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十二年

作者:知夏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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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客寄北疆夜听簧


      这一切安媛已经全然察觉不到了,望着张居正倒下的青衫身影,她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夜色骤然静了,风声划过枝头,翻检着半黄的叶子噼啪作响,她满身心的都是怅然的疲惫与冰凉,却感觉不到一丝伤痛。是心都被抽空了吧,她有些颤抖的走进了他,却看到他的背上的衣襟都被抓烂了,触目惊心的是一大块血肉模糊的痕迹。狼爪有有极深的倒刺,抓到的地方必然是连皮也扯下。只因他穿着深色的青衫,于是血水浸在衣服中,也看不太出来。唯有看到背后的伤口,才知道他受的伤有多严重。

      安媛有些战栗的撕下自己素色的裙幅,刚刚附在伤口上,却迅速都被鲜血浸头,轻薄的麻制衣料很快便得沉重起来。

      “叔大……叔大……”她急声的唤着,慌得手足无措,把正幅的外裙尽皆撕下为他裹伤,可哪里止得住那喷薄的血水,而更骇人的是,他的伤口亦有些发黑,就连流出来的血也是乌色的,如泊泊的溪流,无法遏制的只是往外渗着血,刚裹上的布很快又全部浸透。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手也按在布上,很快满手都是血水,如同生命也在一点一点的流逝。

      安媛的泪无法控制的滚滚滑落,点点滴滴,落在他的面上。她想拭去,可那泪水越来越多,怎么也拭不去。许是面颊上的冰冷刺醒了他,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别哭…别哭….”他吃力的伸手想去握住安媛的手,可瞬时又停在半空中。安媛慌忙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冷,从来没有这么寒冷的温度。

      他面上有些欣慰的神色,轻声道,“没…没事的….摁住这几个穴..穴位就可以止住血了….”他一壁说一壁伸指虚点背上,却牵连着背上的伤口一阵疼痛,瞬时又昏了过去。

      安媛伸手轻轻拂过他因痛苦而阖上的双眼,高挺的鼻子,如刀锋一样薄锐的双唇,她喃喃的低语,“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抛掉手里的剑……”

      他似是感觉到疼痛一般,眉心微微皱起,唯有唇角,仍是从容的神色。

      安媛瞬时觉得眉心一阵剧痛,仿佛脑海中迷迷糊糊的浮起些温暖而细碎的画面,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在眼前飞快的闪过。她瞬时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双脚也站立不稳,头疼得仿佛要裂开。轰然一声巨响,她亦向后倒去。

      月亮早已潜入了云层中,空气中多了些许温润的气息。天边的黑暗中渐渐透出些墨蓝,由浅至深的浓亮,一层接着一层的迭出许多中缤纷斑斓。蒙蒙的薄雾里万物似都刷上了一层银霜,反倒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荒诞来。

      她模糊的记忆里,有着许多分叠的画面在堆积:

      烧得如同烈云的夕阳下,小小的河水蜿蜒倒远方。一个青衣的男子抱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子,半跪在河边,哀哀的喊着什么。而他怀中抱着的纤弱女子却似乎早已没了呼吸,只是静静地闭上了双眸,秀美的唇角冗自眷恋着一丝笑意。安媛看得惊呆了,这些场景她从未经历过,却为何在眼前这般清晰。与此同时,梦境中那青衫男子的断肠的诉语亦一声声传入耳中,她只觉得牵肠挂肚的都是痛意。

      “茗儿,茗儿你醒醒……”

      “茗儿,都会好起来的……我发誓,发誓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不论天涯海角都会陪你去的……”

      “茗儿,你听到了么……我真的悔了……悔了……这次,换我来追你……你听到了么……”

      接着,似乎场景又变了,眼前都是黯然的天色,深墨中有一丝诡异的冰蓝霜色,透出一种沉静的美来,可这美丽顷刻间却耀眼的又让人心中发抖。

      似乎有谁穿着墨色的团龙长袍,轻轻的俯下身来吻着自己。那双神色的眸子里,流转着无尽的温柔。淡淡的柳叶覆在他身上,为他笼上一层半明半昧的阴影,她明明还有些尚存的知觉,想起身唤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来。

