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

　　一

　　这是一个凄丽的凌晨，阴云在山边汹涌翻滚，奔忙的军用飞船拖着长长的尾迹流星般划过穹庐，笼罩整个星域的戒严网给天空幻出绚丽的玫红，使得小雨如同飘在空气中的血雾。
　　卡娜放下电话，批着晨衣，脸色苍白地从厨房里出来，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罗伊睁开眼睛，翻了个身，默默地抚摩着她纤细的脖子，她在他的手中不自觉地颤抖着。罗伊从被单下慢慢抽出右手，闻着她头发上可爱的芳香，扣动了扳机，点射式光线第一击射穿了她的大脑，第二击销毁她后脑的移植芯片，灼热的气息骤然扑面而来，鲜血像卡娜极乐时的眼泪般沾在罗伊的脸上。
　　窗台上的白花已经开放，罗伊摘下一朵，连同受伤的左臂一起，掖在衣襟里，这冰凉的植物使他灼热的伤口好受了些，他冒着雨站在路口，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显眼。路上的行人已经多起来了，人们注意到戒严网的半径在迅速缩小，军用飞船编队向地面俯冲下来，整条街上开始充斥着莫名的兴奋。一架长途飞船从快速通道上突然拐向路边，当它减速从罗伊面前飘过时，他敏捷地跳了进去。
　　驾车的青年罗伊从没见过，“也许这样更好，”罗伊安慰自己。
　　年轻人递过一个置物袋，“你的新证件，具有旅行记录、数据库、信用卡和持枪证。这架飞船的牌照是安全的，TC-90分成七个部分已经安装在飞船里了。”
　　罗伊打开胶袋，看清了证件上的名字，“乔治.德尔帝尼，星际推销经理。”证件附了DNA转化剂，罗伊拿出药瓶来在灯光下看了看。
　　年轻人说：“转化剂的效果只能维持两个小时。“
　　“袋子为什么不是密封的？”罗伊漫不经心地问，一边忙着将证件插入飞船的主机，用连线接入体内的身份识别系统，覆盖陈旧的数据库。
　　“我打开确认了一下，”年轻人满不在乎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飞船转入飞行道，突破云层，向公共码头飞去。在太空里看到的戒严网更是红得刺目，随着它的收缩，那种红色就转而更深了一层，使罗伊不禁浮想联翩。年轻人将飞船泊进最隐蔽的码头，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我就送你到这儿，我搭公共飞船回去，一路顺风。”他打开舱门，向外张望，罗伊从怀里静静抽出手枪，对准他的脑袋。一架警用巡逻飞船突然呼啸着开了过来，罗伊暗自咒骂了一句，飞快地收好枪，年轻人却已走下飞船，轻快地向候机室跑去。警车贴着罗伊的飞船开了过去，罗伊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坐到驾驶位，重新设定了坐标，飞船微微颤动了一下，慢慢飘起，向着穿梭站自动腾空而去。

　　罗伊慢慢从DNA转化剂的注射后苏醒过来，强烈的恶心和痉挛使他觉得仍陷在刚才的噩梦里，从观察窗已经能看见巨大的穿梭站在黑暗的宇宙中烁烁放光，它的触角明亮而柔和，使它整个看起来像一只纤美的手掌。飞船沿着航道泊进穿梭站。出发大厅的客流显然没有往日多，但因军方的搜捕行动，旅客们不得不焦虑地排队等待着冗长的盘查，罗伊的飞船载在传送轨道上慢慢向前滑进扫描黑洞。今天扫描的波段和密度都扩充了一倍，扫描光线徒劳无功地变化着各种绚丽的色彩以期寻找出那个被罗伊窃取的记忆块。罗伊咬着一小块烟草来减轻头痛和紧张，心里在嘲骂军方的愚蠢——那块危险的记忆水晶早已被他粉碎，在卡娜的浴室里排入废物管道。
　　“德尔帝尼先生，”一个士兵用检索机扫描了罗伊嵌在手腕肌肉里的证件代码，“军方要检查您的数据库，请您将船舱全部打开。”罗伊作态地抱怨了几句，军方的医官迅速接驳了他的后脑芯片和飞船主机，在军方主机飞快检查他的数据库时，又采取了他的DNA样本。几分钟后，士兵向罗伊致意：“谢谢您的合作，德尔帝尼先生，请往您的预定通道。”
　　飞船很快进入了发送台，面对黑洞洞的宇宙高高翘起机首。“请开启安全装置，您的飞船将于三十秒后发送，请您在到达目的地后按计价器显示金额付款，祝您旅途愉快。”安全舱门安静平滑地紧闭起来，罗伊取出呼吸面罩紧紧扣在脸上，温暖的保护液迅速充满了整个安全舱，使他觉得安详而平和。到达Г星域后，那里的叛军力量将帮助他顺利抵达叛军基地，他要重新清洗自己的移植芯片，因为那里面都是些掩人耳目的垃圾；他还要花上一个月，好好治疗左臂上的伤洞，这个在他逃离军方主机大楼时被击穿的小洞因为DNA转化的作用，正在溃烂。
　　虽然完全浸没在保护液中，罗伊仍能感到飞船颤抖地越来越厉害，无尽黑暗的宇宙渐渐收缩成了一个黝黑的空洞，飞船猛地被弹射了出去，从那空洞的中心突然迸发了一道刺目的光线，然后是两道、三道，向四周迸射，保护液一记巨大的震荡，飞船已一瞬间达到了光速，那些刺目的光线随即向中心收缩成一个明亮、安静的光斑，看起来似乎一只幽深瞳孔中温柔的光芒，罗伊望着它，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就在他快要睡着时，突然觉得整个穿梭隧道就像是突然诡异地眨了一下眼，令他起了一阵寒战，他飞快扫视整个仪表盘，磁场、星图都在迅速扭曲，直接显示一分钟后他将被发送回穿梭站的停机坪上。
　　“他们要把我弄回去！”
　　来不及等待保护液抽干后再打开安全舱了，他抽出随身的手枪，果断地向舱门射击，舱门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他随着保护液滚在地板上，一阵巨痛刺穿他的全身——直接暴露在光速飞行环境中使他的生命组织在分崩离析，他挣扎着摸到了动力盘。
　　“我要宰了那小子！”无疑是那个偷窥到他掩护身份的年轻人招供出了他，“我要宰了那小子，”罗伊大声咒骂着，以刺激自己的神智清醒，转向舵在他看来是那么模糊，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拨动了三十几度，飞船的机尾喷出了灼热的火焰，猛烈震荡起来，罗伊摔倒在地，透过观察窗能够看见隧道在飞船自身动力的影响下突然弯曲后被拉扁了，像一只微笑的眼睛。
　　罗伊已不再感觉到疼痛了，他在意识的最后突然想到了卡娜，那个向军方出卖自己的情人就有一双如此漆黑明亮的眼睛。

