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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江湖远 上
落座的三人之间,气氛诡异。
三人各居一隅好似鼎足,都是一副你不开口我不问,你不急我也不急总之有人会急的样子,于是三个人坐在这里,连带着一旁靠在椅子上睡着的玉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
林枕檀非常虚弱,几次连碗都端不起来,尽管掩饰地很好,看似只是思索中习惯性地拂过碗沿,但李泽渊知道他是没这个习惯的,实在看不过去,伸手将碗放进他的手中,林枕檀低低地谢了一声,李泽渊不得已坐的离林枕檀近了些,这下气氛越发尴尬。
一阵山风吹来,林枕檀咳了几声,李泽渊正准备去关窗户,却听林枕檀道,“开着吧,”接下来的话,被下一阵的山风淹没,“以后不知何时才能看到了。”
“你到底怎么了?”李泽渊终于还是没沉住气,有些责怪有些恼火地问。
“我看看玉简。”唐维正要动手,却见林枕檀叫了一声,“泽渊。”
李泽渊把玉简抱到林枕檀跟前。
林枕檀颤着手,拂过玉简脑后,“还好,针没有移位。只是以我现在的状况,是不能取针的。”
“你为何要封住玉简的记忆?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林枕檀看向李泽渊,“我此番讲出的这些话,你可要记好,若日后玉简问起来,莫要说错了,好么?”
李泽渊蹙起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但还是点了点头。
林枕檀提了提气,叙述道,“九天成立伊始,神算赵家同道好友綦家先辈便劝说赵家,擎天之柱上古亦有崩塌之时,现今不过九人,再得天独厚又能支撑到几时?何况你我不过筹谋之人,江湖险恶人心不古,九人相携尚得安生,若日有一人心思有异,赵家必然首当其冲。因此希望赵家改变九天各自为政的局面,提出以九天各自印信为凭,以均天君为总领,其余各部与总领互相扶助制约,彼此之间各有牵扯,或可得一时长久。”
缓了缓气,继续道,“但是,此意尚未推动,便因前朝末年动乱而遭横祸。家中两派对立,本家主张隐姓埋名,分家希望报仇雪恨。之后,本家举族迁移,分家则是改姓为魏,以半部千机谱寻觅报仇之机。”林枕檀捧着药茶慢慢地抿了一口,眼帘低垂,无奈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改姓为魏后的分家被九天之中的自己人盯上了,遗失了祖传的半部千机谱。只是偷走千机谱的人看不懂内容,所以没有将魏家灭口,但自此魏家不得不打破了不许偷看千机谱的族规,由长子知晓复刻本的内容。只可惜,到了我母亲的那一代,家中竟然无子,外祖父便千挑万选地为母亲选了一个夫君,入赘魏家,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所以,你所知的内容,只是半部千机谱了?”唐维问道。
林枕檀不答,继续道,“说回九天,神算赵家被灭,唯留一女,由霸刀山庄收养。綦家本家感慨故人命运,前去吊唁,不料暗中被人循着线索暴露了身份,顺藤摸瓜找到了綦家的安身之所,于是,綦家便因为另外半部千机谱遭受到了灭顶之灾。我的父亲,就是那次行动的首领。”
林枕檀说了许多话,整个人都靠在了椅子上,像是劳累已极,缓了许久,李泽渊又温了药茶给他润润喉咙,才继续道,“綦家最后一任家主綦思悯,也是历代家主里才华最高的一位,我曾蒙他教诲开蒙,父亲利用綦先生对我如亲子,对綦家下手,綦先生临终前将千机谱给我,但他将如何解开其中关键的秘密告诉了独子玉简,将玉简托付给了我,因此保下这孩子一命。后来玉简常常因噩梦啼哭,我不希望他小小年纪一腔怨恨,于是将他的记忆封住。”
“这么说来,千机谱所记载的文字,不是一目了然的?”李泽渊问。
林枕檀摇摇头,“非也,千机谱篇幅极短,历经数代不足万字,关键之处在于解法。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本家所收藏的,便是注解,也就是下半部,存放的盒子乃是玄铁浇筑附有机关,不知道关窍是无法解开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解开玉简头上的东西?”唐维问。
“近日都不可。”
“林枕檀!”