      四周倏忽间冷了起来,她一直在打着寒战,全身瑟瑟发抖,好冷。

      此时似乎有人抱紧了自己,在耳边低声的说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却感觉到有温热的湿润洒在面上,格外温润。冰凉的额上抵了些火热,双目瞬时像火烧一般难受。在这煎熬中,有人轻柔的手指仿佛解开了她的衣衫,她霎时觉得凉爽起来。仿佛是有谁解开了她的衣衫。皮肤瞬时暴露在空气中,是一种乍寒的嫣红,妖娆的蔓延开来,泛出一片桃色的氤氲。这种灼热感随即从皮肤一直烧到了血液中,穿过她的四肢与血脉,只贯透到心中。

      她的身子一会儿似火一样的烫,好像被放在一个大铜炉里用生的极旺的烈火在烹烤,一会儿似冰一样的冷,仿佛陷到了一个刺骨寒冷的大冰窖中,满眼都是冰冷晶莹的色泽。

      她就这样反反复复在冰火中煎熬,无可抑制的只是颤抖。好像做了一场长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媛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她转醒过来时,却不再是在空旷的山野中。她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身旁有柔软的被褥,躺在床上非常的舒服。

      门不知何时悄悄地开了一条小缝,却是探进了如松的小小的脑袋。他的头上裹了厚厚的布,看上去非常滑稽。然而他看见安媛醒来,却颇是高兴地叫道,“姑姑,你可算醒啦!”

      安媛一怔,唇边含了一抹柔和的笑,“我不过昏睡了一会儿,看你大惊小怪的。”她努力去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却觉得脑中剧烈的疼痛,甚是难忍。

      “姑姑都昏迷了十余天了,还说是小睡。”如松蹑手蹑脚的走进房来,虚掩了房门,扶焦急的说道。

      “十余天?”安媛大吃一惊,她颦了颦眉,却又有些怀疑,“我们这是在哪里了?”

      如松着她坐起身来,轻声道,“姑姑小声些,我爹爹一夜未睡,刚刚才送走…送走给姑姑看病的大夫,现在隔壁的房间睡下了。”

      “你爹爹来了?”

      “不是我爹爹来了,是我们到了爹爹这里,”如松小声说道,“爹爹如今迁升辽东总兵,我们是在永平了。”

      安媛有些惊奇的四处环顾,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布置很是简单,四壁上都有兵刃,果然是身在军营之中,她略一凝神,又道,“那你师父呢?他是否也在隔壁的房间,他身上的伤势可好些了?”她说着就挣扎着想起身,却觉得浑身都在疼,仿佛四肢都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如松赶紧递了一个柔软的绣垫在她背后,她却想站起身去蹟鞋。

      “姑姑,姑姑……”如松急切的拉住她的袖子,不让她出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要去哪里?”只听一声冰冷而坚决的喝声,房门忽然被推了开。安媛听到这个声音,心里微微一动,却觉得双腿酸软,顿时坐回到床上。她抬眼只见李成梁如山一般厚重的身影就立在房门口,他的面上都是青黑之色,如剑的双眉深深拧起,“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要逞强去看谁?”

      “我并没有事……”安媛冗自强辩道,想抬起手来,却觉得双手亦是酸痛难当,全然提不起劲来,只能倚靠着如松搀扶着自己的力量。

      “如松,放开她。”李成梁冷冷道,如刀刃般锋利的眸光扫过了安媛惊的煞白的脸色,“让她自己起来。”

      如松唯唯诺诺的垂下头去,悄悄地松开了安媛的右臂。安媛蓦然就往后倒去,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怎样也起不了身来,她顿时又惊又疑,如遭重创,“我…这是怎么了?”

