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自打上回被卫妃不由分说给送去了南恒国。
　　我一直以为，离当今皇帝陛下本人远些，才是保住小命的上上之选。

　　故以今日。
　　只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要倒大霉了。

　　原本，是打算来看看燕歆，道声恭喜。
　　可人刚入宫门，就被皇帝的近侍给恭恭敬敬地拦了下来，引到这听雨轩之中。我心里自然是坦荡荡，可又如何经得起那些戚戚小人的风言风语。若是再让那善妒的卫妃给知道了，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事情来。

　　真真让人头疼。

　　不过，更令人头疼的还是面前一身便服的皇帝，“这酒的味道，觉着如何？”
　　我恭敬鞠身：“皇上陛下赏赐下来的，自然是最好的。”皇帝慢条斯理地看了我一眼，似轻轻一笑，“可惜，这最好的，你却不稀罕。”

　　我心中一颤，正好抬起头对上他玩味般的晶亮眼眸。

　　“那回，你若是不想去南恒，但凡说一声，哪个又能勉强你？”

　　听雨轩地处宫里偏凉处，连个解围的人都找不到。
　　只得硬着头皮恭敬道：“南恒山清水秀，景色犹如世外桃源，臣妇哪里会觉得勉强。若不是中途出了点意外，倒真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皇帝微一沉吟,“关于此事，朕已经命人查下去了。”

　　我不着痕迹地，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如今自称为朕，而不似前段时日般在我面前抛去尊称，真是教人欣慰。忙不迭继续道：“此等小事哪敢劳烦皇上，朝中政务繁重，加上燕妃娘娘又有了身子，原该是最最费心的时候。”

　　皇帝愣了愣，很是感慨般。
　　“说得极对，燕妃肚子里的孩子确要好生护着，不能再出什么差池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自建朝以来宫中的孩子便不好养活，前段时日卫妃的孩子就没有留住。”他神色一柔，“既然上天眷顾让燕妃有孕，孩子必定也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我不由大喜，几乎马上便忘记了方才心中的忐忑。
　　他能说出这般话，想来对燕歆的孩子十分上心，如今我至少不必整日担心燕歆教谁给害了去。心中担忧一除，连带方才品不出滋味的梨花白，也香醇了几分。

　　皇帝今日的心情似不错。
　　瞅了我一眼淡淡笑：“当年燕家没有将你送进宫，倒真真是不失为明智之选。”

　　心肝猛地一疼，只觉肉跳。
　　巴巴地举着手中的酒杯，也不知是该喝还是不该喝了。

　　“如你这般喜怒易言于表的性子，若是身在宫中，怕是容不下的，”
　　皇帝语调平稳，也听不出情绪：“后宫向来是纷争之地，朕如何会不知？当年心知是弄错了却依然听之任之，你可知道是为何？”他微微一笑。“只是觉得如此安排也也挺好，你依然可以鲜活如初见时的山谷野蔷，而不是成了宫里争奇斗艳的芙蓉。”

　　赶到锦织宫的时候，燕歆已经睡下了。
　　听宫人们说她如今其他皆好，就是嗜睡了些，不过太医说了不打紧，实在不必烦忧。既然如此，我也是不好再吵醒她，只得怏怏地回去了。

　　乘坐的马车刚到卫府门口，却见燕府的管事守在那里，说是燕老太爷要见我。

　　老实说，这可是真真稀罕的事。
　　虽已明白他老人家其实待我不错，可心里头，却总不免还是记得那年回燕府的情形。

　　那年我端端正正跪在堂上，手里奉了一杯温茶。
　　人人都说，只要燕老太爷喝下这杯茶，再到祖宗牌位面前磕个头，就算真真是认祖归宗了。可直到我的手都举酸了，燕老太爷最后却一语不发地离开，连用余光看我一眼都不曾，当时，我就那么呆呆地跪在原地，周围从哄然一片到寂然无声。

　　是燕畟拉我站起来。
　　他代替燕老太爷宣布我成为了燕家的子孙。虽至今也弄不明白太爷当初为何如此，暗里想来还是有些伤心的。

　　此刻，也只得静静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恭恭敬敬。
　　燕老太爷回头看了我一眼：“怎么，心底还在埋怨我这个太爷待你不好么？”我无言，难道被那皇帝说对了，自己果真就是将心事挂脸上的人不成？燕老太爷指了指眼前的花圃，“今日就是想带你来瞧瞧，喏，那片墨兰都开了。”

　　“你娘生前，最最喜爱此花的恬静宽和，这可都是她当年亲手栽下的。”
　　他脸上深深的皱纹舒展开：“这些年来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就怕若是花死了，她回来是要难过的，直到那天我在府里堂上见到了你，”

　　我怔怔然望着他。

　　燕老太爷颤着身子：“你就那么直直跪在下面，拿那双和你娘一模一样的眼睛期盼地看着，我突然就明白过来，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自欺欺人。我的女儿采薇，她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竟是如此。
　　当初他不过触景伤情罢了，不由自主上前一步，颤抖着替老人拭去了眼中的湿润。

　　“听燕畟说，你一直在打听你娘的事情？”
　　燕老太爷稳了稳心绪，在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不准他们在你面前提及此事，就是不愿意你伤心，又何苦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有的时候，人糊涂一点，日子会过得比较顺心。”

