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柳眠

　　二月十六日，晴。
　　下午阳光斜仄，直直射到青绿的地砖上。半岛二中高三5班教室后方，那名女学生托着腮，看着暮云翻卷着。她周围黑压压一众低垂的脑袋，浸润在题海中。而奚欣是干燥的，透亮的——哪灰色的眸子在金灿灿的夕辉中一片清润。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两天。
　　御影元君。
　　奚欣托着腮，另一手木然地在笔记本上涂鸦上这四个字，天书。
　　华胥氏后裔参上神者侗冶金童弟子，诞于洪荒始分后约六十万年，吞吐混沌未分之气而生，居八荒外返槎之野。善驭龙，手执宝剑一柄乃老君亲授，曾于不周山再倾时以剑开河，救华胥全族。约虚皇七十八万年上下，封御影元君。
　　西天玄境妙法通天御影元君。奚欣想着那绝美的容颜。“妙法通天……”笑容爬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嘲笑意味。
　　这通天的神，居然要她这个小小的人类来帮忙！虽然还不知道他要她帮什么。“Oh no……”奚欣笑着，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黑发长长、带着宝石勒额的男人。这个落难神，果真有神一般不可侵犯的圣洁感。奚欣那日在房间听他教训，也并不敢抬头。半日只记得他一身发黑，发间藏着闪闪的宝石链子。
　　那神也貌似厌恶着她的俗秽，不愿意靠得近，站得远远的，跟她谈条件。
　　谁稀罕！
　　奚欣想着，咬牙将那画好的画儿涂得乱七八糟。
　　但她奚欣必须稀罕。奚欣明白自己有多少斤两。现在果真是有神助，何不用到尽？她从来就是个机关算尽的人。
　　如此狡狯的当然不止她凡人奚欣。神的能耐是就无所不知，洞悉他们凡人的所有小把戏。御影元君更加知道如何在奚欣身上实现利益最大化。奚欣又笑了。神也不过如此！依旧离不开人一样的小性儿。对了，御影元君还有个名讳——在心里想想好了，叫做，柳万易。
　　姓柳名万易，字如一。万易如一……奚欣笑着想。那侗冶金童是怎么想的？他御影元君是怎么想的？
　　然而她奚欣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喊上述四个字了。那日御影元君领着她神游太荒，带着她站在崖上远远看着返槎之野以及华胥国。在她无数次惊讶得止不住出神的时候告诉她，以后她就是他御影元君的人。尊神堪比尊父母，自然就要注意避讳、礼制等的事宜。
　　他的人。奚欣懊恼想着，她从此是个小奴隶了。不过，是神的奴隶。这不是比其他人好些么？其他人只是尘世的蝼蚁。
　　如黛的秀眉轻轻皱起来。饶奚欣千万般聪明，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完毕这些所有事情。她再冷静缜密，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凡人，象牙塔里的学生，她仍觉得自己深陷梦幻。奚欣告诉自己这很不对，要赶快自拔，尽快筹谋。但是哪有这么容易？
　　她烦躁极了。偏偏那个御影元君，只是让她做准备。她的选择，他的要求，一应未提。白费了这节自习课。奚欣胡乱涂着笔记本，一点做题的心思也无。
　　奚欣这段笑恼无常，涓滴不省地落入了坐在讲台上的值日生，林可勇眼中。

　　奚欣今天穿着一件从没见过的毛衣，深紫色，带金线的，勒住她白皙的脖子，也勒住她细白的手腕。款式很老了。奚欣将全部头发散下来，黑得触目惊心，配上这个毛衣，如同油画里走出来一般。
　　她为什么不扎头发了呢？
　　又不做题。
　　忽然笑，忽然恼。她疯了？高考在即，她分神……分神什么？
　　林可勇有些烦躁。他看不过。班级第三的她居然开这样的小差，班主任知道，也不会高兴的。这样想着，林可勇起身走向那阳光明媚的角落。
　　奚欣看到他走过来，抬眸一看。奚欣眼底的黑眼圈映入眼帘，林可勇皱了皱眉头：“奚欣，做题。”说着回头就走。
　　奚欣感到莫名其妙。拿出一叠试卷，放在桌面，继续涂涂画画。
　　林可勇走至讲台，看见奚欣依然没什么变化，只是桌上多了一些玩意儿，又一次感觉不妥。不过几个眼神来回，他看见教室后的另一双明媚的眼睛。林可勇埋下头，看着自己流畅的字迹，在试卷上。
　　奚欣早就做完题了。在周末的夜。她明白自己是神选中的人，再冷静的人也不可能安稳入眠。她起床做完了大半练习册以及试卷。
　　为什么是她？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次高二的出游。