　　二

　　白昼。
　　黑夜。
　　白昼。
　　黑夜。
　　头顶上的大洞是观察窗的遗址，罗伊还不能动弹，只能透过它看着这个天空不停的变换，他喜欢这个星球天空蔚蓝的色彩，白色的流云飞舞而过，稍纵即逝；只是日夜飞快交替，像有个顽童在不停玩弄照明开关，一明一暗弄得他非常不舒服，但要感谢这个星球高速的自转，使得地表在夜晚降温的时间非常短暂，他才能不因暴露在午夜的大气中而冻死。无论如何，这里是过于温暖了，着陆时飞船烧毁了周围所有的绿色植物，到了正午，飞船狭小的阴影无法再替他遮蔽阳光时，他觉得血液仿佛要从毛孔中蒸发出来，水分的大量流失使得创伤修复毫无进展。
　　然而一场倾盆大雨恰倒好处地来了，闪电在黑色的积雨云中肆虐，雨点打得周围的设备噼吧作响。大雨不但带来了他急需的水分，还赶走了那几只不停在他头上盘旋的飞翔生物和一大堆嗡嗡作响的小虫子。急救设备开始奔忙起来，指示灯闪个不停，仪表清脆的响声和着雨点越来越密集。
　　雨后清凉的夜晚来临了，罗伊在积水中试着移动了一下身体，两脚和双手渐渐传来的微微的刺痛感沿着脊椎窜进了大脑，呼吸变得强而悠长，心脏在砰砰作响，寂静中所有的私语一下子充斥耳盈。罗伊用虚弱的手臂支撑起全身的重量，这是一颗质量很小的行星，他能感觉自己似乎在空气中漂浮，尚未复原的身体并没有承受过重的负荷，他慢慢移动到驾驶位上，开启导航系统，检测自己所在的方位——以这个星球为中心的十万光年和百万光年的星图完全陌生，飞船的检定系统给出的最终答案是：“未知。”而来自动力系统的消息更令人沮丧，飞船甚至没有足够的能量飞出这个星球的大气层。
　　“见鬼！”罗伊倒在座位上——第七次战役一触即发，而自己却困在一个闻所未闻的星球上。

