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非X卢瀚文]华山畿

　　睫毛上蓄着黏黏糊糊的汗水，望过去时视线不甚清明。但卢瀚文觉得仿佛不止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坐在他床头边俯瞰过来的邱非，依然是熟悉的脸孔，眼底却涌动着什么莫名的陌生情绪。
　　不复平静，不复安忍。
　　像是某种压抑的痛苦，陈年旧创，一朝揭开。
　　你醒了，邱非话说得却很镇定，他没有照顾过病人，卢瀚文也不知道究竟回过神来没有，愣愣的望着他，原本澄澈的眼白上布满细细的血丝，两颊微凹，嘴唇干裂。
　　是为了我，邱非想。
　　相对无言了许久，卢瀚文终于觉出不适，委屈地说，小邱，我渴……
　　他清亮的嗓子像是被烟熏火炙过一般，低得宛若灰堆，轻而细弱。
　　邱非于是为他倒水，怕触动伤口，没有移动身体，只是另给他枕高了头，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抿水进口中，嘴唇上干燥的表皮都被润湿，鼻翼上也渗出薄薄汗渍，邱非又用手帕给他擦干净，不言不语，动作细致。
　　卢瀚文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说不出是应该脸红还是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略略躲了躲，被邱非察觉，住了手，深深地看着他。
　　小邱你……怎么……
　　实在按捺不住，他吞吞吐吐地问出了声，满脑袋疑问，虽然从前也知道邱非很好，但平日里多少带着些习惯性的冷淡，更不爱多加接触，每每是他抱着玩心故意凑过去，拉扯一阵子然后果断被推开。
　　然而现在这副架势，着实让卢瀚文有种受宠若惊的不真实感。
　　邱非倒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良久后，开口说道，抱歉，小卢。
　　啊？
　　我说，抱歉，他又重复了一遍，把你牵扯进这些事情里，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并不是我的本意。
　　邱非一字一句的说着，颜色一如从前，淡然，冷定，收敛着骨子里的傲气，卢瀚文却终于觉得自己看清楚了他眼底的东西，那一层不知缘由的阴霾，翳蔽着初见时黑白分明，冷静清澈的眼眸。
　　——你在为什么而悲哀呢？
　　他心里想，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抓住了邱非的手，一热一凉，邱非条件反射地挣了挣，最终还是没有挣开，任由他握在掌心，明白他是想用力的，然而皮肤上感受到的劲力却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真的没事！卢瀚文脸上绽放出笑容，眼角眉梢尽展桃花，你不要觉得抱歉，这不是你的错！反倒是我……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自责，我不知道你和小高……带你去找他，本来就是我不对。
　　小高——高英杰，听到这个名字，邱非心中一冷，卢瀚文却那么敏锐，一瞬间握紧他想要抽回的手，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但小高不是这样随便迁怒的人，如果你相信我，就让我去把话说清楚，好吗？
　　我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卢瀚文坦诚地看着他，目光清澈，殊无杂质。
　　邱非却低声道，说清楚……你觉得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他眸光一黯，然而瞧着卢瀚文躺在床上的虚弱模样，又不忍心说出什么狠话；
　　好，我答应你，如果再看到高英杰，他不主动发难，我也不会动手。
　　但是，邱非抽出手，为卢瀚文拉上绣着银青色团花纹的被褥，然后轻轻拍了拍，手掌正停在他胸口，隔着薄薄的缎面，感受到的心跳依然有力，他沉声道，如果他纠缠不休，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就好像忘记了，之前明明是他自己被高英杰逼得狼狈不堪。

　　……嗯，卢瀚文轻轻笑了笑，带着某种感激的意味，眼光明亮而宛转，他诚挚地说，谢谢你，小邱。

　　卢瀚文伤势太重，清醒了没多一会儿，便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然而嘴角却微微翘着，眉宇舒展，仿佛正沉浸在什么甜美欢畅的梦境之中。
　　生命对他来说，岂非也是一场好梦？
　　没有遭受过背叛，没有遭受过背弃，永远被爱包围着，天真，光明，坦率，拥有一颗能够去相信别人，原谅别人的，美丽的心。
　　邱非这样想着，心底泛上一丝复杂的酸楚，他思绪芜杂，脑海中一时是叶修，一时是宋奇英，一时又是种种其他面孔，兼葭秋水，长河落日，交错纠缠，不可挣脱，明明只差分毫便可抚在卢瀚文清秀的眉骨上，然而顿了顿，终究还是未曾落下，就仿佛指尖之下是日出，而他是千堆长街雪，如此轻易，便可彼此瓦解。