　　去年的盛夏，他们理科尖子班享用了一次优厚的特殊待遇。他们去了半岛郊区的湿地公园“野外考察”，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就是一趟笼络人心的旅游。那个湿地公园有着相当古老的沼泽和鸟群。地底下的泥淖中，更加隐藏着不知道有世间难猜的多少事物。奚欣，在日后渐渐明白，早在她十七岁的这个夏天，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那日，中午，阳光晒得跟热刺刺的刀子似的。
　　参天的古树下坐了一圈人，其中有奚欣，但是奚欣不在圈中。林可勇就是在此时走进了她的眸子里——“同学，你要不要看鱼？”
　　好老套的桥段。奚欣在心里扑哧一笑。“普通鱼不看。”奚欣站了起来。林可勇迎着阳光笑了起来，连汗水都闪着阳光。
　　一路崎岖，林可勇偶尔托着奚欣羸弱的胳膊。奚欣看着前头引路的魁梧肩膀，几乎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去。她当然知道……她要高考，而前头那个人是这个新成立的理科尖子班的班长，学号和成绩排第一的人。
　　“到了。”忽地，泼水声和人声涌现。奚欣才发现，身边站着一溜人，在溪水边上，嬉闹着，玩乐着。
　　“咱们去走走。”林可勇拉过奚欣的手，往溪水里踏去。
　　不知道是谁在溪水中筑了个堤坝，建造了一个临时的鱼塘。七彩斑斓的斗鱼在小池子中从容游野。建造的人十分用心，还在凉津津的溪水中撒了马丹花的花瓣，引得鱼儿频频张嘴去吻。
　　太美妙，奚欣看着那些花影鱼影，觉得死在这里，也无甚不可。林可勇的手从来没有放开过。

　　“你们看！我挖出来一条蛇！”人声中传出这样一声兴奋的喊叫。奚欣闻言，忍不住站了起来。手中的温热消失了，奚欣渐渐清醒过来，不安地看着那头。
　　一个高胖的男生扬手，一条黑漆漆的物事在他手中摇晃，半丝生气也无。奚欣见状，忙上前道：“不要玩这个啦。”说着就要去夺取那死气沉沉的蛇。
　　那胖子岳然不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我玩我的，关你什么事情啊？”
　　奚欣急道：“挨咬了怎么办，这蛇一看就不是好蛇。”
　　岳然嘻嘻笑道：“什么才叫好蛇？给我吃了蛇胆就是好蛇。”而且不可逗弄蛇类，也是奚家的祖训。
　　奚欣气道：“快放下！”
　　“你算是谁啊！”岳然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脸色也不好了。
　　“你不放，我叫你好看！”奚欣厉声道，脸色如玄铁一般。
　　四周一片岑寂。良久，奚欣才听见有人细声道：“那不就是那班级前十的奚欣？”
　　岳然愣了一会儿，冷笑：“行，大才女，放就放。”说着，冷眼看着奚欣，将蛇抛入溪水中，领着一群人到别处玩去。
　　“呀！你们！”一声娇叱入耳，奚欣看着声音的主人，气呼呼地指着岳然的鼻子。“搞坏了我的小池塘！”
　　“给你赔？”岳然笑嘻嘻道，揉了揉那女生的脑袋。
　　“请吃饭！”女生娇笑着，掐了一把岳然的肥胳膊，连眉峰都是俏色。
　　后来奚欣才知道，那女生就是卢嘉素，她奚欣的劲敌。
　　当然到了今天，奚欣才知道，那时候的那条蛇——御影元君，沉睡中的御影元君，其实已经半醒，明白自己纯净的身子被凡人玷污，极其不悦。他浅眠的记忆中记得一个凡人曾大声反对那些恶行，但是他太虚弱，在溪水中泡了半天，又被那粗秽的人捡了起来，塞进一个容器，昏昏沉沉地带到了别的地方。
　　后来，他被那个人悄悄埋在一个小得令人发指的缸子中，兼有乌龟、青蛙、蚯蚓等物事陪伴。那些小动物见了他纷纷作冬眠状，大气都不敢出。他也不理，正好秋天降至，他在这里睡一觉，等待元气恢复，然后再伺机而动。
　　再然后，岳然打破生态缸，将他取出。这时候，御影元君经历一场酣眠，精神好极了，亲眼目睹那个反对渎神的小凡人女子又一次发火。
　　然后，奚欣就被他选中了。