      “大夫说你伤神过度,损了元气,怕是要静心休养些日子才行。”李成梁的目光中有难以察觉的沉重阴霾,淡淡从她身上扫过,须臾,便移开了。他语声不高,却很是斩钉截铁,“你就安心在这里休养吧,叔大也没有事的。”

      安媛的目光旋又落到如松身上,眼眸中闪过一丝灼然与焦虑。她不甘心的想抬抬手臂,却还是一阵难以遏止的酸痛,只是徒劳。

      “师父没有事,”如松目光有些躲闪的垂下了眼帘,小声说道,“姑姑不用太挂心,先好好休息就是。”

      安媛强压着心头的波澜澎湃,凝视着他片刻,淡淡说道,“那好,等他好些了我再去看他。”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天也一日热似一日。屋里向南的一面,有一扇雕工精美的长窗,眼瞅着窗外的叶子一日比一日茂密葱绿,渐渐知了的叫声也嘈杂而密集了起来。然而辽东地界到底比较凉爽,就算是到了七月中,也依旧只是微热而已。安媛依旧无法起身,终日只能卧躺在床上,房里常年透着风,却也并不觉得十分炎热。她渐渐可以起身下地,却常常觉得气血难足,身子也渐渐懒了起来。每日里如松都会给安媛送两次药来,陪着她身旁说一会儿话。侍候安媛服药吃饭的是一个叫做玉簪的小丫头,只有十五六岁,很是细心周到,每每都会一滴不撒的侍候着安媛把药都喝下去。

      安媛起居都需要玉簪服侍行动,十分的不便。给她诊脉的大夫姓王,只有三十余岁,却听李成梁说他年纪轻轻就是辽东一带有名的国手。

      玉簪在一旁很是疑惑的问他,“姑娘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好?”

      王大夫每次开完方子,照例都会安慰几句,此时他抚了抚一缕新蓄的墨髯,缓缓道,“姑娘不要心急,只是伤寒而已。姑娘受惊太重,再加上春来伤寒侵体,难免病势沉重些,再过些时日就会好了,到时候行动如常,恢复的与原来一样。”

      玉簪快嘴道,“我瞧姑娘的病半分没好,这些天反而还更没精神了些。”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么快就会好的病”安媛轻声打断了玉簪的话。

      “姑娘是懂医道的,”王大夫赞许的点点头,收拾药箱道,“我瞧姑娘这些天精神济了许多,白日里要是无聊的紧,可以找些话本子读读,倒可打法不少时间。”

      玉簪忽而红了脸,笑道,“我是不识字的,也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话本子给姑娘读。”

      “这个无妨的,”王大夫点了点头,清雅的面目上一片和善的笑意,“回头我让如松送些来就是了。”

      安媛望着王大夫低头忙碌的身影,心底忽然浮起小小的疑惑。她微微侧身,一瞥却见到玉簪小小的身影躲在清笼的灯影后,薄绡的竹帘半垂半卷,掩得她面上明暗一片。

      到了晚间,偶尔李成梁军务不繁忙的侍候,也会过来看看安媛,有时只是静静的在门口站一瞬,也并不怎么说话。

      安媛渐渐变得沉默起来,终日里只爱让如松搬了舒适的靠榻,在临窗的地方静静坐着,默默看着窗外缤纷而鲜丽的色彩,心中却孤寂的不知何去何从。

      王大夫开的药愈发的苦了,她每每要含一颗酸梅才能解得苦味。身子愈发的懒了,有时连饭食也不太吃的下,背着如松常常会倒去饭菜。到了夜里,她就是惊悸噩梦,梦里常常浮现那些虚幻的影子,有墨色的团龙袍的人影,有鲜红的血珠串串挂下,她每每醒来都是一身的冷汗。于是整夜整夜的都是失眠,人亦瘦了一大圈。

      如松瞧她过得苦闷,便送来了几本书,悄悄塞给她看,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给他爹爹知道了。她展开一看,却是一套唐传奇。还是建安余氏萃庆堂印的本子,一概都用标致的蝇头字写得疏密有致,套版刻了插画,很是精美好读。