　　又过得十数日，在安文逸妙手施为下，邱非身上残毒渐渐去净，元气回复，且又颇经磋磨，功力竟更上一层。他本自好武，心性又外淡内傲，既有芥蒂，长日习武不怠间，便越发沉默寡言。卢瀚文却截然相反，活泼开朗，嘴甜心活，哄得别院里上上下下都对他十分喜爱，连尽地主之谊，来看望过一次的宋奇英私下里都对盖才捷感慨，蓝雨阁真是一脉相承，现任阁主与剑圣俱是相交满江湖的好人缘，卢少侠将来怕是青出于蓝，有过之而无不及。
　　盖才捷点头，望着他平静的面孔，心中暗暗记量。

　　众人之中，却属乔一帆来看望卢瀚文最勤，他素来心细如尘，对这别院中涌动的暗潮也有所觉查，又为着秘而不宣的私情，对卢瀚文颇有几分照顾之意。
　　卢瀚文第一次见他来时，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我想起你是谁了！
　　对上乔一帆茫然的神情，他补充道，刘小别前辈告诉过我！你以前是微草的弟子吧？
　　乔一帆脸上的笑意瞬间微微一变，渗出了几丝些微的苦涩，卢瀚文察言观色，想要继续问下去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不无懊恼地说，当初真应该听你的啊！都怪我糊涂莽撞！
　　所有的决定明明都出自邱非，他却一肩担了下来，个中情谊，叫乔一帆不知从何言说，只好温言安慰道，别这样想，你也是一番好意。

　　既有乔一帆常在，卢瀚文便拉着他叽里呱啦的叙话，乔一帆为人和善，多少也猜到了他的心思，言说间并不多加遮掩，只是有些涉及到他人私讳，一来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二来言之不妥，于是淡淡几句带过，卢瀚文心窍玲珑，每每触及此处，也不过分追问。
　　只是日益积累，心中也渐渐生出疑问，牵扯到邱非，更是无法释怀。

　　但他不是唯一一个蒙惑于内的人，乔一帆不若安文逸，与宋奇英等人交谊浅淡，先前与高英杰对战时，凭空出现的鬼神助力已令他不解，多日下来，他也渐渐察得端倪，只是犹疑于如何开口；

　　——既然对象是那位秉节持重，颇有大将之风的盖公子。

　　乔一帆询问安文逸时，对方略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看在往日情分上，只说盖才捷乃宋奇英新友，其他的便只摇头了。然而细堪内情，乔一帆又觉得颇多可疑之处。虽是霸图堡少主人，但两年之前，江湖上少有人知宋奇英之名，无论是以堡主韩文清之强硬直接，还是以副堡主张新杰之严谨自持，都不像是会在这继承人上引而不发的作风，而这位盖公子更是大隐隐于市，平日里虽谨慎稳重，从不露白，然而言谈举止间却滴水不漏，无一不显大家风范。

　　何况他身上，还带着某种令乔一帆隐隐感到熟悉的微妙气氛。

　　梅雨绵绵，天气放晴了几日后，又渐渐阴沉了下来。午时已过，宋奇英向来有度，自在房内小憩，邱非闭门不出，安文逸在给卢瀚文换药，余下侍者亦是各自散漫无事，盖才捷倒是在中庭里慢慢散步，新搭的葡萄架子上已缠满了细细的嫩青藤蔓，密仄仄的叶片碧绿可爱，偶尔落下几缕蜷曲的尖梢，在窒闷的空气里，随着走动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拂过发尾或是袍角。
　　他们已经在这庭院中停留近半月了，当初虽是摆脱微草等人后进入林敬言的别院并开启阵法，凭恃天险地利与机关阵法避过搜找，但时日既过，江湖风波又怎会自动平息呢？
　　而他自有情报渠道，更是愈发觉得事情难了。
　　只是他身负责任，不能离开宋奇英不说，想到那个认识至今，总是心如止水般无欲无求，在已经被规划好的人生中一步一行，从无差池的白衣青年，竟在得到消息后当机立断，甚至不惜冒着忤逆长辈的风险轻装骑行赶来驰援的举动时，内心不禁感到某种叹息。

　　他虽对宋奇英与邱非过往了解不多，自己也只是私下里模模糊糊猜出了个大概轮廓，但当日他们赶到时，远远望见的第一眼便是卢瀚文冲入战局，奋不顾身地为邱非挡下一击穿心刺，而后邱非更是毅然抱着他跳下瀑布，死生与共。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盖才捷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宋奇英的颜色，那始终无波的表面下，不知是否汹涌起难追的浪潮。
　　既为浮生，也为过客。

　　盖才捷心下恻然，待回过神来，方发现空气中酝酿起莫名的幽光，不知何时，地面竟浮现出交错难辨的赤紫纹路。
　　——是鬼阵。
　　他抬头望去，果不其然地在花障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灰衣，背负长刀。

　　乔一帆。

　　盖才捷心中暗叹，山雨欲来，已是该当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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