“唐维,我并没有承诺你什么。你会带着玉简来,是因为你猜到玉简知道些什么。你明知玉简脑后的金针才是关键,却偏偏还要给他下毒,是觉得,哪怕我现在当即解封了,也不得不把玉简先交给你解毒么?”
唐维皮笑肉不笑,脸色难看之极地道,“尸毒是个什么后果你不是不清楚,你自己倒是把命留下来了,现在不也活地像个行尸走肉么?”
“是么?那我这个活尸凭着这半条命拖住朱天君计划的步伐,是不是还算有用之身?你唐维不过三朝辗转的一条狗,指望着飞黄腾达,如此卖命,莫非范阳节度使又许了你什么好处?”林枕檀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十分恶毒,接着转换了话题,“我今天想说的就这么多,你们两人既然都来了,不妨说说还有些什么来意。”
“我要三个人。”李泽渊也没有客气,“都是江湖上的极恶之徒,身携血案无数,而你将他们收入了点沧澜。”
“我不要别的,千机谱给我,我给玉简解毒。否则,尸毒是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唐维已经有些气不匀了,他这回可是大大的错算,本以为抓到玉简就可以要挟住林枕檀,没想到玉简有金针封脑,什么都问不出来,现在本以为下了毒,解封后玉简还是得交给自己,却不料林枕檀的身体状况如此之差,完全没有当即施针的能力,这一次的任务,可以说是失败又失败!转念一想若林枕檀想完全尘封千机谱,只需要一直不给玉简解封,其他人胆敢妄动必是玉石俱焚,他直接带着玉简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就万事大吉,这样岂不更加糟糕?不对,他若是能早早退却,何必等到今日?此时李泽渊在侧,他和林枕檀的关系也远没有到传言中的那么水火不容,言谈间反而有将玉简托付于李泽渊的意思,而林枕檀本人是看过全本千机谱的人,只是这个碍事的李泽渊在这里,又是林枕檀的地盘,他动手胜算渺茫。所以,他必须保证,林枕檀会为玉简解开金针封脑,而且,一定要逼他去找千机谱的真本!
唐维伸手端过已经冷掉的茶,向后一靠,咧嘴道,“林枕檀,你不会是不想给玉简解封吧?就算是你能给他解毒……不,你是不敢。再怎么说你也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你也得担个忘恩负义的名声,你其实是在害怕吧?”
林枕檀拢在衣襟里的手猛地一紧。
“你是不是很怕玉简不认你,把千机谱的秘密告诉我,或者,别的什么人?”
李泽渊察觉出林枕檀的情绪有很大的波动,但是,却没有阻止唐维,因为他也很清楚,如果林枕檀不给玉简解封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在离林枕檀很近的地方,看着他独自一人压抑着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什么都没做。
“林枕檀,我思前想后多少原因,没想到,你躲躲闪闪只是因为害怕,这天底下还有你墨羽尘书怕的事情?”唐维的语气越发恶毒,“想当初,天策府要抓的人,你敢招徕,浩气盟要杀的人,你也敢收留,全江湖都追杀的人,你敢救。如今一个小小玉简,你倒是怕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今天你借了李泽渊的势来打压我,那李泽渊要的那三个人,你是给还是不给呢?”
良久,林枕檀才轻轻地说出一声,“与你何干。”猛地抬起头的一瞬间,林枕檀一双眸子亮地仿佛着了火,仿佛能把面前一切烧穿,“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指手画脚?你算什么东西,一条恶犬,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殊不知也不过是个弃子罢了。你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都得谢你主子,若不是看他面子,这万丈高崖,摔碎了拿去喂狼,你又能如何?”