　　我红了眼，“打小开始，周围的人就叫我野孩子......”
　　纵然已从燕畟那里了解不少，可这些是远远不够。有些事情永远隔着层层迷雾般困惑，教人看不清楚。

　　燕老太爷闻言却是一脸伤感。
　　“孩子，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在外颠沛流离受尽凄风冷雨，我是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送给你，来弥补燕家当年的失误。可是当初，就因为太疼爱你娘，才使她成了众矢之的，害得日后如此下场，又怎会愿意在你身上重蹈覆辙？”

　　“一直以来我冷落着你，不过是想对你好罢了。”

　　“你娘五岁知五经，七岁便以一首咏莲的诗文名动都城。及笄那年，上门来求亲的王孙公子差点踏坏了府里的门槛。我舍不得她早早出嫁，可却没想到竟然是你爹的出现，让你娘动了心。当年的莘庄确实谦谦君子，才华横溢，是世间少有的才子，分明出身不高却浑身透出贵族之气。我固然爱才不假，可你娘对他也是日渐情浓。可哪里知道，他故意接近你娘，原本就是怀了不纯的动机。”

　　什么？
　　我急急地站起身，失声叫了出来。

　　燕老太爷嘶哑着嗓子：“当年燕家在外树敌不少，后来我才知道，莘庄身上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怜我那女儿毫不知情，一头脑热就栽了进去。”

　　我只觉自己整个人半冷半热。
　　冷却的是那颗期望的心，浑身的血气却瞬间沸腾了起来，“太爷，请您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老太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重道：“孩子，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我就是怕你继续查下去闹得太大，又惊动了当年的那些人。所以，永远都不要去打听，你爹究竟是谁？”

　　难怪，他们都不赞同我去寻找真相。
　　大概，很多时候事情的真相，往往教人难堪的。

　　卫子玄端来药膳汤时，我正依在小阁的凭栏处怔怔发呆。
　　“快将它趁热喝了，娘说了，这汤的功效最是补血养气，把身体养好些，将来才可以替我生个胖胖的孩子。”我眼睛一亮，赶紧接过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卫子玄忍不住狐疑嘀咕：“今日怎么如此干脆？”他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脑子可没有碰着哪儿？”

　　我摇着他的胳膊：“不如，我们要个孩子？”

　　卫子玄忍住笑：“自己还是个孩子性呢，如何去当人家娘亲。”

　　“这有何难？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当娘的，若是有了孩子，我就不会这般寂寥。”

　　卫子玄愣了愣，迟疑了一下：“怎么，姎儿如今在家，觉得无趣么？”

　　我喃喃低声：“原本不觉得的，偏今日就觉得了。”

　　他将我揽入怀里，笑哄道：“这有何难，只要姎儿愿意。

　　终于，是体会出燕歆的心情，
　　这个世间变数太快，蜉蝣蜕蛹朝生暮死，沧海桑田人心易老。
　　如今我亲自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愿去直面目睹丑恶一切。可总有一天，真相会如刀锋般逼在面前，露着伤口血腥扑鼻。到了那时，一个身上流着自己血脉的小娃，承载着希翼，光想象就让人觉得心里温暖。

　　我对此事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还特意上门找篆桐请教经验。

　　她自然愿意倾囊而授。
　　可篆桐虽说是个已经当娘的人，却依旧脸皮子薄得很，到了关键之处便往往用些含糊之词概过，听得我是云里雾里。后来还是燕畟打外面回来见此情形好笑，淡淡一句说，不如让府上的大夫先瞧瞧身子底子再论结果。

　　我这才恍然觉出自己的愚笨。

　　篆桐坚持不愿回南恒待产，三王爷也拿自己的女儿没有办法，遂巴巴请了一位大夫过来。
　　听说那人来历不小，早前原是专门给先帝看病的御医，后来先帝退位之后便离职还乡，当起了不问世事的山野之人。能把他请来给篆桐调理身子，可着实是不易之事，若不是他早年欠了三王爷一个人情的缘故，如何能同意踏上都城旧土。

　　总之，运气比较好，顺带沾了篆桐的光。

　　只是这位面目慈善的老人捋着雪白的胡子，不停在房里来回踱着方步。
　　弄得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方才他替我把了脉之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到现在都没有出声。我不安地瞟了燕畟一眼，他却摇首示意我不可着急。良久，老人才紧锁眉头，朝我问道：“敢问夫人，最近身子可是有过什么不妥当？”

　　我有些不安：“前段时日从高处掉下，不过下面是水潭，倒也无碍。至于再往前么……”

　　老人摆摆手：“一些皮外伤，伤筋动骨都不打紧，老夫想知道，夫人最近可曾，比如滑胎？”

　　我大惊：“大夫，我连怀孩子都不曾，何来滑胎一说。”

　　老人依旧紧锁眉头：“这就奇怪了，夫人体内，居然残有用来滑胎的药物。”

　　篆桐一声惊呼中，燕畟脸色顿时一片刷白。

　　“原本，若是夫人没有怀身子，就算是吃了滑胎的汤药，顶多就是引起腹痛，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可如今夫人体内的这种异域奇药叫做奈何草，虽说也可用来滑胎，但却还有一个更大的害处便是，可令人终身不孕。夫人如今发现尚早，所幸摄入量不算多。可日后想要怀孕，怕是难上加难了。”

　　我一失神，跌坐回了椅中。

　　方芷澜。
　　她居然一而再再而三，使用这种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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