　　计划很简单。飞船进行自我修复的同时，留在这里继续吸收恒星的辐射能，这也许会导致该地气温骤然下降，但是罗伊并不在乎。从飞船的内部卸下TC-90的零件进行装配，用以防身，罗伊背着这件巨大的武器不分昼夜地在山岭、丛林和草原上飞奔，以期找到适合的能源供他尽快离开。他猎取这个星球上有着美丽毛皮的动物果腹，采摘秋季鲜美的野果解渴，小心躲避这个星球上还在茹毛饮血的人类，在他们靠近之前就飞奔而去，以免打扰这个星球的进化历史。
　　他从大陆的这一端奔向大陆的另一端，中间翻过了一带高峻的积雪山脉之后，地势缓缓向东方的海洋倾斜。日夜迅即的交替，却让时间的流逝显得更加缓慢，当罗伊望着那条奔腾的长河向下游咆哮而去时，身周的轰鸣触发了他想疯狂呼喊的欲望，嗓子里嘶哑的声音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语言能力在这漫长的独处中不知不觉地退化了。
　　他沿着长河向东方探索他的能源，遭遇到的人类越来越多，甚至有了一些小小的村落，这一带显然是资源丰富的栖息地，他们以弓箭长矛狩猎为生，时时在丛林中奔跑，在阳光下裸露着有着金色动人光泽的皮肤，离得近一些的时候，可以听到他们奇特、简单却富有韵律感的语言像音乐般流动着。
　　冬天来临了，浮冰从河流上游滚滚而下，西风挟着大片的雪花抽打在罗伊身上，使他觉得心旷神怡，难熬的炎热季节已经过去，地表的温度终于降到了他的体温之下，然而他对能源的探索也逐渐丧失了希望，这个星球的放射能源蕴藏结构过于复杂，开采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现在所指望的只是能尽量飞出这个星球，在太空接收恒星能，或者寻找到蕴藏更丰富的星球。
　　罗伊接通了飞船的系统，星图已扩展到数亿光年的范围，但尚不能辨认，动力系统还在缓慢采集附近的能源。他叹了口气，前面的河流在冬天稀薄的阳光下静静流淌，白雪覆盖的大地懒散而缺乏生气。
　　一声悠长的□□声从森林中传了出来，罗伊迅速向那里扫了一眼，只有一个濒死生命体的微弱反应。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向那里靠过去——一个体型幼小的人类被埋在雪层下，只露出一只青紫的手。他拨开上面的积雪，露出了那个女孩子的小脸，和围在脸庞周围的漆黑的头发。女孩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向罗伊无力地望了一眼，那美丽的幽深眼眸中依然闪动着一点温暖的光芒。

　　三

　　罗伊离着火堆远远的，以免被热量蒸发走身体的水分。“你叫什么名字？”他生硬地问，这是他第一次试着使用这个星球的语言。
　　女孩放下唇边的热汤，脸颊上涌起了一抹明亮的嫣红，抬起眼睛，轻声说：“长。”
　　“长？”罗伊笑了，这个表示久远的名字，念起来却异样的短促，“你的家人呢？”
　　“离开了，”长说，“他们走得太快，我却太慢了。”
　　罗伊想象着她的族人蹒跚经过的遥远路程，暴风雪一路上吞噬的，不只是劳动力和牲畜，还有人们生存的信心。“想回去的话，我可以送你。”罗伊慢吞吞地说完，自己也有点迷惑：为什么不说“我送你回去”，而要在乎她的愿望呢？等他发现自己心里确实是希望她回答“不”的时候，罗伊为这一阵所忍受的强烈的孤独感到震惊。
　　长盯着他，“跟着你不好吗？”
　　罗伊喜欢这个回答，而更增添了对自己的厌恶，“不好。”他执拗地又问，“你想回去吗？”
　　“不。”长的回答斩钉截铁。
　　罗伊心中暗自咒骂。长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靠在树干上。
　　有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和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就像这场不知起因和起点；也不知结局和终点的战争，把所有的人都编织在一张恐怖的大网里；然而，现在，你却只能面对一个名字蕴含久远意义的原始少女，世界就是这样两点一线，简单得过分了。
　　罗伊看着长沉睡过去，她的脸庞让火的热量烤得通红，让他可以想象到她的血管里流动的是红色的血液。罗伊悄悄站起身，把TC-90重新背在身上，开始迈步向雪原走去时，才感到衣角被拽动。
　　“干什么？”他问死死拉住自己衣角的长。
　　长扁着嘴，透明的泪水在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雪白的痕迹。
　　罗伊用手指沾了沾她的眼泪——也是透明的，但却灼热。“你不想回去。”罗伊吃力地解释遗弃她的原因。
　　长抱住他的腿，终于放声大哭了。罗伊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异常尴尬。
　　“好吧。”他咕哝着，抓住长的衣领，把她提在半空，“不许哭了。”
　　长用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两条腿紧紧缠在他的腰上，罗伊一瞬间觉得自己要窒息。他犹豫着，慢慢搂住她纤细的后背，“你不用缠得那么紧，不会掉下去的。”
　　“我不怕掉下去，”长一定在扑簌簌眨着眼睛，睫毛蹭得罗伊脖子上微微地痒，“我怕你丢掉我。”

