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鬼

　　后来古意问她，“你看，他都是准驸马了，你后悔吗？”
　　她摇头，“我还是那句话，没有什么后不后悔的，我从未奢求过什么，我求的，不过是他一世长安。如此而已。”
　　古意道，“杜若，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不如嫁给我，如何？”
　　“不如何。”杜若说，“古意，这对你不公平。你这么好的一个人，应当要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女子来跟随你的。我不行，我全心全意对的，只有先生。”
　　“古意，我想我得走了。”
　　“去哪？你还能去哪？”
　　“让我走吧，古意，你是个好人，我不能再耽误你。”
　　杜若走的那日，解岸陪依蓉公主出游，依蓉公主掉入湖中，解岸跳入湖中将公主救了上来，但却因此犯了病。
　　她还是没有走成，她不大放心先生。先生的身体一向不好，她是知道的。她想等先生身体好了再走，去哪都没关系，反正不能待在京城。
　　可是一连半个月，解岸的身体都还没有好。不过一个小小的风寒，竟然越拖越严重了。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依蓉公主大发雷霆。
　　杜若借着古意，偷偷的到太傅府中去看他。
　　解岸躺在床上昏睡，模样看着憔悴了不少。连唇瓣都是发白的，就像那日她的脸庞，煞白煞白的。
　　杜若走到床边，将手覆在解岸的手上，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
　　大抵意思就是，先生你要快点好起来，你好了，我才能放心的离开。
　　说了许久，也没见他又醒来的迹象，古意催促她该离开了，杜若贪恋的在他额间轻轻的一吻。
　　有些羞涩，还有眷恋，但终是离开了。
　　三日后，解岸醒了。依蓉公主高兴得大哭，也很感动，毕竟解岸是为了她才病了这么久。皇帝当即下令，婚期不能再拖了，不日便举行大婚典礼。
　　少年太傅入赘帝王家的消息瞬间传遍京都。
　　她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想着是该走了。
　　只是也还没走成，大婚前，依蓉公主将她召进宫。不似之前的傲气张扬，依蓉公主显得很安静。
　　“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她说。
　　御花园中百花齐放，是个好时节，适宜婚嫁。
　　依蓉公主亲密的拉着她的手，说着这些花如何如何的好看，忽的话锋一转，“杜若，你叫杜若是吧。”
　　杜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不好奇我今日为何召你进宫吗？”她又说。
　　她确实不知道，但也并没有多想知道，依蓉公主既然这么问了，她也只好顺着公主的意思问，“杜若愚昧，不知公主何意召见杜若？”
　　“我见过你。”她说，像是在回忆什么事，“在子介书房的画卷中，他很用心的给你画了一幅画。没见到你人，却也能画的这么相像，可见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深深的印刻下了你的模样，才能画的这般神似。”
　　杜若一惊，继而沉默。
　　“杜若，你和子介之前发生过什么吧。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从那日你脸色泛白我就看出来了。”
　　“你喜欢子介，对吧。可能子介以前也很喜欢你吧，但那只是以前。”
　　“他之前是不是还对你许诺过什么？杜若，今时不同往日了，他的身份注定他只能入赘帝王家。杜若，你是配不起他的。”
　　“你也知道，他一身才学，但你给不起他前途，只有我才能。”
　　依蓉公主越往下说，杜若的脸色越白。
　　最后，依蓉公主说，“解子介不愿娶我，因为你他宁愿犯欺君之罪也不愿娶本公主。杜若，你若是爱着他，就不该叫他赴死。”
　　“他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答应了别人，总是不顾后果的去实现。你也是知道的，你该看得出来，他现在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和他相处这么久，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可是他对你有责任。他宁愿抛弃前程，抛弃爱情，去负这份责任。”
　　“杜若，哪怕你和他在一起了，你良心何安？”
　　她望着依蓉神色中充满的悲愤，淡然道，“那我当如何？”
　　依蓉道，“你若不想他死，便用你的命换他的命。你死，断了他这条念想，好叫他娶我。我会求父皇不再怪罪于他，我将他照顾的好好的，让他好好的活着。你，可愿意？”
　　让他不要为了这份责任来毁了自己是吗？说的多好听啊。
　　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建议，她也不用担心以后该怎么过，他会平步青云，完成自己的大业。