　　这就是机缘？奚欣笑着捏自己的耳珠子，斜眼看见李花枝冲她一笑，然后又匆匆低头。奚欣别过面去，不看她，偏偏看见了那讲台上的人，深不可测的目光。奚欣一笑，低头看笔记本。
　　两天没见御影元君，奚欣有些迫不及待。这个世界向她打开了一道新的门，她有可能去了解一个更高阶的世界，一个全新的宇宙，她的神，她的命运……奚欣再怎样也不可能冷静下来，但是御影元君说七日后再来寻她。她有七日的时间来思考究竟以什么作为报酬。
　　御影元君许她一个承诺。
　　奚欣那日，低头坐在床沿上，不说话。
　　御影元君冷笑：“别觉得少了。本神大可找他人代劳。”
　　奚欣咬牙答应了下来。一个承诺，她的生活也可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是？只是不知道他的要求会否过分？
　　“一件区区小事。”御影元君风轻云淡道。
　　区区小事。奚欣淋着热水，静静思考着。
　　“欣欣？”门外隐约传来奚母的声音。
　　“怎么又洗澡啦？你上午出门前才洗了呢。”奚母疑惑地说。
　　奚欣大声道：“妈妈，我最近总是出汗，可能是高考接近了，有些紧张。”
　　奚母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是不要经常洗吧，煤气的价格不低的。”
　　奚欣朗声：“好的妈妈。”奚欣熄了热水器，隔着雾气看着镜子。她还没有思考好。究竟要什么？
　　她不着急，她有四天时间。但是，四天，与神的交易，如何去商榷都不够不是么？雾气渐渐散了，奚欣才感觉有些冷，连忙擦起身子来。“哼，让元君给我装个暖气系统也不错！”奚欣咬牙切齿地穿着衣服。
　　镜子里冷峻的双眼目送着奚欣出了浴室。御影元君也觉得好玩，这个一紧张就去洗澡的女人会拿什么与他交易？

　　半岛二中，奚欣的教室。
　　看见奚欣进入教室，很多人都噤声。奚欣见状，明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这次很稀松平常地拉开凳子，稳稳坐了下去。
　　果然，她的抽屉又被人翻过。尤其那本写满了天书的笔记本，被翻过不止一次的模样。一个晚饭回来就乱成这样子，扰动她的人是有多心急？
　　奚欣平静得异常，一夜未有动作。始作俑者最终沉不住气，奚欣静静地用天书默写着御影元君给予的书籍中的内容时候，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奚欣安之若素，打开一看，歪歪扭扭写着：下课，生物园。
　　奚欣皱眉。那是黑灯瞎火的地方呢。

　　下课复下课，奚欣始终在自己的座位上，未挪动尊步。她的作业也早在哪个不眠之夜做完；如今她有了一项全新的技能，世上有多少人能够掌握？她好得意。一整晚，没有停地，她在用天书翻译高中必背古文，然后写日记。
　　“二月十六日，晴……”奚欣写了个开头，脑袋上便炸开了愤怒的声音。
　　“奚欣！你怎么回事！又开小差吗！”
　　奚欣吓个半死，抬头一看，自然是那生物程老师。奚欣站起来，静静地低着头。程老师黑着脸，张望了一下，四周好奇的脑袋便纷纷低下去了。
　　“出来。”程老师沉声道，拉着奚欣往走廊走去。奚欣乖顺地跟上。她自然明白身后林可勇在盯着她看，但是，与他何干？
　　“奚欣，我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失望第二次。”夜色中的连廊，程老师的侧脸沧桑不已。
　　“我知道了，程老师。”奚欣心中微微酸痛，不敢看程老师的眸子。
　　“我无法原谅你上次的愚蠢。奚欣。”程老师半晌才发话。“但是我不希望看见一颗好苗子就这样毁了。”说着，冰霜覆盖的面容转向奚欣。
　　奚欣不敢看。她深深明白自己上次的错误给程老师带来了多大的打击。

　　回到教室，奚欣是一个人。她心里沉重了。这几天她有些忘形，满脑子御影元君以及各路算计，偏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高三生，肩负着多少人的期盼。
　　奚欣无奈地叹口气，作苦笑状，将手上的新的册子放下。
　　“奚欣手上的是啥？”奚欣耳尖，隐隐听见身后的嘀咕。
　　“好像是……一套模拟题？我在网上看到过，貌似很难……”
　　“啊？程老师难道给她施压？”
　　“可不是？程老师曾经那么那么喜欢她，奚欣写信的那件事爆出来后就蛮憎她的说。”
　　“也是，好好的高材生搞出这么一件事来。”那人叹了口气，再也不说话。
　　奚欣苦笑。世界上就是有眼睛雪亮的人，也终究不会轻易挺身；何况，他们只是略知一二？如此想着，将手中的竞赛题放下，执笔做了起来。
　　做到放学时间到了，奚欣才停下来，揉揉手腕。不错，近一周没有做竞赛题，一晚上题感就回来了。奚欣满意地收拾起书包，顺手将题集塞进抽屉。
　　门外夜风习习，奚欣深深嗅着夜的清冷，默默算计着高考的时间以及御影元君的事宜。一刹那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飞过——让御影元君保证她能上京师大学？不过那只是一刹的想法。
　　肩膀冷不防被人拍了一掌，奚欣猛一回头，看见李花枝怯生生地站在那儿。
　　“奚欣，你冷不冷。”李花枝斜眼看着别处，怯怯地说。
　　“不冷。”奚欣目光流转，娇俏的笑容上了眉梢，“我先走了。”说着，脚步匆匆，下了楼梯。