　　罗伊奔驰的速度很快，他敢确信，自己是这个星球上目前移动速度最快的物体。半天之后，长就无法承受迎面的风速，加上罗伊的体温比她低了许多，一路上，她都在瑟瑟发抖。
　　“你太烫了。”罗伊停下脚步，把长放在地下，虽然他的确想让长休息一下，但他说的也是实话，让这个滚烫的小东西贴着胸膛，不多久就会口干舌燥，“歇一会儿。”
　　长警觉起来，立即拉住罗伊的衣摆不放，就算是罗伊大步走到树干旁卸下TC-90时，她也踉踉跄跄紧跟着。
　　“见鬼！让我安静一会儿！”
　　长迷茫地倾听罗伊唇中吐出的、完全陌生而复杂的语言，忽然绽开了笑容。
　　“虽然你在发脾气，可是我觉得你的话很好听。”长开心地跳了两下，仍然不忘紧拽罗伊的衣服，“我也唱歌给你听。”
　　曲调简单而纯粹，罗伊不明白这些被自身的脆弱、外界的严酷和匮乏的物质所牢牢桎梏的人们，为什么能吟唱出如此的自由。
　　“你等着。”罗伊指着TC-90，“替我看着东西。”
　　他甩开长，没有等她提出任何反驳的意见，向着雪原飞奔而去。等他拿着血淋淋的熊皮回来时，长已经抱着比她高出一倍的TC-90睡着了。
　　“你又哭了吗？”罗伊问背上裹着熊皮的长。
　　“没有。”长心满意足，咯咯地笑，“这是什么？”她探过手，指着罗伊别扭地挂在胸前的TC-90。
　　罗伊想了想，“这是我的弓箭。”
　　长笑得更厉害了。
　　“你叫什么名字？”
　　“罗伊。”
　　“狗??”
　　虽然罗伊不知道“狗”是什么，但是他不喜欢长发这个音时带出的奇怪的笑意，“罗——伊。”
　　“猴??楼??”
　　罗伊继续暗自咒骂这些低等人种的尚未进化成熟的发声系统。
　　“真难。不过我会说‘伊’。”
　　“随便。”罗伊说。
　　长开始咿咿呀呀地唱歌，罗伊用自己的语言咏颂诗歌，压抑烦躁和无奈，“我的耐心，可媲美日晷，在原地，虽然我知道他们不会回来。”
　　他忽然想起这诗歌是献给战争中的亡灵的，他打了个寒噤。抬头看到的恒星，苍白而软弱，就像离开战争的男人。

　　四

　　罗伊发现长张高了，春季来临的时候，她已不知不觉中长了两指的高度。积雪在消融，长更愿意下地行走，罗伊忍耐着她缓慢的速度，一切都没有变，长还是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世界在复苏，人们就像是在冬季被积雪掩埋了似的，在大地泛出青草的时候，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应该跟他们在一起。”罗伊指着在密林中奔跑的男人，又指着在田间播种的女人。
　　长的回答依然没有变，“不要。”说这句话的时候，通常她会将罗伊的衣角抓得更紧。
　　一切都没有变——飞船仍在修复，修复过程贪婪地吞噬着刚刚采集来的能量，这个星球上的时间就像停止了似的。罗伊开始担心自己强行记住的那些武器数据会在这遥遥无期的等待中消失。
　　“砰。”胸膛上微微的疼痛，罗伊转向袭击来临的方向，一把抓住第二枝射来的羽箭，好奇地看着箭头上薄薄光滑的石片。
　　“妖怪！”射箭的男孩子吓了一大跳，兴奋地叫着。
　　长从罗伊身后探出头来，恶狠狠瞪了那男孩一眼。
　　罗伊注意到男孩看到长的那一刻，他的血液是如何迅速涌上面颊皮肤下的毛细血管的。“他喜欢你。”罗伊对长说。
　　“那又怎么了？”长捡起一块有着锐利尖角的石块，被罗伊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喜欢你，”罗伊又说，“你可以和他一起走，去他的村落。”
　　“不要。”长途劳无功地试图甩开罗伊，最后还是罗伊怕弄伤了她，才放开了手。就在这一瞬间，长发了疯似地向密林深处跑去。罗伊叹了口气，跟着她。长终于跑不动了，喘着气对罗伊大声嚷：“我不要走，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他们有一天也会不要我的，只有你要我。”
　　罗伊让长炙热的眼泪沾湿了手指，他用她的眼泪擦干净她的面庞，轻声说：“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是那么美的一个小姑娘??”他发现自己说的是事实的时候，猛吃了一惊——长真的很美，美得不像是这个宇宙应有的东西。罗伊迅速抽回了手指，生怕弄碎了这种美丽。
　　“我不要长得美，我只要和你在一起。”长举起了手中的石块，狠狠向自己脸上划去。
　　罗伊在一瞬间有些懵了，所以在他抓住长的手时，她手中的石块已经划破了额头。
　　“你怎么了？”长没有在意自己额头流下的鲜血，只是惶恐地看着罗伊的脸。
　　罗伊的皮肤正在变得透明，她几乎能看见罗伊脸部肌肉下的骨骼。
　　“没什么。”罗伊松开手。他觉得热、烦躁、易于激动，血液直冲大脑，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睡眠。长时间的奔波令他精疲力竭，这次所需的恢复性睡眠时间可能会长得惊人。
　　再此之前，他更需要把一些重要的记忆转移到飞船的储存器中，这些都不是能在这里完成的。
　　“听着。”罗伊蹲下身子，平视长的眼睛，“我和你一起去。我觉得不舒服，需要有个地方让我休息、吃饭，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长伸出手抚佛罗伊的脸庞，“你真的很冷。”
　　“是的。”罗伊说，“我喜欢冷，可是这里太热了。我需要有个房子，让我躲开太阳。”
　　“好吧。”长很不情愿地说。

