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临溪

　　我有个名字，叫做流川。

　　又是一个清晨，窗棂上立着一只鸟儿，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我正开眼，晨光熹微，万里无云。我

　　掐指一算，好一个晴天。
　　我起身穿上杏红色的掐边月牙菱花袄，裹上了牙白百褶纤丝裙，把鲜亮的红色洒花汗巾在腰上系出

　　个漂亮的双丝结，烧一炉上好的檀香，坐在花梨妆奁前。镜中便出现了一个美人：面不搽脂自绯红

　　，眉不描深已成黛。肤如温玉，唇似新樱。未曾开颜心先笑，魂不撩人嗔三分。只是一双秋水，似

　　乎深不可测，宛若能够洞悉千年。两鬓青丝飘我面颊，我轻轻把它们笼起，绾成一双环髻，不饰钗

　　环，只是随手插几支山花。我对着镜中，左看右看，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心下不免得意，好一似：

　　信手绾花多烂漫，羡煞翠娥与红颜。

　　梳妆待毕，我打开店门，挂起旌幌，将桌椅茶具收拾停当，便兀自拿起琵琶，坐在店门口，寥寥落落的唱道：
　　紫阳春光好
　　幽茗醉管弦
　　人生能有几
　　不乐是徒然

　　曲声婉转仓皇，歌声润灵嘹亮。在这紫阳山中回响，如同沉坛佳酿，弥笃芬芳。山中过客，若有闻之，定会循声而来，到我这流川茶庄小憩，我与他们谈天说地，聊解我这深山寂寞。

　　没有人会知道，我是一个妖精。

　　是的，我是一个妖精。但是，别怕，我不吸人血，也不摄人魂魄。我只需要那些匆匆来去的过客，陪我打发这川流不息的时光。他们皆是凡人，皆是我茶庄中的过客，亦是天地洪荒中的匆匆过客 。

　　我在这紫阳山中已经三千年。

　　师父说，这紫阳山原是一座神山。玄修于此，得道之时，便能看见山顶有一条七彩之路，可直通天庭。我十分懵懂，不想在这山中，一过便是数千年。

　　我的师父，叫做孟婆。三千年前，她救我脱离了情天幻海，六道轮回，带我来到了这紫阳山中。我喝了她的孟婆汤，忘记了那几世几劫的孽情苦海，亦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师父说，我已无根，如同那无根之水，便唤我做流川。我们开了这家茶庄，品世间人情百态，修心内道骨仙缘。
　　一千年以后，师父对我说，流川，你可知道，人中顶尖乃是妖，你已是个妖了。我不信。师父又道，你的血液已经不会流动了。我去出利刃，在手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只是觉得隐隐的疼痛，并无殷殷鲜血涌出，我又惊又怕，一时失语。
　　又过了一千年，师父对我说，流川，你可知道，妖中顶尖乃是精，你如今已是精了。我忙问，若何？师父道：你的心跳已经停止，你已不在五行内，脱离红尘中。我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果然没有丝毫响动，又将食指按住右手天门，亦无脉搏感知。我跪道：师父，我是不是已经成了正果？师父摇摇头：还早，还早，你若想成正果，还须过一大劫。
　　又过了五百年，一日，师父对我说：流川，我已看见那山顶七色天路，要羽化生仙去了。我跪下言说：恭喜师父。只是徒儿舍不得师父。师父说，此乃天道，只是，我走前，要带走你一样东西。我从容不迫道：师父要带走什么，请您直言。师父说：我要带走你的心。我失色：师父，这，这如何使得，树无心不活，人无心必死啊。师父笑：你已不是人，带走你的心，是为了助你逃过大劫。我道：天道昭昭，轮回有数。宿命定数，非一己之力所能改变，师父啊，请让徒儿自己应对吧。
　　师父见我如此坚决，便叹道：好吧，只是你需牢记，日后不论看到什么，想到什么，皆不可动心，心若动，你的道行尽毁！说罢便向山顶去了。

　　此后的五百年，我一个人守着这茶庄。迎来送往，看尽世间悲欢离合。痴迷的，我便奉上沁醒茶，通透五脏，清疏六腑；贪恋的，我便奉上苦心茗，尝尽辛酸，知足长乐；嗔怪的，我便奉上静宁水，平心安神，怡然自得；怨艾的，我便奉上蘅芬露，异香扑鼻，甘苦自知。这世上之事，大抵也逃不过贪、嗔、痴、怨四字了罢。