      在这个时代原也没有太多的书可以读,原本看到竖排的繁体小字她便头痛,但这段时日天天看书,却也习惯了不少。这套唐传奇虽是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但她夜里睡不着时,便捧着看上一晚,也可以打发不少平日里的寂寞。

      晚上一根油烛恰恰烧得尽了,桌上堆起了尺高的蜡油,恰如盛装的妇人滴下的红泪。手上的一本《会真记》堪堪翻到完,正巧看到末了一句完结的诗: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她心里很是唏嘘了一会儿,唐传奇总是鬼魅而深刻的,在唐人的故事里,张生到底抛弃了莺莺,再相逢时各自嫁娶,张生行的是兄长之礼,莺莺怒而不见,终究是路人甲乙。这不是王实甫笔下《西厢记》大团圆似的拉郎配结局。然而安媛却觉得,唐人的故事怎么这么类似现时意义,毕竟对于莺莺来说,这样的结局未必是种解脱。

      她看书看得很费心神,久了也有些口渴,叫了玉簪几声,外间也没有应答。她心中略是歉然,此刻怕有两更了,玉簪总归是年纪小,想必也睡的熟了。她挣扎着爬起,扶着墙壁慢慢的往外走。这些日子身上的酸软好了许多,只是小腿隐隐有些发胀,行走时还略有些疼痛。她扶着墙壁走了一会儿才走到门边,喘了几口气,记得有个盛水的九鸳花纹的琉璃盏就在外间的案几上,她正欲开门出去,忽听到外间传来了李成梁压的极低的说话声。

      “元美,那幅画已经做稳妥了么?”

      “将军放心,事涉家父的血海深仇,晚生不敢不小心行事……”安媛听到这里愣了一下,这个“元美”的声音怎么如此熟悉,正是日日给自己来请脉的王大夫的声音。她略怔之下,接下来几句就没有听清,等她凝神再听时,却听“王大夫”的声音有些迟疑的说道,“……画到了京城,其他人倒是不妨。但晚生听家父再是时提起过,翰林院的张居正精于书画,到时候就怕他看出端倪。”他顿了顿,咬牙切齿的说道,“老贼害我父无辜惨死,晚生决不愿与他共存世间。此事晚生已筹募多年,定要万无一失,不能出半点差池。”

      “不碍事的,张居正已不在朝中,”李成梁沉声道,“如今那老贼年事已高,虽然不受重用,却还乐哉乐哉的在家中做个富家翁。此事宜快不宜迟,不能等到那老贼安然死掉了,我们定然抱憾终身!”

      安媛听得大是惊愕,不知这“老贼”指的是谁,她乍听到李成梁话语里提到张居正,又是欣慰又有几分伤感。

      李成梁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舍妹的身孕还瞒得了多久?她自己知道了么?”

      安媛听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自从回到李成梁府中居住后,如松管她叫做姑姑,对外便说安媛是李成梁嫡亲的妹子,如此居住也方便些。此刻听他骤然提到“身孕”二字,如一道闪电,瞬时在她脑中轰然作响。只听里面却是天天来给自己看病的“王大夫”熟悉的声音说道,

      “将军,晚生的医术有限,已用了克制身孕不显出身形的药物尽力而为了。但估计至多再过一个月,令妹的身孕便会很明显了。到时候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

      “先瞒得一日是一日吧。”李成梁长叹了一声,久久没了言语。

      过了一会儿,只听王大夫起身的声音,接着听他说道,“晚生先告辞了。”

      门骤然被推开。

      安媛纤瘦单薄的身影倚靠着门框,一头浓密黝黑的乌丝解散开垂在耳边,更衬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庞白的全无血色。

      “李将军,如果不是我今夜在这里恰巧听到,你还要瞒我多久?”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点温度,可舌尖却泛开淡淡的苦涩。李成梁一时脸色铁青,双唇抿的紧紧,面上的线条如刀刻一样生硬。

      年轻的王大夫张顾着瞧了瞧他俩,惶恐起身,匆忙告辞道,“李将军,晚生先告辞了。”

      李成梁对他拱拱手,目送着王大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他陡然转过神来,目光瞬也不瞬的望着安媛,叹息道,“你…你都听到了?”

