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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爱情时代》第五章
　　作者：陈孝荣

　　梦凡来老街还不到三个月时间。
　　他的老家在枇杷溪村。那是一个很穷的地方。村子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四周都是巍峨的群山。群山奇形怪异，彼此相连，就仿佛是一道铜墙铁壁一样，把村子紧紧地围在了自己的怀抱里。因而梦凡的老家枇杷溪就像躺在大山怀抱的婴孩一样，躺在那个盆地里。尽管村子很穷，但村子很美。那里生长着山里能生长的各种树木和花草，居住着质朴的山里人和各种动物。人、动物、植树在这样的一个静怡、潮湿、温暖的地方共生共荣，和平共处，呈现出南方生命最原始最完美的生命形态。那些巨大的参天大树，伸出它们巨人一样的臂膀，给弱小的树木、花草、动物和山里人挡风遮雨，表现出了一种无私的品质，也为枇杷溪形成了一条最独特最亮丽的风景线。那些参天大树以银杏、松柏、柿、柳、白杨居多。尽管如此，那些低矮的树木和花草，则生长在属于它们的地方，表现出对太阳的忠诚和对生命的渴望，沐浴着阳光雨露，呈现出生命的蓬勃景象。动物们则表现出了它们的原始欲望，贪婪地捕食，尽快地歌唱、飞翔和奔跑。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反倒无欲而求，按照最朴实的生存哲学，遵从自然法则，默默地生存和繁衍，铸就他们最质朴的品质。梦凡就出生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那里巨大的山峰记载着他的欢笑，那里的树木花草知道他的秉性，那里的小溪收藏着他的温馨，那里的天空和炊烟记录着他的梦想。
　　确凿地说，他的家应该在村子的中部。屋子同村里绝大多数屋子一样，是那种尖得像教堂的茅草屋。灰黑的茅草在翠绿的青竹和树木的掩映下，似乎也有了生命。尤其是当炊烟从那些灰黑的茅草中渗透出来，在空中飘飞的时候，他的家真是复活了。它们就像土家族古老的茅古斯舞一样，茅草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件外衣，里面却是鲜活的生命。梦凡就在这栋屋里出生和长大。
　　他们一家共三口人。分别是梦凡的爹妈和梦凡。
　　他的爹妈都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善良、诚实、温和、柔韧，对世界知之甚少，内心里没有多少贪欲，守护着最起码的人格尊严。然而他们却把最无私的爱，最美好的希望全部给了梦凡。在那种生育不需要计划，多子多福成为人类最高理想的年代里，按照他们的生育能力，生育七八胎大概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然而他们只要了梦凡一个孩子。这其中的原因，没有别的任何一种解释，那是就爱。
　　梦凡生于1938年。四岁那年致残——使他失去了成为一个男人的权利。也正是基于他们把他的致残看成是他们的责任和罪过，所以他们再没敢要第二个孩子，而把心血全部倾注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的出息看成是他们对罪过的救赎。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梦凡才觉得他的爹妈是神灵的化身。因为在他们的心里，种族的繁衍，香火的传接无疑是人生最大的事件。然而他们却放弃了这些，选择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对一个生命的最大珍惜和爱护。
　　爹妈的选择和放弃，让梦凡获得了学习文化知识的机会。解放前，他读了三年私塾。解放后，他进入新中国的学校，一直读到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后，本来他可以继续升入大学学习，但他则适时地放弃了。一来是他的年岁已大。毕业的时候，他都快满21岁，他的同龄人早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二来是他不想继续连累他的爹妈。因为为了供他上学，他几乎榨干了他爹妈的血汗。如果说他继续选择升大学的话，他想他肯定会拖累他的爹妈英年早逝。他想，要是这样的话，我将会痛苦一辈子。与其痛苦一辈子，我为甚么就不早点放弃？让我的爹妈健康长寿呢？所以高中毕业后，梦凡就对他爹妈说：“爹，妈，我不想读了。”梦凡的妈说：“你为甚么不读了？”梦凡说：“也不为甚么，反正我不想读了。”梦凡的选择自然伤透了他爹妈的心。他妈急得将手里的碗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碗碎地一声碎了。接着他妈用打雷一样的声音说：“你要知道我们的希望全都放在你的身上呢！”他爹则火喷喷地说：“你今天要不到学校去，我就拿棍子把我赶到学校去。”梦凡说：“反正我不读了。你们再逼我，我就去死。”说过，梦凡就火冲冲地从屋里出来向村子走去。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再回来，他的爹妈就没再逼他了。他妈说：“你万一不读了，那就不读了吧。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梦凡说：“我不后悔。”这样，梦凡的爹妈就妥协了。梦凡的爹说：“那好吧，既然这样，从明天起你就拿起锄头上去干活。”梦凡说：“唉。”