唐维愣了愣,忽的大笑起来,越发阴阳怪气,“是啊,有本事,你为你师姐报仇啊!你现在这副样子,连杯水都端不稳,还要一个不知敌友的李泽渊来照顾,墨羽尘书?别扯淡了,你不是威风八面还在壮大点沧澜的势力么?怎么偌大一个总部,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还是,虎狼环饲,除了玉简……”
“泽渊,不必了,让他说下去。”
“他太吵了。”李泽渊突然出手,唐维没来及反应就被点了哑穴扼住了喉咙。
“不需要,犯不着为这种人脏手。”
李泽渊闻言松手,林枕檀唤了人进来,把唐维请下山。
唐维走后,亭子里越发沉默。
李泽渊靠在窗口看外面的山色,没有注意林枕檀的手还在抖,颤抖的指间触到杯子的一刹那猛地一颤,白色的瓷器发出一声脆响,碎了。
声音惊了李泽渊一下,他回过头,只看到林枕檀低垂着头,弯腰,想去把杯子捡起来。
李泽渊又递了一个杯子给他。林枕檀接过,颤抖着,放在自己身上,忽然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李泽渊诧异地看着他竟然没来及阻止,忙伸出手去按住他,“你做什么!”
“我的血,混合十赦生,可以去尸毒。”林枕檀平静地看着血一滴一滴流进杯子里,“劳你驾,帮我,喂给玉简。”林枕檀提起那只还在流血的手,伸进怀里,取出了一个药瓶。
李泽渊见过林枕檀手持金针在病痛前杀伐决断,却完全不曾想到,他会,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愣愣地接过药和血,仿佛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你的伤口……”
“趁着血还热,给他喂。”
李泽渊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蓦地心头一疼——杀父之仇……若是日后玉简想起过往,又记得林枕檀饲血疗毒,这两人该是有多难过……第一次,李泽渊觉得,林枕檀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是对的,千机谱,其实不是什么善物。
李泽渊给玉简喂了药,见林枕檀自己慢慢地将手扎上,他此时手不稳,平日里翻飞上下施针包扎的手给自己反而包的十分难看,李泽渊上前去,帮他拆了从新包好。
“两个月。”林枕檀道,“如果我没死,会为玉简解封。”
李泽渊没回答,将他的手包好,拢紧衣服,“好好养病,别多想。”
听着以前自己常对病人的嘱咐用到了自己身上,林枕檀疲惫地牵起嘴角,“我累了,不想说话,你说吧。”
“说什么。”
“你的那柄碎魂,你的眼睛,都行。”
“你没查到?”
“我想听你自己说。”
李泽渊顿了顿,想不通,林枕檀到底是怎么了?
“我母亲是回纥巫女,也是贵族,本来和另一个家族的同龄男子有婚约,却迷上了我父亲,和父亲私奔,生了我和泽平。双方家里为了颜面追回母亲,对方视我们兄弟为耻辱,要斩草除根,父亲就带着我们逃跑。他一个书生,拉扯我们兄弟两人,受累受病,很快就病逝了,临终前把我俩寄养在他一个朋友那里,这个人就是天策府的将领,他将我们兄弟二人送进了天策府,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回鹘那边,为了掩人耳目,那边还是娶了我母亲,母亲又有了孩子,她很想见我们一面,但她的夫家不允许。我十六岁那年,刚得了军功回来,路上遇到了夫家那边派来的人,才知道,原来母亲生的独子意外死了,想接我们兄弟过去,被我和泽平拒绝了。”
“你父亲可不是普通书生。”林枕檀道,“只可惜英年早逝,太令人唏嘘。”
“太子良娣杜氏的族亲,算来应当是表姑,下嫁当年探花,是我外婆和外公。”
“令尊年轻时效仿李白周游天下,仗剑赋诗,卓然不群,在江湖上都有些声名,不知道你那里可还留有诗稿?”
“没有了,只有几本父亲常看的书。”
“可惜……”
“父亲临死前焚毁了所有的书稿,留下来的几本都是他的朋友借走尚未归还的。”李泽渊仰起头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卷入江湖纷争中被人害死的。他似乎掌握着什么重要的秘密,关系到一个很重要的人,父亲不愿意出卖朋友,却反而被朋友出卖,受了重伤,不久就过世了。”
“找到凶手了么?”
