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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影
河水倒灌入口鼻,带来一瞬间窒息般的压抑。
邱非已经尽力小心抬高了卢瀚文,然而落水时的冲力重击,依然令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只是短短一句,随即便陷入了昏迷;邱非点上他胸前重穴止血,但水波湍急,无可阻挡地带走更多的体温和鲜血,邱非将他负在身后,又用腰带捆绑了几处,继而艰难地游向岸边。
起起伏伏间,邱非自己也觉得四肢如铸铅块,再难挥动,甚至因为呼吸不畅,眼前竟涌起断断续续的幻象。
难道这就是终局吗,他心头泛上一丝绝望,然则下一秒,却又被绝不屈服的意志所击溃,邱非喘息着,单手抓住了腰间的暗囊,这是最后一条路,他仰起头,吸进浊热的空气,勉力保持着头脑的清明,就算要前功尽弃——
一丝清灵温雅的馥郁气息随风飘来,若隐若现。
邱非却如遭雷击,一时怔在原地。
这也是幻觉么,他在翻涌的水波中沉浮,视野尽头,苍茫的暗夜中,一抹雪白的颜色,影影绰绰地浮现,遥不可及。
然而那种香气,幽深,细腻,而又铭心刻骨的香气,却渐渐清晰。
盖过了紫陌红尘,绿水青山,盖过了莺飞草长,泉石烟霞,勾起心中沉埋已久的爱恨,五阴霎时炽盛。
邱非松开手,想笑,却满心凄厉。
若是他没猜错,若是此刻并非他尘封的旧念,若是来者真如他所想;
——那还有何好挣扎呢。
邱非阖上眼,意识沉向了最黑暗的所在。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眼前之人,已是昨夜西风,空自凋落满地碧叶。
陡峭的岩栈上,叶修回过头,对自己最喜欢的弟子笑道,发什么呆呢,小非?
有些人脾气暴得很,叫他等急了,可不好过。
邱非低头看向自己,果然是八九岁少年之身,穿着嘉世庄内年年都会发的弟子服,还只堪堪高到叶修肩下。
他咬咬嘴唇,又上前两步,抱住了叶修的手臂。
啧啧,这男人摇摇头,脸上笑意依旧浓厚,话里带些纵宠的无奈,伸手摸了摸邱非的头,怎么突然撒起娇来了。
邱非仰着脸望他,教导过他一切,比谁都强悍,比谁都和善,也比谁都无情的人,对他的怀念是这样一种强横的力量,连梦境里也无法摆脱。
师傅,他在心中喃喃,
——师傅。
场景蓦然变幻。
现在想起来,邱非第一次见到海,其实是在霸图堡势力之内。落潮后露出的漆黑礁石宛若海波间停憩的飞鸟倒影,倏忽之间便会振翼消失。他跟在叶修身后,小心地踩着七十二路星霜步法,稍有差池,便会坠落水里的阵法之中。
略带腥咸,清新凛冽的海风吹得叶修衣袂纷飞,纵是看惯了他不正经模样的邱非,此刻也觉得他望之俨然,颇有谪仙人之意,而想到他会带自己前往何方,更是暗地警戒。
江湖人尽皆知嘉世山庄素来与霸图堡势如水火,然而谁又会猜到叶修与霸图堡堡主韩文清之间竟颇有私交呢,每年双七之日,他们便会约战于某处,以武会友,虽不凭搏性命,却仍是彼此之间竭尽全力的一场较量。
今年,便是定在胶东郡琅琊台。
攀过了岩栈礁石,邱非远远望见了蓝天碧海间,孤峭的黑崖之上辟开着一处平整的空处,也不知做过什么修葺,烈日灼灼下,地面竟泛起白玉脂般柔和的光泽。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负手观海,背影冷硬,纯黑锦袍上蛟龙虬结,赤金闪耀,邱非一见便知他必是此行的目的,唯有此等不怒自威的气魄,才当得起霸图堡韩文清,这掷地有声的六个大字。
邱非看向叶修,却见叶修勾唇一笑,语调轻松适意地开口,别这么严肃啊,老韩,你看你都吓到小朋友了。
闻他此言,邱非略略扳起脸孔,谁知下一刻叶修却扭头向一旁不引人注意的荫蔽处问道,他在家里也是这个样子吗?