      安媛悚然一惊,只觉得心底冰凉一片,她哑声开口:“是,我都听到了。将军不必再瞒我,把我当做痴傻小儿一般,还是一一说个清楚吧。”

      李成梁负手而立,眼角却迸出几分怒意,“把你当做痴傻小儿?我何时骗过你?”

      “将军可是忘了?”安媛盈然一笑,心中却是凄苦难捱,“我在将军府上住了这些日子,将军日日遣大夫来看病,几曾告诉过我实情?更恐怕,那位‘元美’大夫,就是将军您精心安排下的吧?”

      李成梁目光中一片黯然,“…..我接你回来时,你一直昏迷不醒。起初也不知道你有身孕。直到叔大伤愈临走的那天,他亲自给你把过脉,才告诉我你已经有了身孕,他说恐怕你也不知此事,千万叮嘱我不能告诉你。元美是我一位故友的长子,近来寄居在我处,他诗文好,医术也精,便答应替你医治下去,只是暂时不告诉你此事。这也是迫不得已,怕你出了意外。”

      安媛心中又惊又疑,她从不知自己何时竟然会意外有了身孕。默算日子,却正是那天在深山中遇狼袭击昏迷后的事,只是她昏迷了十多日,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从何而来。她冷冷的瞥着他,口中言辞却锋利不减,“意外?将军骗我怕是太多了。就连前番在嘉峪关时,嫣儿与叔大寄于我的书信现在又在何处?”

      李成梁听到这话,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双眼中血丝红的吓人,他正欲开口,冷不防一声娇脆的女子声调在门外响起:“将军,这么晚还不歇息么?妾身倒要来催促一番了。”

      安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紫衣的女子俏生生的立在外面,容貌丰韵,很有几分姿色。尺长的乌丝挽成了祥云髻,耳边缀着翡翠珰子,正是已婚妇人的装束。

      李成梁见是她来,便咽回了话,淡淡道,“恩,我正要回去。”说着,又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那女子稳步走到他身侧,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声线很细,于是就显得格外的高而尖利,轻声说道,“妾身是今日刚刚到的,妾身在家中时一个人睡的不安稳,特别是将军不在身边时。”她说着快速的瞥了安媛一眼,目光中却透出些不友好的警惕。她容貌只是上佳,唯有一双乌珠似地眸子晶亮闪闪,会说话一样的灵动可人,这眼睛生在她的面上便显得分外动人。只是安媛却觉得这眼眸如此眼熟,似极了一个人。

      李成梁略显尴尬,侧身对安媛说道,“这是…这是索秋,一直住在嘉峪关的家中,今日刚来,连我…我也不知晓。”安媛点了点头,轻轻向她行过礼。却听李成梁又道,“这是舍妹安媛。”

      索秋却笑吟吟的回礼道,“那就是妹妹了。”她说着撒娇的一笑,眼眸中的神色释然了些。依旧拉了拉李成梁的衣襟,委婉道,“将军,你也真是不体谅妹妹,夜里好是凉,就连我的一双脚都冻得受不住了。更何况妹妹还带着病,怕是更耐不得寒一些。”

      果然,李成梁听她一说,一双深沉的眼眸不由自主的就投向安媛单薄的身形,露出几分怜惜之意。索秋瞧在眼里,眉目中的疑色多了几分,她不动声色的挪了挪,却挡在了安媛与李成梁中间,只是笑道,“如今夜也深了,妹妹身上又不好,还是早些歇息吧。”

      安媛听他们言语亲密,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眼梢便垂了下来,却见索秋果然是赤着双足站在地上,不住的抱着袖子缩着脚。李成梁见她如此,只得对安媛抱歉的说道,“早些休息,我回头再来找你。”说着,便随着索秋一同离去了。

      望着他们远行的背影,安媛苦笑着摇摇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了,是了,这女子的言行和相貌都有几分肖似福华,只是不如福华的容色端庄妍丽,却别有几分天然与柔媚。

      隔日午后,安媛正躺在床榻上看书,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清柔的语声:“安媛妹妹醒了么?”