“都已经作古了。”李泽渊道,“也都没什么好下场。长大以后见多了这些纷争,只觉得厌恶。只是出卖了我父亲的那个好友一家子现在飞黄腾达。”
林枕檀沉默了很久,问,“所以你想登上武林权利的巅峰么?”
“我没有把握在朝中势力的倾轧中,能把林家扳倒。”
“竹荷的养父……林仲缪。”
“他和你们家有什么干系么?”
林枕檀笑着摇摇头,“没有,我父亲的名字都不是真的。只权当自己姓林罢了。”又道,“那那柄碎魂呢?我可以看看么?”
李泽渊想了想,将进门前放在外面的枪让人拿过来,林枕檀掂不住碎魂的重量,李泽渊只得托着,看一双苍白瘦弱的手抚上碎魂的枪杆。触上碎魂的瞬间,枪身轻轻地清鸣一声,好似有细细的阳光自枪身流淌而过,顺着龙身走到枪尖,化作一点星子掩映在阳光里。“真漂亮!”林枕檀赞叹道。
李泽渊也颇为诧异,自己当初拿到碎魂这柄绝世神兵的时候,碎魂声鸣如啸,震颤不已,自己是靠着紧紧握住不松开,以内力与枪身迸发出的那股奇异的感应互相较量,直到降服。从那以后,碎魂不再对其余任何人做出回应,但是,方才的反应……“这是传我武功的人送给我的。承师命我不能告知任何人他的名号。”
“我接手点沧澜七年,泽渊,这些年,牵机营折损在点沧澜手里的,有多少人?”
“明目记录在案的,五百多人。”李泽渊顿了顿,“我弟弟身上至今有一道化不去的真气,让他无法精进,只能铸剑。”
“无赦城那边,对周围百姓横征暴敛五年。
点沧澜下辖杀手,刺杀官员十五人,正道人士,百余。灭小门派,二十余。灭族,十余。
点沧澜各类令旨,卷金银宝物无数,贿赂官员,私自屯兵屯粮。”
林枕檀点点头,却将一枚蝴蝶形的发饰放在李泽渊的手里,那是万花谷男弟子都会有的一枚紫色穿蝶坠珠勒额,缓缓阖上眼帘,“你要的三个人,我给你……若我两个月后还毫无音讯,你带上这个去找我师父……”
“林枕檀,你到底怎么了?你……”
“听我说完,如果我真的死了,无论点沧澜的人之后对你做过什么,对你的下属做过什么,你都不要记恨他们,你鞭尸也好毁坟也好,都冲我来……”
“林枕檀,你当我李泽渊是那种人么?”
“我怕我真的是过不去这个冬天了……”林枕檀道,“有些话,我不能说,有些事,我必须去做。日后,你信我也好,恨我也罢,泽渊,我欠綦家的太多,若有可能,你帮我照顾好玉简。”
“林枕檀,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李泽渊俯下身扶着他的肩膀,“你是林枕檀也好,墨羽尘书也罢,说不说实话都不重要,我没有时间去寻根究底,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一个你这么做的理由。”
林枕檀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泽渊,你这个性子……罢了……”
“你就当我是敌人吧,从今往后。”
林枕檀看着李泽渊近在咫尺眼睛,他瞳孔上的那层烟金色很有趣,如果不是某些角度,是看不出来的,只是那目光从炽热一点一点地冷下去,暗下去,连带着握在自己肩膀上的力度也弱了下去,最终,松开。
“我一直在牵机营给你留着一个位置。”李泽渊起身,默默地转过身去,声音很消沉,“我想让你来看看,牵机营里,大家都是兄弟。”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与你为敌的。
“泽渊……”
“如你所愿。”
在外候了许久的梁彦清看到,李泽渊也离开了,背影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和落寞。他最想问的最希望明白的,是不可能完全得到答案的。
林枕檀,始终还是不完全信他。李泽渊心想,相识便不诚,又何必期待相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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