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老爹时常会来卫家看我，也为燕家的遭遇唏嘘了好一阵。
　　流了几回老泪之后，便开始忙着四处寻找可以强身健体的奇药，想让我好好养身子，能早点要个孩子。

　　他说，这件事情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北疆异域有一味木莲，十年开花十年结果，能解世间奇毒。他早已经托远行的商队想办法给我弄些回来，这个药不管有没有用，总还是要试一试的。

　　前些日子，总算收到了三王爷送来的消息。
　　说是燕老太爷身子已经大好，而篆桐在沿途中产下了一名男婴，就地取名为燕安。这个名字，是燕老太爷给取的，寓意一生平安。他们已经抵达了西南，说此地虽多烟瘴但也不乏有安居之所，让我们在洛晏城尽管宽心。

　　我费了好些时辰，回了封自认为文笔颇为长进的家信。
　　絮絮叨叨说了些近况，文书末尾之处再用燕畟那日交给我的信物，沾些红泥盖上了代表燕家的徽记，以示安然无恙。

　　只是，这枚玉章着实刻得奇怪。
　　图案复杂不说,一眼望去倒像是一朵花状图案，教人不觉有些眼熟。我没得闲暇细究，急急联络燕家布置的暗卫，匆匆将此信给发了出去。

　　如此隐蔽的传信方式，大概是燕家剩下的最后一点东西。
　　都城里偌大的家产已经全部充公。幸得燕氏家族的先祖当年居安思危，在民间留有一笔不备之需的财产，想必就是为了防止日后大厦将倾之时急用。

　　张陶和香馠，成亲已经有段时间了。
　　他们是在洛晏城办的喜宴。张家在北地的声望极高，来恭贺之人好几日皆络绎不绝，场面极是盛大，听说张老爷子高兴得连连醉了几场。

　　彼时张陶还曾修书给我，说是有朝一日再请我喝个痛快。
　　可如今回洛晏城都这么些日子了，居然完全不见这对新婚夫妇的身影。之前以为两人新婚燕尔，想必也没有什么心思挂念我，如今思来却十分奇怪。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乎世人皆知。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香馠自幼在燕府长大，对燕家的感情极是深厚，为何她连半点动静也没有。往深处寻思，便莫名觉得有些不妥当。

　　正巧，今日运气好。
　　卫老妈去城外的寺庙烧香，而卫子玄和韩菹文一同去了巡视城里的店铺。不然，哪里能得机会出来？老爹说了句需让我在家静养的话，府里的人便将我当成三岁小娃一般，生怕会磕着碰着，哪里也不准去，连日常的吃食都小心翼翼，真是半分自由都没有。

　　我匆匆换了便装，带着李颏从府里的后门溜了出来。
　　一路向西，急冲冲朝张陶家赶了过去。

　　谁曾料想，居然在张家大门口碰了个软钉子。
　　那个看门的中年家丁一脸肃然说张老爷子不在府中，而他们的少管家已经领着夫人出去游山玩水了。

　　失望之余倒是松了一口气，原他们不在洛晏城中。
　　难怪这么许久不见露面，估计山高路远，即使得到了什么消息一时间也赶不回来，心里指不定正干着急。张陶这厮出远门之前也不叫人捎个信给我，独自带着美人出去逍遥自在去了。
　　鉴于前车之鉴，对于他这种重色轻友的行径，真真是没有太大意外。

　　围着张家高高的院墙绕了一圈，忽地十二分觉得不死心

　　以前无聊之时，张陶总能不知从哪里弄些民间的小抄本逗我开心。
　　此番前来，原本想再顺便打探打探，他手头上有没有新鲜出炉的故事书？不想，他同香馠居然不在府中。我寻思片刻，终拿定主意从路边的一颗大槐树下手。

　　由此处跳入院中，正是对着张府厨房的后窗。
　　此时不是用膳时分，应该很少有人来往。这是当年张陶能偷偷溜出来玩耍的必用招之一数，我打小在张家混得熟，自然清楚许多门道。更何况，眼下只是去张陶的书房找些东西，他所有的宝贝向来就放在那里，没有人敢去动。

　　不是不愿走正途。
　　不过一年多没待在洛晏城，哪里想到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
　　方才守门的那位，板着脸一副半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想必也是个新来的。不知道我同张陶关系匪浅，恐怕是磨破了嘴皮子都不会放我进去的。遂让李颏守在外面，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跳入了院中。

　　此处果然是个绝好的死角。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遂大大方方朝朝张陶的书房方向走了过去。途中没有遇见什么熟识的下人，只有几个陌生的脸孔在眼前一晃而过。比较倒霉的是，其中一个老妇人大概以为我是新来的丫头，竟然将手中的一壶热茶递给我，说是赶紧往花园中的凉亭送去。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那妇人便转身走了，还顺带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好似我在偷懒混吃一般。

　　哭笑不得地端着手中的茶具，也只好老老实实依言前往。

　　也罢，运气好点的话，兴许还能碰上张府的老管家。
　　不然一会儿在书房又遇见什么人，还真当我这堂堂张老爷子的干女儿，是个入室的窃贼。再兴师动众给报了官府，若是因此惊动了卫子玄，恐怕日后想在出来便不容易了。今日不过穿着随性了些，没有那些漂亮的华服，看上去居然只是个丫头的命。