      安媛抬头,只见索秋迈着细碎而优雅的步子走进房来,她今日刻意打扮过,换了一身朱红的轻绢薄裳,发里簪了貔貅卧珠的赤金云牙钗子,十分的娇美。她托着腮坐到安媛身侧仔细的瞧了她一瞬,十分亲昵的说道,“安媛妹妹今日气色不错,可比昨晚强多了呢。”

      安媛听她一口一个“安媛妹妹”的称呼,并不再叫她“妹妹”,多了这两字,意思却改了许多。安媛心中一沉,面目上仍是淡淡道,“有劳嫂夫人挂心。”

      谁知索秋听了“夫人”二字,反而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来,她呆了一瞬,一双明眸却骨碌一转,又是嫣然说道,“说起来也是做嫂子的不是,安媛妹妹在府上住了这些日子,嫂子竟然全然不知。更糊涂可笑的是,就连成梁有个妹妹的事,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这大有刨根问安媛来历的意思,她见安媛冷了脸不接话,知道自己说的生硬了,又道,“我昨日从嘉峪关的家中赶来,到了才知安媛妹妹也在养伤,也没有准备些礼物来看望妹妹。”

      安媛只是淡淡客气道,“不知者无怪,嫂夫人太过客气了。”

      索秋望着她,目光中却透出几分疑色,不过很快被亲昵的话语掩了去,“安媛妹妹今年多大了?怕早就许了人家了吧。”她见安媛不语,说着又一笑,叙叙道,“瞧我糊涂的,安媛妹妹的终身大事,原本该有父兄操心的。家中怕是早就订好了亲事吧,我这是操哪门子的心。”

      安媛垂眸望着书卷不语。

      索秋瞧着她软硬不吃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忽然拍了拍手,“呀”的一声笑道,“我瞧将军虽然心疼妹妹,但年来事忙,又是男人粗心些,怕是把妹妹的终身大事都给忘了。这种事还是女人家比较精心,”她说着眸中含了一丝迷蒙的笑意,盈盈说道,“妹妹生的这般美貌,又是年轻,原是要挑个好人家才是。我瞧着将军营中有位姓付的参将着实不错,人既沉稳踏实,又还没有婚配,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才上哪儿去找?妹妹若有意的话,这事包在我身上,明日就安排个家宴让你们见上一见。”

      她这一番话说的极是爽快,妹妹长妹妹短的十分亲热,端然是滴水不漏。安媛问道,“这位付参将是哪里人氏?今年贵庚?”

      索秋本意只是试探安媛的来历,想不到她却应承下来,不免略有些尴尬的遮掩道,“这我还没打听仔细,不过那位付参将连将军都是赞不绝口,想来人是极为年轻有为的,应该还未有婚配。”

      安媛猛然合上书,斜睨了她一眼,笑道:“嫂夫人若是有意给小妹做媒,便该仔仔细细的查问清楚这位付参将是哪里人士?年岁多少?家里可有几口人?有没有媒妁婚配的约定?哪有贸然就安排家宴让小妹去见的?万一人家早已定下了亲事,到头来一说,小妹岂不成了笑话?”

      索秋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尴尬的正想辩解,谁知安媛并不打算饶她,冷眼觑着她,咄咄逼人的说道,“更何况,嫂嫂如果真心想给我做媒,岂不应该先向将军问清楚小妹家中还有何人?从小可有婚配媒妁?心里是不是有中意的人了?嫂嫂连我的年岁都不知道,这大媒打算如何做呢?”

      “姑姑。”如松耳尖,在门口听到了最后几句,急匆匆的冲了进来,站在安媛的身前,一脸焦急的大声说道,“姑姑,谁惹你生气了?你的脸色这么不好。”

      索秋见如松过来,面上呆了一呆,赔了笑道,“小少爷不是在京城里做锦衣侍卫么?怎么也回来了?”