　　他们在傍晚时分到达了男孩的村落，茅草铺成的屋顶在夕阳下似乎在燃烧，妇女们招呼孩子返家，男孩一把拉住长的手，向母亲飞奔。
　　长似乎很嫌弃男孩温暖而汗津津的手，皱着眉，还不时向后张望罗伊的行踪，罗伊在向她微笑，知道这里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地方。
　　虽然长还是个孩子，而这里的人们都把长当成了罗伊的妻子，甚至很羡慕他能够占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罗伊有点吃惊，却觉得没有必要多加解释。长对他的默认态度感到异常兴奋和快活，在村民热情招呼罗伊品尝他们清淡无味的食物时，她自作主张而又殷勤地把一种透明的液体倒在他面前的杯子里。罗伊喝下去之后才知道那是纯度不高的酒精，当他的血液上涌，皮肤又转成透明的时候，人们敬畏地望着他，欣喜地看到他对这种饮料表示熏熏然的满意。人们开始询问他的来历，罗伊坦诚地指了指屋顶，引得大家都笑了，只有最初的男孩总是围着长，不时向罗伊投来敌意的目光。
　　罗伊清闲了几天，得暇再次处理左臂的伤口，并由此懊恼地发现，伤口在这种温度下，几乎没有痊愈的可能。怀中的白花还保持着初放时的新鲜和接近冰点的温度，罗伊想把它揉碎，觉得把它敷在伤口上会使自己好受些，而长却没有任何征兆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不得不飞快地掩饰起伤口。
　　“他们要你去打猎。”长猜透了他的不情愿，“我说你累了。”
　　长这些天梳洗得格外干净，漆黑的头发打着络，垂在脸庞边。罗伊向她招了招手，她伏身在他的膝盖上。
　　“什么？”
　　当罗伊把白花插在她辫子上时，她问。
　　“我带来的花。你找不到第二朵的花。”
　　长抚摸到白花冰冷的花瓣，“从雪山上采来的？”
　　“更远。”
　　“我喜欢。”长微笑，“下回你带我去摘。”
　　罗伊开始严肃地考虑带长一同离开的可能性，他的眉头在没有压力地思考时，会不自觉地微微蹙起，长立即抓住了他的手，“别丢下我。”
　　罗伊笑了，“不丢下你，带你一起走，只要我能回去。”
　　“伊，打猎去。”村民在外面喊。
　　“别理他们。”长嘟起嘴，“他们还不会叫你的名字呢。”
　　“你会吗？”罗伊恶意地嘲笑长先天不足的发音系统，而长浑然不觉。
　　男孩闯了进来，把弓箭塞在罗伊的手里，“不会用弓箭的男人，不算男人。”
　　罗伊接过这件简单的武器，放声大笑起来。要把长安全地留在这里，就必须为她创造稳固的地位——罗伊需要几次狩猎，哪怕为她留下些微的财富。
　　出村的时候，成年人把男孩轰了回去，“你还不算男人呢。”他们尽情地嘲弄着他。
　　男孩在罗伊的目光下涨红了脸，“有一天，我一定会比你们都强，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射手。”
　　这一天，罗伊猎取了林中伤人的猛虎，他的箭太快、太强，箭离弦时发出的尖啸竟然刺破了身边猎人的耳膜。但受伤的人丝毫不在意，甚至没有擦去面颊上的鲜血，他向村里的每一个人炫耀自己的血痂，大声告诉人们，罗伊的箭出弦的时候，箭杆就在燃烧，当猛虎倒下的时候，他的箭已经让天神收回了天庭，再也无迹可循。长显然沉醉在他们的胡扯中，凑在人堆里微笑。
　　“长，”罗伊平静地问，“我的‘弓箭’呢？”
　　“什么弓箭？”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带来的弓箭。”
　　“不知道。”长有点紧张地看了看男孩。
　　罗伊并不在乎他们招认出隐藏TC-90的地点，那台杀人武器无时不刻地向罗伊手中的飞船同步通讯器释放信号，令罗伊有些生气的是，自己仅仅离开了一天，长就和男孩有了共同的秘密。
　　也许这就是友谊的开始；也许长只是认为没有TC-90自己就不会离开，罗伊自我安慰着，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更喜欢后一个解释。
　　罗伊在几天内猎取了附近所有凶残的野兽，他开始担心这些原始人类尚不关心的生态平衡问题，他还更担心自己——太累了，只要坐下来，他就会浑身颤抖。所有的因素都决定了相同的离开时间——就是今晚。他在屋子边的地下掘出了TC-90，长和那个男孩无法将这件沉重的武器搬得更远了。
　　夏季来临之前，罗伊回到了飞船坠落的地点，飞船的自我修复已经达到80%，星图和能源不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关闭机舱，倒在驾驶座上，接驳飞船数据库、传输数据、沉睡。