　　人靠衣装马靠鞍，真是大实话。
　　我不由郁卒。

　　按说张家老爷子喜好种翠柏，府中素来少花香。
　　可一路走来却墨梅满园，将这瑟瑟冬日倒衬得十分娇艳，香气扑鼻。这人的脾性，着实颇无常，张老爷子那般刚武之人，如见也开始有了弄花侍草的闲情逸致。渐行渐近间，前方的凉亭处果然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听不十分分明，却似乎是一对年轻男女在说着什么。

　　张府中一向来少有女眷。
　　难道，他们家又来了什么远戚不成？

　　待更近些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明显有些愤怒的声音，不大不小，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这个，和你当时说的不一样……”

　　我顿时一个踉跄，吃惊不小地瞪大了眼睛。
　　那说话男子的声音我自小听到大，怎么可能弄错？分明便是方才看门之人口口声声说不在府内的张陶，难道他和香馠遇上了什么麻烦，不想让我知道不成？心中一凛冽，当下顾不得许多，刚想绕眼前的路径急急快步过去，一个柔和的女声却让我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个女声愈加熟悉，熟悉到教人心惊肉跳。
　　呆呆地停在原地，脚下似有千斤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着什么急，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那个女声似含深意般娇嗔笑道：“你当初愿意帮我，我是很感激的……”

　　怔怔拨开眼前的花枝，亭中情形清晰可见。
　　远远那一袭粉衣蝶彩艳妆描抹、如弱柳软红的娇俏女子，不是那许久未露面的方芷澜，又是哪个？卫子玄不是同我说，己经妥妥当当将她安置好了么，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张陶分明同香馠成亲了，为何还和这个女人搅合在一起。

　　“我自然是没有机会下手……可如果由你来做，他们怎么会怀疑？”

　　“芷澜，你为何如此？”张陶神色木然，语气呆滞：“事到如今，我该如何去面对九炴？”

　　方芷澜轻笑：“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封陷害她哥哥的通敌文书，是由你亲自带去混入燕府。”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眼前黑茫茫般教人不知身在何处，仿若是一叶漂浮的孤舟，四处掀起的惊涛骇浪随时可能将我湮没一般，寒气逼人，教人不觉打了一个冷战。

　　“当初那份礼品，我亲自检查过，根本就没有问题……”

　　“你检查之时自然没有问题的……”方芷澜掩嘴一笑，“不过，我后来又偷偷将信放在了木盒的夹层处，就在那天晚上你跟我燕好之后。有人知道你不忍心下手，不过是帮你做出选择罢了……”

　　我脑中顿时哄然一响。
　　徒然一失手，竟将手中的那壶热茶生生摔在了碎石径上。一声巨响，肝胆俱裂。

　　张陶急急站起身，厉声喝道：”是谁？“

　　缓缓地，自花丛后踏出。
　　我以为，此刻只有我一个人是脸色煞白，可没想到张陶比我更甚，甚至，都有些发青了。他一脸错愕，磕磕巴巴地看着我：“九炴，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些下人……”方芷澜并不见任何惊慌，反而掩嘴朝我一笑：“哎，到底是给你发现了。”

　　她说的对，我真真是颗木榆脑子。
　　张陶，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我曾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哪怕他曾经为了替方芷澜开脱，央求我不要将当年的真相告诉卫之玄，我都丝毫没有怪他，只是心疼他的左右为难，原来他从来没有为难，只是我自己没有发现罢了。

　　或者，是自己不想去承认这一点，对他而言，我这个人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曾一直弄不明白燕宅中的那份通敌文书，到底是如何出现的？
　　一度还以为是燕畟请的下人出了问题，那宅子防备松懈教人给钻了空子。可如今忆起乔迁之日，张陶带来的那套夜光杯，还有那个精巧的木质朱金漆盒，便不觉满腔凄凉。原来，竟然是我自己亲手害了燕家，引狼入室，浑然不觉。

　　“究竟，你是为了什么？一定要置我和燕家于死地？”
　　我将眼前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的张陶一把推开，飞快地掏出怀中的短剑，用它死死抵住方芷澜的胸前，颤着声音问道：“难道，就因为我同他在一起么？”

　　这柄短剑，原本是此趟回洛晏城后，卫子玄再三叮嘱我做防身用的。
　　还曾埋怨他杞人忧天，不想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方芷澜依旧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只是朝我一味冷笑。
　　“你也不想想，这么大的事就凭我一个人，能做么？”她停下顿了顿，上下打量了我两眼之后，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起来，一字一句慢条斯理道：“九姎，如果我是你，就会当今天什么都没有听见……乖乖地回去，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卫家夫人。”
　　“或者这样，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心头阵阵发凉，却又莫名滚烫：“你说，到底是谁指使了这一切？”
　　她说得对，这件事情不可能单凭一人之力完成。那封通敌的信件上赫然还有北阙国的官印，要不然，何以让燕家百口莫辩。

　　方芷澜咯咯一笑：“怎还如此天真……我若是愿意告诉你，事情哪会到今日地步。”

　　“你不说也不打紧，我这就押送你到宫府去，禀报朝廷，让皇帝陛下亲自来问你。”我咬咬牙，朝张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有你，但凡有些良心，便不要再拦住我。”

　　张陶整个人颓然靠于身后梁柱。
　　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他这如今这副无力模样。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神中近乎有一丝不忍：“九姎，你还是快走吧……”

　　我一怔，还没待反应过来，后颈便猛然被人重重一击。
　　瞬间，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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