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上千华

　　『赵倾城』
　　东凉政权，国姓周，定都盛安。
　　开国名将赵康封卫国公，因军功赐第于盛安永昌前街，世称赵卫公。
　　国都盛安这地方，其实占地面积并不广。就好比我卫国公府邸在永昌前街，出门右拐，直走，再左拐，就是云家了。
　　云家是盛安米商世家，在这一行也算是颇有名气。云家现今的当家年轻有为，待人接物温和，膝下有一小女，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也算很温馨富足。
　　但每当我看着眼前云家的小丫头片子，都实在提不起什么陪她闹的兴趣。

　　“倾城姐姐你带我出去玩吧，我爹娘管得紧，你看我我都出不去云家的大门啊……”我默默看着这个拽着我衣袖摇来摇去，扎着双髻的丫头片子，白了她一眼，
　　“那你现在不是在卫国公府么。”
　　云轻挽讪讪，“咱们就去外头上元街逛逛嘛，又不打紧的…..就这最后一次，行吗？”她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
　　“你前些天来的时候也说最后一次。”
　　我比云轻挽大了五六岁，却已经像是有代沟了。她很聪明，但不喜欢用在正道上，比如用在偷跑出云家的大门这方面。云轻挽一出事了就喜欢往卫国公府跑，故此我们一家也常见邻街云家的叔叔来找她，眉眼温和，“盛安云家云毓来访，请问我家阿挽在贵府吗？”
　　云叔和云姨都很疼她。因为云轻挽从小会不定时地胃脘痛，一直在治疗，却怎么也不能根治，所以云叔大多时间是不怎么允许她单独出府的，她不怎么能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天天在外面野，于是平素无事最大的乐趣，就是往我这跑了。
　　由此，我印象中关于她最深刻的画面，除了她拽着我的袖子叫我不要声张，或是带她出去玩以外，就是被云叔提溜着耳朵带走，她嘴里念叨着振振有词，“爹爹你看倾城姐姐这么漂亮，我当然要跟她多玩玩啦…….”
　　首先，我认为带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出去逛街是极其失品的事，其次，她的话也太多了点，再其次，这熊孩子的缠人功夫可谓登峰造极，所以再再其次——
　　每次云叔来卫国公府把云轻挽带回去，基本都是我托下人把他叫来的。
　　但这个粘人的云轻挽有一项本事很厉害，那就是跳舞。
　　某日卫国公府上大宴宾客，我很不情愿地看到她也在宴请名单中在台下唧唧喳喳着，于是只能掩面，默默无视她的存在。
　　结果宴席结束，游园会也结束后，我拖着花素绫纱复裙进门，还是看到了这熊孩子在我的闺房内拿着一块桂花糕餍足的样子。
　　她咿咿呀呀地说，“倾城姐姐你回来啦……”
　　我翻了个白眼刚想夺门而出赶紧跑路，她就拦在我的面前，笑意盈盈，“倾城姐姐你看到今日宴会上那个白色衣服的舞姬姐姐跳舞了吗，她跳了好多遍呢，我都学会啦，你要不要看我跳一遍？”
　　她完全没有理会我是或否的答案，兀自开始哼着歌手舞足蹈起来。且不论她哼的曲儿着不着调，但只看她的手脚动作，是一支白纻舞，我也曾经跟教坊姑姑学过，虽然她没有手上的绫罗绸缎，但却也学得有模有样，稚嫩的舞姿中却不得不承认动作的到位。
　　我问她，“是谁教过你这支舞的？”
　　她停下来道：“就看着台上那个舞姬姐姐学的呀。”
　　后来我问过云姨，她竟然真的在那之前从未接触过舞蹈。我建议云姨请一位舞学的老师专程教她跳舞，如此天赋，万不可放弃。
　　在那之后不久，我通过了童试，离开了卫国公府，离开了盛安，变成了逢京圣贤庄惊鸿馆的五期生中一员。
　　据说在家乡的轻挽每日好好练习舞蹈，也没怎么再跑到卫国公府了。我想她几年后，也该是惊鸿馆的一份子了吧。
　　惊鸿馆的贵胄云云，我也一向懒得搭理，便在这惊鸿馆一呆呆了整整五年。
　　时光如流水匆匆，这一年暑期的赦假到了，盛安来的幼时丫鬟接我回府，说前些日子轻挽通过了童试，秋天便可以入官学了。我回程的一路上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轻挽来到惊鸿馆上学时，她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么粘我，事情便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故。
　　再见云府，竟已是门可罗雀，人走茶凉。
　　云家被查出贩卖私盐，云氏夫妇皆被流放到极西荒蛮之地，云轻挽不知被哪一家收留，据说云家此次贩卖量很大，这样的处罚已是法外开恩了。
　　我难以置信，那个言语温和，问“我家阿挽是否在贵府”的云叔，怎么可能是贩卖私盐的罪人。
　　我不敢质问，只是轻轻地问父亲，为什么不帮云家平反。
　　他的回答却是——人生在世，不可能凡事都帮。
　　我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父亲说，这次的私盐量这么大，若不是你云叔平日里人缘好，怎么保住云家最后的一条血脉。我想想也是了，父亲的言下之意，这件事来势汹涌，必是仇家处心积虑蓄谋已久，怎么能这么容易平反。最终我妥协，只求父亲让我见轻挽一面。
　　她现今住在偏巷的一家三进小户人家，她一看到我，本来就哭红的眼睛又开始流泪，很快便哭得肆意而大声，“他们为什么都不相信爹爹……我爹是被人陷害的呀……你为什么不帮帮我，帮我把爹娘救回盛安啊……”
　　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拽住我的袖子或是投到我怀里来。我知道她怪我，怪我卫国公府为什么没有出手相助。而我至今不敢告诉她，云叔云姨在发配到极西荒蛮的途中，早已被仇家刺杀身亡了。他们，连盛安都回不来了。
　　我陪着她怔怔地流着泪，说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
　　那天我临走前，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倾城姐姐，娘对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身体安康，日后能出人头地。我会跳舞，也会干很多事，所以，轻挽会出人头地。”
　　但是最终，她没能到这个竞争激烈的惊鸿馆来。我托了一些圣贤庄的关系，多方隐瞒她的家底，将她送到了司天台。
　　父亲给了我一封信，说是云父被官府抓走前要交给我的，他希望我能让轻挽不要做傻事，并在轻挽十五岁及笄之时把这封信给她。
　　我花重金请了宫内的御医大夫化身游医帮她治胃脘痛，也算是我的一点点小小弥补。
　　而我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暄妍帝姬婚典前，轻挽意外地来找我。我又想起来她在盛安时对我说的话。如果她能够通过这次献舞一举成名，那么也许，她就能完成她母亲临终前对女儿的最大心愿吧。可我知道她想说的是，如果能在惊鸿馆闻名，那么是否意味着她就有更多能帮云家昭雪的机会。
　　但出人头地没有那么简单。我千算万算，还是料不到有人竟然这样伤害轻挽。我帮她小小地惩戒了左上卿的女儿，但我也是有私心的。当年云叔的话是，不要让轻挽做傻事。我害怕她得权得势的那一天，心里惦记的是不该有的。
　　轻挽自从家变以后，人变了很多。内向，低沉，有时候还会有无意透露出来的卑微。所幸她是个坚强的孩子，也不会太极端。而我只能静静看着这些变化，却不能做些什么。