      谁知如松却并不领情,横了她一眼,大声说道,“你怎么来了?谁让你进姑姑的房的?”

      索秋被他顶撞的又气又羞,再看安媛也只是不闻不问的样子,她没了台阶下,只得自己尴尬的笑了笑,自说自话道,“你们姑侄先聊着,厨房里的菜怕是快要烧好了,我得先去看看。”说着便讪讪的走了。

      安媛微笑着拉过如松的手,口中却责怪道,“你怎么这般没大没小的,好歹她也是你的长辈,按道理你该叫她一声娘亲的。”

      如松一向心直口快,愤愤不平的说道,“她哪里是我娘亲了!她死皮赖脸的非缠着我爹娶了她,真是讨厌。”

      安媛见他一脸恨然的样子,小脸气的鼓鼓的,嘴上怕是能栓油瓶了。她心中微微疑惑,如松并不是个小气的孩子,怎么会如此容不下索秋。但她旁敲侧击的细细查问了几句,如松却涨红了脸,也没说出个究竟来,只说讨厌索秋乔张做致,扭扭捏捏的。安媛宽慰他了几句,隔不了一会儿,只见玉簪带着两个小厮端了张小桌,来布置午膳。

      因为安媛尚在病中,吃的倒也清淡,小桌上就两三碟小菜,都是瓜果清淡的饮食,一概滤了水蒸的烂熟,用里外青花白的落地磁盘盛了,甚是青绿好看。此外还有一碗春不老的乳蒸饼,配着金黄红邓的高邮鸭蛋,一瓯白切的鸽子雏儿,最后布上一碗煮得烂烂的糯米粘粥,令人一看就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安媛瞧着如松望着这一桌子佳肴不住的咽口水,忍不住对玉簪笑道,“再给少爷置个小凳来,今日无须回前厅吃饭了,就和我一处用饭吧。”

      玉簪还是迟疑,小声道,“将军家训甚严,少爷得正时准点的去前厅用饭请安,不能延误的……”如松也是面上露出了几分犹豫畏惧之色。安媛笑了笑道,“不碍事的,就按我说的去办,这一桌子的菜我一个人也吃不下。”她说着扶着如松的手臂,勉力坐了起来,起身便下了床,斜靠着桌边的缠枝楠木的小坐榻上,自顾自得端起碗来。

      如松又惊又喜,“姑姑,你如今好多了,都能下地走动了。”

      “什么,少爷不来吃饭了?”索秋听了下人的禀报,气的额上青筋直跳。她辛辛苦苦置了一大桌子的菜,本想加倍巴结一下这位小少爷,此刻菜肴都摆在前厅正中的黑漆洒螺彩螭戏珠纹的八仙桌上,除去八碟菜果、八碟案鲜,还有四碗烂炖,一瓯水晶蹄膀,一瓯金油拌虾,一瓯滤蒸混沌鸡仔,一瓯炸的香喷喷的小排骨,哪一道菜不是色香俱全,都是她的拿手厨艺。

      正在此时,李成梁迈着四方步从外厅走了进来,“好香啊。”他进门先赞了一句,却见索秋一个人坐在案几旁,不免奇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如松还没回来吃饭?”

      “回是回来了,”索秋脸色有些发青,一壁起身帮他除着外衣,一壁强笑道,“小少爷一回来就钻到安媛妹妹房里,说是不来吃晚饭了。”

      李成梁的脸色瞬时黯了几分,眉目间阴阴冷冷的,看不出什么神色。

      索秋觑着他的脸色,一壁皱着眉头轻声说道,“小少爷虽然孝顺,但安媛妹妹也太宠得他没了规矩,菜都布好了也不出来吃饭,就是下人们也会悄悄议论的。”

      李成梁眉目间的阴霾更深了几分,唇角扬起清冷的弧度,大步向后院走去。

      索秋赶紧跟在他身后,莫名的心中有几分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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