　　翌日，奚欣再一次冷眼看着自己的抽屉。
　　好家伙，题集被翻过。天书写的日记本被翻过。天书的内容，她当然不担忧。但是某一页，某几页画了御影元君肖像的，却被人用红笔狠狠圈了起来，画了个问号。
　　问号？问元君是谁么？
　　奚欣微笑着收拾整理。谁都好，不能够再翻腾她的心海。
　　林可勇看着奚欣莫名的笑，心中躁动如猫挠。
　　二月十七日，晴。
　　奚欣默默想着，她或许去调查一下？谁将那封信贴到了教职员办公室门上？
　　语文老师在台上喃喃地说着。身后突然响起几声咳嗽。奚欣不由得怔愣，然后心口发热。她自嘲：果不其然，身体的习惯如何能轻易改？
　　只是，再也不能让他控制她了。
　　“老师……”奚欣苦着脸，举起手，“我肚子好痛。”语文老师便让人陪着她上医务室。眼睛溜溜转了几圈，看见林可勇正要动弹，皱了皱眉，道：“岳然你够大只，扶奚欣上医务室去吧。”
　　岳然听言，不甘不愿地站起来，走到门外。
　　奚欣按着肚子走，不忘盯了林可勇一眼。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要说什么就抓紧，否则，以后咳嗽就是咳嗽而已了。
　　她不信林可勇看不懂。

　　岳然走在她前方不远，但也不近。奚欣看他烦躁的背影，说：“不用陪我，我自己去，你回去好了。”
　　“我回去？让那教语文的骂死吧。”岳然并不回头。
　　一时无话。
　　“你为什么不让我碰蛇？”良久岳然才开腔。
　　奚欣坐在医务室的小凳上，端着热水。“我家有祖训，不可以玩弄蛇、穿山甲、刺猬以及黄鼠狼。”
　　“四仙？”岳然哂笑，“你这也信？”
　　奚欣眼也不抬：“当然信。”然后又是一轮沉默
　　“喂，我说。”岳然又开口，“把那个蛇摆设……卖给我成不。”
　　奚欣这才抬起清亮的眸子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岳然有些恼怒：“还真小气哪！从前给林可勇送那么多玩意儿倒是不眨眼！”
　　奚欣懒得理他：“那摆设没了。”当然没了，早变成一条项链，然后变成御影元君了。
　　岳然脸突然成了猪肝色：“贱货，软硬不吃！”说着一踹凳子，扬长而去。
　　奚欣目送他远去，思想着结局。岳然从来不待见她，尤其是事件发生后，一沉百踩，欺负她更是厉害。如今全班默默孤立她，估计也少不了岳然做推手。
　　导致花枝也不能和她好好来往了。奚欣想着，有些暗恨。
　　半节课时间过去，奚欣吃了泻药拉了几趟肚肚，又回到医务室坐着。
　　他始终没来。
　　奚欣看着空荡荡的门外，鼻子突然有些发酸。

　　回到教室，是下课的时间。
　　林可勇一眼将面色如纸的她看见，利索地拿出一瓶热好的甜牛奶。奚欣感觉林可勇气息压近，忙别过身去，心又不争气地跳起来。
　　“奚欣，喝了。”林可勇不由分说地将牛奶塞进她手里。
　　“别这样。”奚欣将手缩回来，看了看四周。还好，人不多，大部分都到操场遛弯去了。
　　“我说喝了。”林可勇又往前靠了一点，热气喷到奚欣耳畔。奚欣被他强烈的气息侵染，早羞红了脸。她怎么能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忙站起来，走开。
　　“奚欣……”林可勇说着，突然看见门外几个窈窕的身影，欲言又止。
　　奚欣看着她，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屑，更有些苦涩。
　　“今晚等我电话。”林可勇沉声一说，将甜牛奶推了推，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奚欣看着那温热的牛奶，有些犹豫了。这样好么？他始终记得自己爱喝牛奶，爱到百喝不厌；他也明白她的家境，天天供给她鲜奶是不可能。
　　一瓶甜奶说明了多少事？奚欣有些怔然，握着牛奶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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