县地势其实并不好，四下锁闭，少有通处，全都仰仗了那片灵芝湖。湖形如灵芝，水脉如根系，不仅有了活气流动，还将灵气蕴藏于湖中，使得开云县反而成了蕴纳灵气的所在。但宋隅将伸入湖中的半岛截断，芝草形不复，成了锁形，岛上修筑的神龛将灵气镇住无法流动，他又为了寻找女娲石碎片将几处山体斩断，断了水脉也断了通气，地气无有流通且无有凭借，成坐吃山空之势。加之县民人心不足，消耗过甚，浊气日重，开云县才会一年不如一年。”
　　“我与土地山神曾尝试将湖恢复，但不知为何却无法成功。”
　　“因为地气已损，加之宋隅现在所获得的力量过于强大，几位奈何不了他也是情理之中。”
　　“那，我该怎么做呢？”
　　“其实，还有一处活气。”沈玉成道，“在宋隅为祸开云县之初，栖桐寻找到一片女娲石碎片，就在开云县旁的翡云谷里，不料惊动了宋隅，情急之下便用阵法封住山谷。”
　　“翡云谷？”雨童诧道，“那里的确有一处强大的封印，极为难解，连我都无法进入。”
　　“那个封印十分特殊，乃是数个封印阵法相互辅助叠加而成。以女娲石碎片和翡云谷独特的地脉为基，不断转化周遭的浊气来加强封印自身，化纳所有攻击。这个封印若想解开，须等三百年，各个阵法彼此消耗到一定程度的同时净化浊气，方可由封印者解开。否则，就算是封印者自己，都无法破解。”沈玉成道，“而净化地气需要神笛‘宁濯’。但是‘宁濯’只有有缘人才能吹响，且净化时需要绝对坚定的意志和丰沛的灵力。”
　　雨童问，“有缘人？……那怎样才算有缘呢？”
　　“条件有三，其一，此人必须是开云县出身；其二，可以吹响‘宁濯’；其三，挽救开云县的意志足够坚定。这三样有一样不足，净化的力量都无从发挥。”
　　雨童发愁，“可是，开云县人在早已迁移逃亡殆尽，现在四散各地，却到哪里去找呢。”
　　这时，戴胜出现，将一个精致的锦盒奉上，沈玉成从锦盒中取出了一管白玉笛，隐隐泛出柔和白光的笛身上，有金色龙形，又如同枝叶蔓绕，见之便觉一派生机盎然。雨童一惊，“这是……”
　　“这就是‘宁濯’。宁世间尘埃，濯人心烦恶。”沈玉成道，“在下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寻找这位有缘人。但是，上仙心中的执念，宁濯当能感应到。可是这‘挽救开云县的坚强意志和丰沛的灵力’恐怕只能凭借上仙的修为了。如此一来，恐有消耗殆尽之虞。玉成也无法可解呀。”
　　“无妨，我本意守护故土，若可换开云如初，此身尽损，也在所不惜。”
　　沈玉成见雨童如此坚决，也不再多劝，在笛身上加了一道封印，这样看起来就像一把普通的玉笛了。
　　“上仙有十年时间可寻人，十年后，惊蛰闻雷，开云相侯。”
　　雨童小心接过宁濯，向沈玉成道谢，作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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