循声望去,邱非惊讶地发现那里正端坐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白衣少年,束发佩玉,面容端正秀丽,对叶修的调笑置若罔闻,只是姿仪优雅地站起身来,一板一眼地行礼说,叶庄主好,乌琉璃般的眸子又转向邱非,同样道,小公子好。
随后便转回到韩文清身后。那男人已然回过身,轮廓犹如刀削斧凿般英俊硬挺,叶修,你来迟了,他文风不动地说,明明只是如此短暂,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邱非却听得心中一跳,然而随后,韩文清却颔首示意,低沉道,这是我的义子,宋奇英。
宋奇英。
为着这个名字,梦境里掀起万丈波澜。
那一次,邱非与叶修在琅琊台足足逗留了半个月,白日间叶修与韩文清不知疲倦地演武,夜里闲来无事,叶修便带邱非四处游玩。韩文清向来是不屑于这些琐碎的,因此陪伴着他们的,常常是霸图堡里的其他弟子,叫叶修气过几次后,又换成了宋奇英,小小年纪却聪颖严谨,待人接物别有一番熟稔考量。
小宋是个好孩子,邱非记得叶修这样说过,同样记得他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可惜那时候邱非还不懂这世上渊薮已定,只觉得难能遇到一个和宋奇英一样足以交心的同龄人,他身受叶修亲自教诲,隐隐有嘉世下任继承人之势,旁人或是奉承,或是躲避,少有人心无芥蒂的与他相交,而在这陌生之地,宋奇英却待他与其他一视同仁,既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漠,相处日久,情谊日深。
宋奇英自己也是自幼在长者们身边长大,除却收养他的韩文清,负责照顾他的副堡主张新杰,及各位叔叔与长老们,霸图堡弟子人人都要尊称他一句少主人,虽是少年老成的个性,却多多少少有一丝寂寞。而今遇到邱非,这从来待他并无殊异的少年,万般烦恼都做了东流逝水,唯余下这年轻矜持,眼底却蓬勃如火的面孔。
如果一切都能这样延续,邱非站在梦境之畔,看着那一幕幕闪现的过去的记忆,快乐的,亲密的,炽热的,每年一次的相会,彼此冷静的外表下,望向对方那微笑的眼,都在时光的冲刷中渐渐苍白,变淡,化作绵烂的残絮,淤积然后腐坏。
场景定格在最后一次的见面,同样的琅琊台,明月高悬,海风仿佛昭示着一般安静无声。叶修为着嘉世的事务已先行回程,他忘记自己是被什么绊住了,只记得接到霸图堡弟子的口信后,一个人在深夜赴宋奇英的约。
潮水涨了起来,礁石沉没不见,然而邱非走在水面已如履平地,琅琊台上回旋着绵延不绝的琴音,指法还不是特别纯熟,那时宋奇英学琴还不久,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出于抚养者的要求。邱非侧耳倾听着,却分明辨认出那汩汩乐声下缭乱迷惘的情绪,本该是静美的平沙落雁,生生奏出了惊弓的仓皇。
彼时嘉世正是风雨欲来之际,他身处风眼,虽是平静,心中却清楚这不过虚伪的假象。在这清寂的暗夜,邱非忽然觉得心中压抑的不安,几乎要倾泻而出。
果然一曲演毕,宋奇英抬头看他,月光下脸色白得仿佛透明,眼眸却乌黑剔透,简直像在顷刻之间,便能羽化登仙。
邱非,他念着这个名字,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说,我们从此……便不要再见面了罢。
纵然是在梦中,邱非也感受到了当初那一刻排山倒海而来的失望和郁愤,曾经投注的所有感情都在霎那间齐齐尖声讥笑,嘲讽他自以为是的执着和信任。
够了,梦做到这里,已经够了,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邱非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缕晨光透过窗棂,干净温暖地照进了屋内,他却仿佛被这光芒刺痛,眼角一片潮湿。
静下心神,目中所见,是一间装饰典雅,窗明几净的房间,而他躺在柔软清香的被褥里,除了全身无力外,尝试之下,真气居然畅通无阻。
没过多久,有人推门进入,刚一抬头,便为注视着自己的邱非微微一愣。
邱非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文雅白净的脸,浅浅的药香,举止有度;
——安文逸,他的声音干涸却镇定,是吧?
即使被他那一瞬间无法形容的音调激得头皮略略发麻,安文逸也依然点了点头,是我,他看了邱非会儿,敏锐地察觉出他对彼此寒暄殊无兴趣,想了想,便直截了当地发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死不了,邱非淡淡回答。
为他不配合的态度皱了皱眉,安文逸不能苟同地说,身体是自己的,何必如此漠视,他坐到了邱非床榻边,为邱非诊脉,指尖感觉到的沉稳脉搏终于令他脸色有了些舒展,果然有效……他咕哝了一句,又走到书桌旁,提笔蘸墨,写起了什么。
我睡了多久?这里是哪里?
邱非问道,高英杰和杨聪他们呢?
你睡了三天三夜,安文逸头也没抬,放心吧,他们找不到这儿来的,这里是……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林敬言的别院。
林敬言么,邱非在心里冷笑,然而下一秒,神情却黯淡了下来。
小卢……卢瀚文怎么样了?
安文逸听出他话中苦涩,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停了笔,回身认真道,他也没有大碍……他可聪明得多,伤口看着吓人,其实已经避过了要害,好好上药,多休养一阵子,就没什么了的。
是吗,邱非轻声地重复道,没事就好……我要去看他。
他说完便一掀被子,想要下床,安文逸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匆忙赶上去要阻止邱非,然而还没开口,一阵悠远的琴声却从打开的窗扉间飘了进来。
他们两个人都顿时住手。
默默倾听了许久,邱非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最终却只哈了一声,双足落地,站了起来。
心知肚明他是为了什么,安文逸露出了无奈的神情,眼睁睁地看着他推门而出。
这庭院布置得颇有几分水乡情调,主色素雅,梁柱皆淡,粉墙黛瓦,却更衬得草木蓬勃鲜丽,绿意葱茏,又正值花季,紫薇与垂丝海棠绽放得繁盛无比,娇艳烂漫,蜂舞蝶飞,端得一派欣欣向荣。
然而邱非却视若无睹。
他只凝视着湖心小亭,水波之上,倒影着一袭洁白如雪的身影,香炉冉冉,环佩叮当,弹琴的人专注地拨动着琴弦,指尖乐声穿花渡水,悠然清澹。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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