　　第二天，梦凡就参加队里的劳动了。劳动了大约一个月时间，梦凡就被招到公社当了干部。这天，梦凡正在队保管室里参加撕苞谷，突然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来问队长，哪个是梦凡？梦凡站起来说，我就是。那人说，噢，我是公社的干部，叫田昌兴，你被招成公社干部了。最近几天到公社去报到。梦凡一听这话就傻了。其他的人也都像看见稀奇一样，盯鼓眼望着他，就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叫田昌兴的人笑着说，不相信？梦凡说不相信。田昌兴笑着说，你到时去报到就知道了。现在百废待新，的新中国而言，尤你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算是知识分子了。你说你这样的人不当干部谁当干部？梦凡说，唉。队长说，凡娃子恭喜你呀。梦凡没有说话。其他的社员也都跟着起哄，说那你们要请客呢。梦凡的爹妈眼睛笑眯了，嘴巴豁起像撮瓢，说请客请客。田昌兴说，那就这么说定了。说过就要走。队长说，唉，你在这里吃饭唦。田昌兴说，不了，我到处转转。说过就走了。
　　田昌兴的身影刚一出屋，队长就说，今天这苞谷不撕了，我们都到凡娃子家喝酒去。凡娃子的爹妈说，走，喝酒去。说着就领了大伙到家里来喝酒庆贺。酒是本地产的苞谷酒，劲大。不一会儿就有人喝醉了。那些喝醉的人说，凡娃子，你他妈的祖坟上冒烟了。今后当了干部可不能忘记我们这些人呀。梦凡说，那还消说。这样大伙一直闹腾到半夜才离去。大伙都离去后，梦凡一家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梦凡妈对梦凡爹说，我们给梦凡收拾一下。带两床铺盖。带一口木箱。梦凡爹说唉，就去收拾木箱和铺盖。梦凡则去帮忙。一边收拾，梦凡的爹妈则一边教着梦凡，说去了公社要听领导的话。梦凡说，那还消说。梦凡爹说，难怪你原来那么犟着不读书的，你还是有个吃屎的运呀。梦凡不想点破，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想科学家，读那么多书搞甚子呢？再说，参加工作了我还可以继续读书嘛。梦凡妈说，明天你爹送你去？梦凡说，不要爹送，我又不是不晓得路。梦凡爹说，这么大的事我能不送？梦凡说，万一要送你就送唦。
　　收拾好就是鸡叫时分了。梦凡妈说，快，你们两爷子（父子）还抓紧睡会儿，到时我喊你们。梦凡爹和梦凡就睡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则去公社报到。
　　公社设在老街。老街是一座千年古镇。来到公社，一进办公室，梦凡就突然发现里面坐着的那个人恰恰是昨天去他们队的田昌兴。梦凡说，我来报到了。田昌兴则站起来说，走，我带你们去住下来。说着就出来到了另一栋楼的三楼。打开门，田昌兴就指了屋子说，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公社的房子紧张，宿舍楼没房了。这是一间档案室，临时腾出来让你住。梦凡看了一下房间，大约十来个平方左右，很小，但令梦凡感到很满意了。整栋楼里只有他一个人。房间的另一边是会议室和档案室。前面则面临清江。梦凡看了一遍说，蛮好蛮好。田昌兴说，那你就安下来吧。说过与梦凡爹打声招呼就下了楼。
　　过了一会儿，田昌兴又上来了。身后则跟着一个人。田昌兴说，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社的石川书记。这就是梦凡，这就是梦凡他爹。石川书记与梦凡和梦凡爹握过手，又把他从头到尾看一遍，说，嗯，不错。一表人才。你高中毕业？梦凡说，嗯。石川书记说，听话田主任叫你来的时候你还不愿意来？梦凡没有回话，梦凡爹就笑着说，不是。他是不相信这是真的。石川书记说，现在相信这是不是真的？梦凡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当然相信了。石川书记便转身对田昌兴说，田主任这样吧，他是我们公社学问最高的人了，就放在你手下当兵吧。你得有一个接班人。也直到这个时候，梦凡才晓得田昌兴就是主任。田主任说，那行。后来梦凡才知道，石川书记是南下干部，老资格，打过无数硬仗，是他最敬重的人之一。石川生得有些蛮横，大个头，短发，浓眉大眼，胡子拉碴。他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但他有一副好的身板和钢铁一般的意志。他的奇，也就奇在他是永远也打不倒的铁塔。他为人豪爽，正直，原则性强，说一不二。办事雷厉风行，处处以身作则。说话声音洪亮，走路虎虎生风，做事麻利果断，因而，无论是公社干部，还是老街居民，乡下百姓，甚至包括上级都怕他。梦凡后来才知道，石川书记把他放到田主任名下当兵，实际上是对他的器重。因为田主任是老街的一个奇才。从外表看，这一个挺温和的老头。个子并不高，但脑袋很大，人极聪明，是老街的一支笔。据说他过去是私塾先生，古文学得好，字写得特别漂亮。平时里，总见他穿着一身农村产的土布衣和土布鞋，极轻地上楼，下楼。从容不迫，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和霭可亲。但他却有出色的才华，其中最厉害的一招，就是面前铺着钢板和腊纸，手里握着铁笔，一边接着管理区的汇报电话，一边刻着简报。电话结束，他的简报也就结束了。不过根本不用怀疑，他那样刻出的简报绝非应付了事，而是文彩飞扬，观点鲜明，事实准确无误。县里要求各公社每天得有一次电话汇报，每周得有一份文字简报。对于这么繁重的任务，田昌兴主任却应对自如。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平时总是慢声细语的。而且他总是眯着他的小眼睛。就像一只老猫，平时总在养精蓄锐。而一旦需要他高声的时候，比如传呼电话，他的声音却洪亮得可以吓破人的胆。所以对于这样两个人安排的登台演出，梦凡哪里敢拒绝呢？
　　其实梦凡自己知道，他是个五音不全的，根本就没有文艺细胞。田主任安排他登台，可能是平时看见他走路喜欢哼哼来着。梦凡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养成了这样一种“坏习惯”，平时喜欢哼哼来着。只要神经稍微一放松，他就情不自禁地哼哼起来。也不是唱，就用鼻音哼。甚么样的歌都哼，东一句，西一句的，不成调。没想田主任竟然还觉得他能唱歌了。
　　而且令梦凡更没想到是，这两个人的逼迫，使他的命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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