　　一阵风过，身边的白杨树叶哗啦作响，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只见远处来了一个男子，一身皂装，面似枯槁，形容憔悴。手中还拿着偌大一把折扇。
　　他走近前，我仔细端详，只见他剑眉星目，颇有几分英武之气，身形瘦弱，却多了书生风流。眼角眉梢透着无尽的沧桑和哀愁。我心道怪哉，这个人好生面善，似在哪里见过。
　　只见那男子看到我，忽然双目生辉，熠熠卓然。我不理会，笑问：客官辛苦，想喝点什么茶？
　　那男子盯着我细细端详了一会，神情有些异样，对我说：姑娘，刚才那歌声，可是你所唱。我道：小店潦倒，不过用歌声招揽客人罢了。客官喜欢听？不如待奴家泡上一壶好茶，再唱不迟。
　　那男子却道，茶便不必了，我是一读书人，专为寻访一人而来。刚才姑娘歌声我似在梦中听过，想请姑娘指教。我笑道：客官真会说笑，我这里一个人闷，唱两句罢了，指教不敢当。
　　那男子刷的一声打开折扇，肃然道：此处山美人美，在下想请姑娘在此处提一妙句。
　　我心想此人好生奇怪，不喝茶，不打趣，偏要我与他题字，反正等闲光阴，我便与他耍耍也不妨事。便说道：客官既是读书人，定然文才不凡，奴家不才，不如抛砖引玉，出个上联，请客官对出佳句。那男子欣然：姑娘请。
　　我拿出文房四宝，看看周围景色，想想这前年修行，信手挥毫：盘山道，道盘山，山顶顶天路通天。
　　谁知那男子接过狼毫，不假思索的写：临溪亭，亭临溪，溪流流川亭对川。
　　我心中突然一阵陡然，临溪。。。。。。为何如此熟悉？！
　　谁知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已经被他捉住双手：临溪！真的是你？我找得你好苦！你不记得我了？
　　我只觉得胸中突然一阵悸动，周身一股暖流奔涌，进而浑身灼热，眼前一阵眩晕。
　　记得，我当然记得。思潮翻滚起来，我的心“砰”然跳动。前生后世，宿尽缘来，统统涌现在我眼底。那一世，我是那烟波江上卖笑的青楼女，你是那秦淮河畔不羁的纨绔子，你为我散尽家财，我为你风尘殒命。那一世，你是狼烟战火封侯拜相的孤胆将军，我是寻常巷陌不为人知的寻常女子，你立意娶我做妾却马革裹尸，我为报恩为你一袭白绫灵前徇情。那一世，我是君王侧畔的冷落红颜，你是帝王之家的血脉龙根，你与我眉目传情两心相悦，我为你被赐毒酒只留全尸。
　　最后一世，我是那候门绣户的千金闺秀，你是那私塾苑内的落魄文人，我们人约黄昏私奔出逃奔入这紫阳山，不想你身染重疾，弥留之即，留下一付对联，正是那：
　　盘山道，道盘山，山顶顶天路通天。
　　临溪亭，亭临溪，溪流流川亭对川。
　　那一世，你叫做贺盘山，我唤作乔临溪。

　　原来，你已寻我三千年。历尽坎坷，荡尽红尘。黄天不付苦心人，只是今日你我的相逢，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原来，凝固了心也能为这样的执着所打动。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也会为三千年的孽缘而动容。
　　原来，孟婆汤也能被如此浓烈的追逐化解。普天下的精魂神圣，又有什么能敌得过如此诡异而凄艳的煎熬。

　　可惜，我们的电光石火只有一瞬。周身的热量很快褪去，我看见我的皮肤迅速枯萎、老化、干涸。
　　我们为宿命写下开始，宿命却早已为我们定下结局。色相，肉身，灵魂，终究都是茫茫祭坛上的牺牲。滔天的孽缘，亦只能随短暂生命一般蔓延，席卷，轮回。

　　灰飞湮灭的那一刻，地下隆隆升起一座石碑。背面有一碣云：红尘荒唐事已空，丹心为谁痛歌声。漫卷残风循水起，千载宿孽总因情！
　　正面书四个大字：临溪茶庄。

　　师父早已知晓，只是未曾点破。我心中没有怨恨，没有懊悔，人世百年光景，我已经存在了太久。我终于明白了，这世间的一切痴嗔、缠绵、欢愉、绝望、拔刀相向、奋不顾身、都只因一个字：爱。

　　我看见我的身体在风中零落，化做翩翩落花，我的道行、生命、魂魄，爱恋，也即将烟消云散。

　　落花成冢，情何以堪。

　　爱上你，我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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