　　她道，“我能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她最后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宫中。他正在教太子写字。这让她想起了初时，他也是这般，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
　　写的是他们的名字，解岸杜若。
　　京都空中放起庆祝的烟火时，她站在护城河边，望着一朵又一朵的烟花璀璨的开在空中，转瞬即逝。
　　她便是在这火光之中，跳下护城河。她听得烟火在空中绽放的声音，响亮得掩盖了古意慌乱的叫喊声。
　　她想，他今后，终于可以不再有任何顾虑的好好活着。
　　这样真好。
　　这便是杜若的一生了，上阳耐着性子看完，却无任何反应。
　　罗绮突然冲出来，眼眶湿润。
　　“帝座，帝座暂且放过她罢。这只死灵，不过是个可怜的痴情人罢了。”
　　杜若抬起头一瞬不瞬的望着上阳，道，“解岸本该有大好前途，可后来，却因为我而白白葬送了。他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用他满身才学，为国家，为百姓做些什么。可现在，他不该这般憋屈的待在锦官城的。他应该有更好的发展，这于帝座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于解岸，于我，却是一生，还望帝座成全。”
　　解岸本该是与依蓉公主成亲的，可后来，古意红着眼闯进喜堂，告诉他，杜若死了。
　　死于护城河中，连尸体也找不到了。
　　解岸疯了似的跑向护城河，却被皇上下令拦住。不仅拦住，还得捉拿归案，所犯是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是依蓉要死要活的才免去了他的死罪，可解岸却宁死也不愿再娶依蓉。皇帝无可奈何，最终给了解岸贬至锦城中一处小镇这么一个不重不轻的惩罚。
　　到底，他们之间，还是断不开。
　　也是死后，她知道，为什么当初解岸不认她。
　　伴君如伴虎，仕途多磨难，稍有不慎，便是诛九族。
　　他少年英才，被皇上钦点为年仅八岁太子的太傅。依蓉公主对他一见钟情，哭着闹着要嫁与他，被他一拖再拖，皇上明显有怒意。他却不识趣的依旧拖着。
　　依蓉公主在他这里也闹过几次，他却一直不松口，就想这么一直拖下去。若叫这位刁蛮公主知道他已心有所属，知道她便是他一直不愿松口的缘由，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怕连累她，怕到时候自己不能保护她，怕她劝他娶了依蓉公主然后离开他。他其实存了私心的，他不愿她离开他，可他却不得不离开她。
　　可到底还是叫依蓉公主知晓了，不管再怎么隐瞒。
　　依蓉道，“你同我完婚，我便放过她，如何？”
　　他只得应了。
　　可是依蓉骗了她，也骗了他。
　　人生若只如初见。
　　杜若不止一次的想，要是当初解岸没有收留她，那他的一生，应是很美满的。可现在，解岸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
　　她的先生，她害了他的一生。
　　她死后，不愿渡忘川，不愿饮下弱水，终日徘徊于忘川边。没多久，十九层狱中鬼妖出逃，给了她出来的机会。也给了他们再相见的机会。
　　杜若见上阳毫无反应，一下接一下的磕着头。
　　罗绮在一旁劝道，“帝座，帝座，你便是，诶….君间殿下，你倒是也来劝劝帝座呀。”
　　君间立在一旁，手抚玉笛，默不作声。
　　上阳不理会，杜若便一直磕着，罗绮在一旁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好一会儿，上阳才道，“你或者自行归罪，或者本座帮你。至于解岸一事，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人各有天命，本座不会干涉也不能干涉。”
　　杜若仍不放弃，“帝座，这于你，易于翻手覆手这般简单。帝座为何不愿成全？”
　　杜若凄厉的笑着，“好，好，好一个无心无情的上神。身份高贵又如何，终不过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可怜人。你没有心，你无情，呵，终有一日，你会尝尽个中百般滋味，到时候，你便真正是一个可怜人了。”
　　上阳依旧毫无反应，杜若狰狞着向她扑来，竟是要以死相搏。她已是死灵，再死，便是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于六界之中。
　　上阳捏一决，顷刻间打散了她的魂魄。
　　“反抗者，当即斩。”
　　罗绮仿若看见天地初开时，戾气缠身，一频一倾城的天地战神。
　　罗绮本也是颇有些身份的上仙嫡亲血脉，却在初见上阳时，为上阳盖世的风华所倾倒。将上阳当作心中的敬仰，宁做玄清宫中的女婢，也要誓死跟随上阳。这一跟随，便从天地初开时，跟随至今。
　　罗绮随着上阳这么些年，也知上阳心中无欲无念，无悲无喜，不知何为情何为感。堪堪担得起这无心无情四个字。
　　杜若倒下的时候，强睁着眼睛望向解岸。解岸仍在不知疲倦的翻阅折子，丝毫不知屋外发生的事。
　　她好像，只能做到这些了。杜若想。
　　她连安静的守望他，也不能了。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心愿，她再也不能见到他笑了。
　　直至魂魄消散，杜若脸上仍是带着笑的。一封书信随之掉下来。
　　罗绮上前一步拾起，信封上一行秀娟小字：致先生书