　　五

　　自我修复完成，恒星能收集速度加快。
　　星图与罗伊隐约有印象的星空有了交集。
　　这个星球有一根倾斜的赤道，赤道两边的季节截然不同，南北两极覆盖着无尽的冰雪。
　　目前所处地点正是冬季。
　　——醒来时，好消息接二连三扑面而来，罗伊开始测算自己究竟沉睡了多久。调出刚刚测算出的行星地表图，从此出发向北，可以到达冰封的海洋，也许在飞船有能力脱离地表之前，他再也不用来回奔波了。
　　罗伊补充了些飞船上的库存食物，背负TC-90再次出发。
　　向北、向北??
　　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脚步却如上一次一样，又跨越了高原和长河，不住向东。再看一眼长，不过是看看她过得怎么样——罗伊不知道内心的声音是在嗤笑还是在安慰自己。
　　还是那座山、那座森林，却没有熟悉的村落。田地比从前更为广阔，房屋比从前更为众多，而人口??
　　“天啊，他们繁殖得太快了。”罗伊咕哝。
　　白天，他守候在村外；夜晚，他逡巡在村里，然而，却没有发现长。他担心长被再次遗弃或驱逐，无论是谁，都没有理由两次承受这样的打击。他开始愤怒，连手指也因为血液的沸腾变得透明起来。如果今夜在他从前的茅屋中没有发现——去他的进化进程——他发誓，一定要将这个村落所有的人都杀死。
　　卫星在今晚异常明亮，罗伊却因为下定了决心而变得毫无顾忌。他堂而皇之地走过村落的街道，这块地面还留有TC-90残留的辐射能，然而，茅屋却不见了，空地上只留有一块硕大的青石，在卫星的光芒下闪烁着凄凉的光芒。
　　罗伊放下TC-90，长就和这件武器一样，是他不愿卸下的重负。他坐在青石上，左臂的伤口仍然疼痛，而那朵冰冷的鲜花和簪花的少女却不在眼前。晴朗的夜空下，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似的，长的消失对罗伊来说就像这空气，好像静止的时间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连微风也会有痕迹。”罗伊轻声地抱怨。
　　“这么晚跑出来，不冷吗？”女人拔高了声音在问。
　　“还好，要把肉冻起来。”一个男人掩上门，走到街道上，手掌张在耳边，吃力地倾听对方的声音。
　　罗伊觉得自己认识这个男人，他清楚地记得他向众人炫耀耳边血痂时的笑脸，只是，苍老了。他的背弯了，头发花白了，说话的声音衰弱了。罗伊打了个寒噤，等问话的女子走入他的视线时，他更是颤抖了。
　　她更美了，微笑显得空灵，近乎成□□人的身躯和鬓上永不枯萎的白花让罗伊觉得时空倒错，混乱迷茫。
　　他抓起TC-90，飞奔着远离村落，向北疾行。

　　长——表示久远的名字，却寄托在如此短促的生命上。像罗伊这样愿意在战争中毫不吝惜地舍弃的战士生命，像军政府那样毫无顾忌地践踏的平民人生，对这个小小的星球上自由的人们来说，却是永恒。
　　罗伊甚至感到如释重负，在他曾有那么一丝犹豫，试想是否要将长带回去之后，他就不自觉地思考着如何在基地严酷的环境中维护长的脆弱生命。现在，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还未摘到那朵白花，长就会流星般消逝在旅程的星空中。
　　罗伊为这刻的如释重负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恶心，进而忽然想到了故乡随着冬雨飘落的白蜓——它们还没有沾到地面，躯体就会溶化，人们只能看到它们在半空中残留的晶亮的翅膀，只是这些翅膀会恼人地粘在发梢上，要过很久、很久、很久，才会在风来时，不知所终。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失落在这里，第二个冬季，罗伊沿原路回到村外，发现长又高了一些，饱满了一些，额头上的伤痕也不再明显。而男孩的父母替他找到了配偶，然而在婚礼上，他只看着长。
　　第三个冬季，长停止了成长，开始进入成熟和衰老的必然旅程。从前的男孩长出了胡须，当他把猎物奉献到长的面前时，他会紧张地用手卷动髭角。
　　第四个冬季，耳聋的男人已经无法走出茅屋，他自然地死去了。人们在葬礼上都说他的长寿是因为沾到了一个叫“伊”的人的福泽。长倾听他们的声音，抚摸白花，寂寞着。
　　第五个冬季，男孩的妻子死去了，而他们的孩子已经会奔跑。他不是很忧伤，注意力都集中在狩猎这一件事上，已经变成了一种炫耀的习惯。周围猛兽的数量在迅速消减，罗伊能清楚地观察到兽群的迁徙，它们带着幼崽奔逃，急不可待地脱离死神阴影的笼罩。男孩有时会带着更加年轻的同伴，同伴的眼神中写满了钦佩和崇拜。
　　罗伊厌恶地嗤鼻：杀戮，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可当他记起自己还是个迫不及待投入第七次战役的战士时，他被自己的价值观弄得混淆了。