　　十五岁那年她及笄，她在逢京宴请了一桌最亲近的朋友，我打算帮她办的及笄礼也被她推辞了。于是当晚，我只有到场祝贺生辰。
　　她一脸幸福地看着我，很温柔地笑啊笑，像是没有任何烦恼。
　　离席之时，我将云父的信交予她，她眸中的波光闪了闪，神色一黯，整个人陡然陷入一种难言的低沉。她收下，没再说什么。

　　后来的后来，轻挽再没怎么找过我，平时碰上面，也只是聊一些细碎家常。她安安静静地在司天台修学，安安静静地进了司天监，安安静静的过完了这一生。
　　她终于忘记了仇恨，忘记了争夺。
　　云轻挽，取云鬓轻挽之意。
　　时间就像一把钝刀，它一点点地磨掉你心尖上的痛苦，悲伤，磨到最后，心尖上的伤痕裂开，愈合，最后不会再裂开，也就失去了折磨的意味。岁月会渐渐让你忘记了你受过的苦难，最后慢慢地释然。在轻挽的身上，我看到的，是岁月的慈悲。

　　『倾城云家-完』

　　附：云父的信
　　阿挽：信写的匆忙，吾家小女勿怒。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爹爹的境遇一定很不好吧。但今日是你十五岁的生日，是你的及笄礼。及笄谓应年许嫁者，但爹爹想来是不能帮你举办这个仪式，也不能看你嫁人了。也不知道现在我家阿挽长成什么样子了呢。切记，值得托付之男子，应有责任感，不一定要仪表堂堂，但要人品端正，愿意去迁就你，照顾你，保护你，这样才可以配得上我家阿挽。不要听你娘那番出人头地的言论，我家阿挽身体不好，药一定要按时吃，以后也要学一些医术才好。这个时间，离云家出事的时间算来应有三四年了，这三四年，我也随阿挽你自己做主了。就算整个世界都认为爹爹真的贩卖私盐，阿挽你也一定会相信爹爹的吧。但实际上这件事是怎么查出来的，我不知道，你也不需要知道。只希望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还没有因为一时的功利心和仇恨蒙蔽了眼睛。如果你已经走上了那条不归路，那么就好好闯荡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吧，脚踏实地，不要想一些歪门邪道；如果你还没有，那么很好，现今我惟愿你平平安安地走过这一生。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阿挽，我只希望，你不要活在仇恨中，也不要活在功利中。一辈子太短，你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计算心机，争名逐利。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再想起爹娘的时候，记忆中不是陷害，不是争夺，而是，完完全全美好的一家。
　　好好活下去吧，阿挽。我们爱你。
　　云毓留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