　　《致先生书》：
　　先生没日没夜的读书写字，我见先生好像很喜欢写字，便叫先生教我习字。可我好像有些笨，连怎么握笔都不会。先生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的教我写的时候，我觉得胸口的跳动比平常要快，紧张的都要出汗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学会了四个字，解、岸、杜、若。我想，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笨。

　　先生今日又教了我许多字，先生夸我聪明，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隔壁屋的古意总是说我笨。他还向我炫耀，它娘亲教会了他幸福，还曾问我，知道什么是幸福吗？我之前确实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幸福就是开心，比开心还要开心。那就是和先生在一起。

　　先生真的是很勤奋啊，总是在不停的看书看书。先生说要去参加科举考试。我不知道什么是科举考试，可我一点儿也不希望先生参加科举考试。因为先生总是为了这个而熬夜。私塾里的另一个夫子说熬夜是不好的。可先生说，只要过了就能给我买很多东西了。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要，只要先生就好了。

　　先生今日带我去湖边钓了鱼，先生还说明日带我去山上摘栀子花。我觉得我现在真的很幸福，虽然和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莫名的紧张出汗，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弄的我很不舒服。可我还是想和先生待在一起，先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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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意说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猩猩是一样的，可先生说了，天上的星星是神仙。我便同古意争执了起来。古意偏偏固执的说天上的星星就是猩猩，还说我是笨蛋。我气得差点同他打起来。后来私塾里的夫子拉住了我。他问我为什么说天上的星星是神仙。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还要问呢，因为是先生告诉我的呀。

　　先生说等我十六岁就赴京赶考，我从前总盼着能早点长大。可现在又不想长大了，古意说我这样想是不对的。我也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可是我就是舍不得先生呀。可我又不能让先生知道，我不想再拖累先生了。我不想成为先生的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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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古意争争吵吵了三年，可他今天却说他喜欢我，他问我要不要嫁给他。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呢，我可是要陪着先生的。他问我为什么拒绝，可我为什么拒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我大可不必为了报恩搭上自己的一生。我前前后后思索了三日，我觉得，我要留在先生身边，并不只是为了报恩那么简单。我应该是，喜欢着先生的。

　　先生近来身子越发不好了，每晚都咳嗽。可他偏偏还要熬夜看书。我曾经陪先生熬夜的时候，总是没一会儿就被先生哄着入睡了。可这次，我却被先生的咳嗽声吵醒了。听着先生不间断的咳嗽，我觉得胸口处泛着丝丝的疼，难受极了。

　　先生要走了，可他的身体越发不好了，并且咳嗽还未好。我不能跟去照顾他，这一路也没人能照顾他。我也想跟着先生一道去，可先生怎么也不愿我跟去，他说这一路太辛苦，我一个女孩子是吃不消的。怎么会吃不消呢。私塾里的夫子说，山栀子混着紫苏泡的茶对咳嗽很有效，制成糕点也行。我只好在他走之前，跑到山上摘了山栀子和紫苏，做成糕点好让先生带着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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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没有中榜，京都的皇帝真是眼神不好，居然落下了先生，先生明明这么优秀。先生很难受，我也很难受。先生偷偷去外面喝酒，他不想让我担心，我并没有偷偷的跟了去。可是外面下雨了，我怕先生会淋雨。先生一向身子不大好，淋雨了会生病的。那样他会更难受的。我去给先生送伞，先生果真是喝醉了，我从没见先生这么狼狈过。他摔在了地上，我觉得心里凉凉的，难受极了。先生向我道歉，他说，“来年，我定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将你娶进门。可好？”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我突然有些感谢没让先生中榜的考官了，如果不是这样，先生也不一定会说要娶我的。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对了，可我抑制不住的会这样想。

　　先生不过是中榜了没有回来而已，先生叫我等他，我当然要一直等他了。为什么大家总说我傻呢？

　　其实在京都再见到先生，我觉得他和依蓉公主很般配，就是说书里说的郎才女貌罢。依蓉公主除了脾气有些不好之外，什么都比我强上百倍。我觉得先生和他在一起可行，可是我真的是有些难受啊。

　　我不傻，我是爹娘死得早，是先生给了我一切。所以，我从未奢求过什么，但求先生一世长安。便是以命换命也是可以的。

　　对不起，先生，阿若曾答应你会永远陪伴你的。可是，现在，阿若做不到了。阿若只能陪你到这了，先生今后，请毫无顾虑的好好活着。好让阿若此生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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