　　六

　　当这只野兽的血液溅入左臂伤口时，罗伊还在考虑，自己应该将生命的天平偏向哪一方：是遇险的骄傲健壮的男孩，还是这只有两只幼崽需要哺育的雌虎。
　　他用左手掏出了雌虎的心脏，这一刻，他顺从了优先考虑智慧生命生存权的本能。
　　他很累，需要睡眠，而星图已经探索完成，只需再沉睡一次，醒来时就可以飞离这个星球，他只不过是想最后看一看长，他希望能看到长找到配偶、生育后代，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有希望，只是想再看看这个星球上被他影响最多的人。
　　“见鬼啊，为什么让我碰到这种事。”
　　溅入的血液使他过敏，体温在瞬间窜升，人们围过来的脸庞也变得模糊不清，他迅速地倒在雪地里，期盼自己能冻成一根僵硬的冰棍。
　　“他很冷。”有人用滚烫的手触摸他的额头。
　　“他冻着了。”
　　罗伊用尽所有知道的脏话咒骂这个白痴。半昏迷中，他有时能微微睁开眼睛，先是火堆，然后是兽皮，最后村民们屠杀了一条耕牛，在它还在喘气的时候掏干了它的内脏，准备把他放入它血淋淋的体腔中温暖他。
　　“天啊。”罗伊预测到了自己的命运，放弃了挣扎。
　　“他喜欢冷。”有个美丽的声音说。
　　她的眼角有了一丝皱纹。

　　七

　　皱纹、永不凋谢的白花、白雪、阳光。
　　春天的气温让罗伊的思维混乱。他坐起身，屋里幽暗，双脚落地，触到一滩冰凉的水。
　　“这是去年冬天河里的冰。”身后是长的声音，“春天它们会慢慢消融，夏天，我用它们化成的水替你擦洗身体。我们挖了个地窖，把你放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睡了很久了？”
　　“足够久了。”
　　罗伊揽住长，抚摸她眼角那道细细的皱纹，她的身体灼热，泪水烫得他发抖。
　　“你没有改变，连你给我的花，也永恒地开放。而我，最美丽的年华已经过去。美人为‘娥’，虽然他们还是那么叫我，可是现在最美的人，应该是帝女了。”长缓慢地说，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你来晚了。”
　　“我不在乎，”罗伊说，“我每个冬季都来看你，看到的永远都是雪下那个肮脏的小姑娘。”
　　“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长从嘴唇中呼出幽怨冰冷的叹息。
　　罗伊俯身亲吻她的红唇，长的气息渐渐变得像沙漠里的风，罗伊吃力地放开她，激情令他的躯体晶莹透明，在暗淡的地室里散发着稀薄的光芒。
　　长抚摸他的面庞，“结束了，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她走向台阶，打开门，斜射进来的夕阳笼罩她全身，似乎照透了她全身血脉，映射出似曾相识的绚丽的玫红。
　　“哔、哔??”长离开之后，罗伊才注意到室内轻微的警报声，他翻开衣物，找到了与飞船系统的同步通讯器。
　　这个警报已经发出很长时间了，在罗伊沉睡时，一个飞船编队进入了该恒星系中，大约半小时前，闯入了这个星球的大气层。
　　三只飞船编为一小队，三小队编为一个作战组合——3×3编制的飞行作战部队，是军方惯用的战术。
　　军方一定在罗伊脱离的方位大肆搜索，无疑截获了飞船搜索星图时向太空发射的信号，找到这个星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哔——”同步通讯器的屏幕闪烁成一片灰白——飞船被摧毁了。
　　“笨蛋！”罗伊急忙关闭了同步通讯器，扔到墙角里还不算，“笨蛋、笨蛋！”他用□□的双脚把通讯器踩得粉碎，但愿在最后关头，军方没有截获他的同步讯号。
　　“我的‘弓箭’呢？”罗伊冲到绯红的夕阳光芒下。
　　长在他手中痛得哭泣，“我把它埋在房子里的地下了。”
　　“为什么？”罗伊一边跑一边问，“你知道我找得到。”
　　长跟着他跑进屋，用双手刨开地面。TC-90埋得很深，长的指甲裂开，血液和着泥土沾在TC-90银白色的金属外壳上，“有人想夺走它；有人想占有它；还有人想毁掉它，我只是想你醒来的那一天会用得到。”
　　“我情愿你不是这样想的。”罗伊苦笑，亲吻着TC-90，这件宇宙中最强的单兵武器，绝不是浪得虚名，“我本来希望永远也用不到它。”
　　“别了。”长说这话的时候却牵住他的衣袖，从前扑簌眼眸中依赖的目光已经一去不返，她深邃的瞳孔中只有罗伊留给她的寂寞和忧伤。
　　喧哗从遥远的西方渐渐透入长孤寂的小屋，野兽奔号和丛林燃烧的声音混杂成一片沉闷的咆哮，村民的惊呼和祈祷渐渐变成了□□和哀求——延遍世界的炼狱的火焰压迫着小屋，好像这仅存的寂静空间只能容纳他们两个人。罗伊细细品味着长眼中欣然的平静，知道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早已死亡；而失去了长，这个星球对罗伊来说，也是一片死寂。
　　“十个、十个太阳。”人们破门而入，大声哭嚎，“树林燃烧、野兽横行，田地枯亡，河水也已经干涸。救我们，伊。”
　　男孩指着罗伊，“就是他，这个灾星，引来了这场祸害。”
　　长松开手指——是时候离开了——“都躲到地窖去。”罗伊可以预见敌方飞船悬浮时散发的辐射对这些脆弱的人类会有何种伤害，那个浅浅的地窖也许根本救不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开启盔甲，虽然罗伊并不特别在意伤害性辐射，但是热量，无论是自己散发的热量，还是地方飞船散发的热量，都要小心避免。只要他在开启TC-90之前能够躲避敌方的搜捕，那么在敌方想到启动防护罩之前，他可能还有运气。山后宽阔湍急的河流更是隐蔽TC-90开启瞬间极度能量的好地方，并且能够远离长和她的村庄——逃往阻击的路线已经确定，罗伊向着门外走去。
　　长不自觉地跟着他，望向西方空白的天际——没有蓝天、没有云彩、没有飞鸟遥远的阴影、没有傍午绯红的色泽，连空气也跟着分解了，除了那带来生命的恒星，只有九点明亮邪恶的斑驳悬挂不动，光芒中愈加夺目。
　　“他们在接近。”罗伊向长说，随他们而来的是地平线下犹如赤道般无尽延烧的黯淡的火线。
　　“长娥！快来。”人们叫着长的名字，在地窖的入口伸出手来。
　　那才是长能抓住的手——罗伊向山上飞奔，那光芒照亮了长的面庞——美人为娥，这个字眼还不足以形容长的美丽，只是在她蕴含久远意义的名字后面，安排了一个美丽的终结。

　　八

　　结束的时候，黑暗笼罩四野，天地混沌，罗伊抬起手，却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指，很久之后，他才在指缝间见到了饱满的圆月。
　　有人死去，有人活下来，还有人支离破碎，奄奄一息。
　　长的美貌不复存在，辐射和热浪烧毁了她的皮肤，如果不是残留发辫上的白花，罗伊已经无法辨认出她。她还喘着气，美丽的幽深眼眸中依然闪动着一点温暖的光芒。
　　“如果你晚来二十年，你就可以在我下一个轮回见到我，那时我更小些，能陪伴你的时间也更长些。”长最后说，“你来得太早了。”
　　他们还相信轮回，所以他们还有信心期待重新开始；而自己，在无尽的生命中，还能期盼什么？
　　长在TC-90的光芒下结束了短暂的痛苦，罗伊看着长在月色下蒸发成一团清冷的雾气，柔软而缠绵地向天空飘升，他想到自己永恒的未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痛苦不能避免地在前方等待。
　　“逢蒙！”周围的人们都在尖叫，罗伊不明白这两个音节意味着什么，直到后心微微地疼痛，他拈住晶亮的石片，拾起箭杆转回身，看到男孩握着弓，不住地颤抖。
　　“我喜欢长娥！”男孩大声说。

　　九

　　罗伊漫不经心地检查着俘获的这艘军方战船——一切正常，除了军方为此次搜捕行动开启的黑洞即将关闭。穿过它，回到原来的轨道中，永无休止的战争就在前面。身后，是蓝色的星球和她银色孤寂的卫星，穿过它，这些将永远成为历史，罗伊敢担保，它们甚至不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黑洞正在逐渐缩小，正像戒备着罗伊不安分的思绪的眼睛。
　　窃取的武器资料已经随自己的飞船被销毁了，那件军方的致命武器在自己的脑海中只剩了一些破碎的片断，他对于这场战争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
　　长死了，身后那个星球上，再也没有人需要他和依赖他，对于这个星球来说，自己也只是一个并不愉快的记忆。而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命，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瞬间的一瞬间，很长时间过去后，也许连个记忆也不会留下。
　　罗伊突然觉得哪里都不想去，哪里都不需要去。太空中看到的无数细小的恒星，以及身后看不到的巨大行星，都没有他必须立足的地方。
　　甚至，连时空中，也没有他正确的位置，就向长说的那样，他来得太晚，也太早了，
　　黑洞还在缩小，这瞳孔中的光芒难道也是温暖的吗？

　　十

　　街道，游曳在高楼之间；对汽车喷出的尾气掩鼻而过；抬头看看天色，飞机呼啸截断永恒的阳光。衣裙很美，有人驻足回首，这些都不足虑，只有一个高挑的男人向你投来的目光中会有一丝淡淡的讶然，也许，你的眼眸和他永远的生命中的短短一个经历会有那么一瞬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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